這根琴弦太細了,還塗上了特殊的色料,導致肉眼幾乎捕捉不到,再加上魏無羨方才心神大亂,根本沒心思注意別的,這才讓它套上了自己的要害。
魏無羨道:「藍湛,別!你別退!」
可藍忘機頃刻間便毫不猶豫地退了五步。金光瑤道:「好極了。那麼接下來,請你把避塵收回鞘中。」
錚的一聲,藍忘機也立即照做了。魏無羨怒道:「你不要得寸進尺!」
金光瑤道:「我這就叫得寸進尺了?我接下來還要叫含光君自己動手封住自己的靈脈呢,那這樣叫什麼?」
魏無羨怒道:「你……」
話音未落,喉間傳來一陣皮肉被切割的劇痛,有液體順著他脖子滑落,藍忘機面色煞白,金光瑤道:「他怎麼能不聽我的呢?魏公子你也不想想,他的性命可懸在我手裡啊。」
藍忘機一字一句道:「你別碰他。」
金光瑤道:「那含光君知道該怎麼做。」
須臾,藍忘機道:「好。」
藍曦臣歎了一聲。他舉起手,重重兩下,鎖住了自己的靈脈。
金光瑤微微一笑,輕聲道:「這可真是……」
藍忘機死死盯著他們,道:「放開他。」
魏無羨卻道:「藍湛!我,我有話對你說。」
金光瑤道:「有什麼話待會兒再說吧。」
魏無羨道:「不行,很急。」
金光瑤道:「那這樣說也可以。」
他本來只是隨口一句,誰知,魏無羨恍然道:「說的也是。」
說完,魏無羨便聲嘶力竭地吼道:「藍湛!藍忘機!含光君!我,我剛才,是真心想跟你上床的!」
「……」
「……」
「……」
金光瑤手一鬆,琴弦一撤,感覺頸項間的細微刺痛一消失,魏無羨便迫不及待地朝藍忘機撲去。
方才他那石破天驚的一句剖白猶如蒼雷貫體,轟得藍忘機到現在還沒反應過來,一向波瀾不驚的面容上竟然難得現出了幾絲茫然和懵懂。他不是第一次被魏無羨這樣雙臂攔腰、死命摟住,可這一次,藍忘機的身體卻仿佛變成了一塊笨重的木頭,僵硬得連雙手都不知該往哪裡放。魏無羨道:「藍湛,我剛才說的,你都聽清了嗎?!」
藍忘機的嘴唇動了動,半晌,道:「你……」
他說話一向言簡意賅,乾脆俐落,從來沒有斷斷續續的時候,此刻卻斷得無比遲疑。須臾,又道:「你方才說……」
似乎是想重複一遍確認自己沒聽錯。可那種話對藍忘機而言,確實太難以啟齒了。魏無羨立刻毫不遲疑地準備再說一次:「我說我是真心想和你……」
「咳咳!」
藍曦臣站在一旁,右手握成拳,抵到了唇邊。斟酌片刻,他歎道:「……魏公子,你這話說的時機真對,場合也真對啊。」
魏無羨半點誠意也沒有地道歉:「真是對不住,藍宗主,可我真的一會兒都不能再等了。」
金光瑤也像是一會兒都不能再等了。他轉頭道:「還沒挖到嗎!」
一名僧人道:「宗主,您當初埋得太深了……」
金光瑤臉色忽青忽白,極其難看。饒是如此,他也沒有責駡屬下,只道:「加快速度!」
話音未落,天邊忽然一道慘白的閃電爬過,片刻之後,驚雷乍起。金光瑤望瞭望天,臉色微沉。不一會兒,空中飄起了斜斜的細小雨絲。魏無羨抓著藍忘機,原本還在試圖把胸口爆滿的萬語千言噴薄而出,冰冷的雨絲飄到臉上,讓他稍稍冷靜了些。
金光瑤對藍曦臣道:「二哥,下雨了,進廟去避一避吧。」
即便藍曦臣已經受制於他手,他對藍曦臣卻依舊禮數周全,不苛待半分,相處種種都與往日無異,只是格外客氣一些,叫人即便是有脾氣也很難沖他發,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藍曦臣原本就是個沒什麼脾氣的人。金光瑤率先邁過門檻,步入主殿中,其他人隨之而入。魏無羨和藍忘機白天就來進過。這座主殿內部寬敞,頗為大氣,紅牆金漆都完好如新,看得出時常有人精心打理。那些修士和僧人在大殿後方掘土,不知已掘得有多深了,仍然沒能挖出當初金光瑤埋的那樣東西。魏無羨無意間抬頭一看,卻是怔了怔。
神臺上供奉的觀音像眉目如畫,比之尋常的觀世音像,少了幾分慈眉善目,多了幾分清秀和美。而讓他微怔的,是這尊觀音神像,居然隱隱約約有些面善,像一個人。可不就是一旁的金光瑤麼?
乍看還好,對比一旁的金光瑤卻是越看越像,幾乎有五六分相似了。魏無羨心道:「難道金光瑤是個這麼自戀的人?坐到督統百家的仙首都不夠,還要按著自己的模樣雕一座神像接受萬人跪拜和香火供奉?還是說這是什麼我不知道的修煉邪術?」
藍忘機的聲音忽然在他耳邊響起:「坐。」
魏無羨的思緒立即被拉回。藍忘機找來了廟中的四個蒲團,兩個給了藍曦臣和金淩,兩個留給他和魏無羨。但不知為何,藍曦臣和金淩都把蒲團挪得離這邊甚遠,而且不約而同地在眺望遠方。
金光瑤等人已繞到殿后,去察看掘地情況。魏無羨拉著藍忘機,在蒲團上坐了下來。不知是不是還有些心神恍惚,藍忘機被他拉得身形一晃,這才坐穩。魏無羨略略平復心緒,凝視著藍忘機的臉。
他垂著眼簾,看不出來什麼情緒。魏無羨知道,光憑方才那幾句話,藍忘機恐怕還沒相信他。被一個劣跡斑斑卻毫不知情的人笑著淩遲了這麼久,他不相信才是人之常情。想到這裡,魏無羨胸口悶悶的,心疼得有些發顫,不敢再繼續深想。只知道,得給他再來幾劑猛藥。
他道:「藍湛,你,你看著我。」
他聲音還有點發緊,藍忘機道:「嗯。」
深吸了一口氣,魏無羨低聲道:「……我記性是真的很差。從前的事,有很多我都想不起來了。包括不夜天那次,那幾天裡究竟發生了什麼,我一點兒也不記得了。」
聞言,藍忘機微微睜大了眼。
魏無羨猛地伸出雙手,緊緊抓住他的雙肩,接著道:「但是!但是從現在開始,你對我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我都會記得,一件也不會忘!」
「……」
魏無羨道:「你特別好。我喜歡你。」
「……」
「或者換個說法。心悅你,愛你,想要你,沒法離開你,隨便怎麼你。」
「……」
「我想一輩子都和你一起夜獵。」
「……」
魏無羨並起三指,指天指地指心道:「還想天天和你上床。我發誓我不是什麼一時興起也不是像以前那樣逗你玩兒,更不是因為感激你。總之什麼別的亂七八糟都沒有,就真的只是喜歡你喜歡到想和你上床。除了你誰都不想要,不是你就不行。你可以對我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愛怎麼來就怎麼來,我都喜歡,只要你願意和我……」
話音未落,忽然有一陣狂風呼嘯而入,撲滅了觀音廟內的排排燭火。
不知不覺間,細雨變成了暴雨,觀音廟外搖擺碰撞的燈籠也早已被雨水澆熄。四周驀地陷入一片漆黑。
魏無羨發不出聲音了。黑暗之中,藍忘機已猛地將他抱緊,堵住了他的嘴。
藍忘機的呼吸淩亂而急促,他沙啞著聲音,在魏無羨耳畔道:「……心悅你……」
魏無羨摟緊他,道:「是!」
藍忘機道:「……愛你,想要你……」
魏無羨大聲道:「是!」
藍忘機道:「沒法離開你……除了你誰都不想要……不是你就不行!」
他一遍遍重複著魏無羨對他說過的話,聲音和身體一起顫抖,甚至給魏無羨一種他就快哭出來了的錯覺。
每說一句,他在魏無羨腰間的手便收緊一分。魏無羨被箍得生疼,但環在他背上的雙臂也越來越緊,幾乎要讓自己喘不過氣,卻仍甘之如飴,恨不能更用力。
什麼都看不清。
但他們的胸膛彼此緊密相貼,兩顆心避無可避。魏無羨清清楚楚的感受到了,藍忘機那顆正在瘋狂跳動的心,那份就快破心而出的炙熱,還有落在他頸間、悄無聲息消失、不知是不是錯覺的一點淚滴。
這時,一陣偏快的足音步入前殿,方才去了殿后察看的金光瑤又帶著幾名修士折了回來。兩名僧人頂著大風,一左一右,卯足力氣才把廟門重新關了,重重閂上。金光瑤則翻出一枚火符,輕輕一吹,符紙燃了,便用它重新點起紅燭,一派幽幽的黃焰成為了夜雨孤廟中的唯一光亮。忽然,從門外傳來了兩聲清脆的叩叩之響。
有人敲門。廟內所有人都提起了精神,朝門外望去。關門的兩個僧人如臨大敵,無聲無息把劍對準了門。金光瑤不動聲色道:「哪位?」
門外一人道:「宗主,是我!」
蘇涉的聲音。
金光瑤比了個手勢,那兩名僧人拔了門閂,蘇涉挾著一陣狂風驟雨入內。
那一排紅燭火光險些被這陣風雨波及,忽明忽暗,飄忽不已,兩名僧人立刻重新頂上大門。蘇涉周身已被暴雨淋濕,面色冷峻,凍得嘴唇發紫,右手持劍,左手裡提著一個人。進了門,剛要把這人扔下,便看到了坐在一邊兩個蒲團上還沒分開的魏無羨和藍忘機。
蘇涉前不久才吃了這兩人的大虧,當即臉色一變,立即拔劍去瞅金光瑤,見他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心知這兩人此刻必定已受制,這才鎮定下來。
金光瑤道:「怎麼回事?」
蘇涉道:「我在途中遇到的他,想來應當有用,順手抓了。」
金光瑤走近低頭一看,道:「你傷了他?」
蘇涉道:「沒傷。嚇暈過去了。」說著把手中那人扔到地上。金光瑤道:「憫善你下手別這麼重,他不禁嚇也不經摔的。」
蘇涉忙道:「是。」這便把他方才亂丟的人提起,動作小心地放到藍曦臣身旁。藍曦臣一直緊盯著這人,撥開這人臉上濕淋淋的亂髮一看,這個嚇暈過去的,果然是聶懷桑。應當是在蓮花塢調養完畢、折返清河的途中,被蘇涉攔下抓來的。
他抬頭道:「你為何要扣下懷桑?」
金光瑤道:「多一位家主在手,總能讓其他人更忌憚些。不過二哥請放心,你知道我過往對懷桑如何的,時機一到,我定會毫髮無傷地放你們離去。」
藍曦臣淡淡地道:「我應該相信你嗎。」
金光瑤道:「隨意吧。相信不相信,二哥你也沒辦法啊。」
這時,蘇涉把涼涼的目光轉向了魏無羨和藍忘機。
他哼地笑了一聲,道:「含光君,夷陵老祖,真想不到,咱們這麼快又見面了。而且形勢已經完全反轉了。怎麼樣,滋味如何?」
藍忘機一語不發。對於這樣無意義的挑釁,他一向從不理會。魏無羨心道,哪裡反轉了。亂葬崗上你們是落荒而逃,如今不也是在落荒而逃?
可蘇涉的大抵是憋了多年,不需要人刺激也能怨氣沖天地自說自話。他對著藍忘機打量一番,譏諷道:「到這時候了,你還是擺著這樣一副自以為鎮定冷靜的架子,準備端到什麼時候?」
藍忘機仍舊默然不語。藍曦臣則開口道:「蘇宗主,你在我姑蘇藍氏門下學藝期間,我們應當沒有虧待過你,何必如此針對忘機。」
蘇涉道:「我哪敢針對從小就天資傲人的藍二公子?我不過看不慣他那副總覺得自己很了不起的模樣。」
雖說魏無羨已經不是第一次知道一個人的恨意可以來得毫無理由,卻也忍不住一陣莫名其妙,道:「含光君有說過他覺得自己了不起嗎。沒記錯的話,姑蘇藍氏的家訓不是有『禁驕矜自傲』這一條?」
金淩道:「你怎麼知道姑蘇藍氏的家訓內容?」
魏無羨摸摸下巴,道:「這不抄多了就記得了麼。」
金淩脫口道:「沒事你抄姑蘇藍氏的家訓幹什麼,你又不是……」他本想說「你又不是他們家的人」,話音未落便覺察不對,收住話頭黑了臉。魏無羨笑道:「莫不是含光君從小就板著一張冷冰冰的臉,所以蘇宗主才這麼想?若是這樣,那含光君可真是冤死了。他分明對誰都是這樣一張臉。蘇宗主你應該慶倖你不是在雲夢江氏學藝的。」
蘇涉冷聲道:「為什麼?」
魏無羨道:「不然你早就被我氣死了。我小時候每天都由衷地覺得自己是個驚世奇才,真他媽了不起。而且我不光心裡面這麼覺得,我還到處說呢。」
蘇涉額頭青筋暴起,道:「你閉嘴!」他似要一掌打來,藍忘機卻將魏無羨往懷中一摟,用臂彎將他牢牢護住。蘇涉動作一滯,正在猶豫該不該下手,魏無羨馬上從藍忘機背後探出個頭道:「還是別下手了吧蘇宗主,斂芳尊對澤蕪君還是尊敬有加的,你若是傷了含光君,你猜猜斂芳尊高興不高興?」
蘇涉原本也是顧及這個才傾向於收手,可魏無羨一說,他就格外憋屈。到底心有不甘,還要再諷刺幾句:「想不到傳說中叫陰陽兩道都聞風喪膽的夷陵老祖,也會怕死!」
魏無羨毫不羞愧地道:「好說好說。不過,我不是怕死,只不過還不想死。」
蘇涉冷笑道:「咬文嚼字,可笑至極。怕死和不想死,有區別嗎?」
魏無羨窩在藍忘機的臂彎裡,道:「當然有區別了。比方說我現在不想從藍湛身上起來,和我害怕從藍湛身上起來,這能是一回事兒?」
想了想,他又道:「對不起,我收回。我感覺好像的確差不多就是一回事。」
蘇涉的臉都綠了。魏無羨本意就是要氣他,這時,忽然從他的上方,傳來輕輕的一聲笑。
很輕很輕的一聲,幾乎讓人懷疑是聽錯了。
可魏無羨猛地抬起頭,卻是真真切切地,在藍忘機的嘴角邊,看到了那抹還沒來得及消散、仿佛晴光映雪的淺淡笑意。這下,不光是蘇涉,連藍曦臣、金淩都怔住了。
眾所周知,含光君永遠都是一副冷若冰霜、不苟言笑、仿佛了無生趣的面孔,幾乎沒人見過他笑起來的樣子,就算只是略略地勾一勾嘴角。誰都沒料到,看到他的笑容,竟然是在這樣一個場景之下。
魏無羨的眼睛瞬間睜得又大又圓。
半晌,他咽了咽喉嚨,喉結上下滾動了一輪,道:「藍湛,你……」
正在此時,觀音殿外又傳來了叩叩之響。
蘇涉一把抽出劍來,握在手中,警惕道:「誰?!」
無人應答,大門猛地四分五裂!
破門而入的風雨之中,一道靈光流轉的紫電正面擊中蘇涉的胸口,將他向後掀飛。蘇涉重重撞到一隻紅木圓柱上,當場噴出一口鮮血。守在廟內大門左右的兩名僧人也被餘波震及,趴地不起。一道紫衣身影邁過門檻,穩步邁入大殿之中。
廟外風雨交加,這人身上卻並未被如何淋濕,只是衣擺的紫色稍微深一些。左手撐著一把油紙傘,雨點劈裡啪啦打在傘面上,水花飛濺,右手紫電的冷光還在滋滋狂竄。他臉上神色,比這雷雨之夜更加陰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