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淩又去偷偷地瞅魏無羨。他身旁沒狗,魏無羨的三魂七魄才能收攏,頭疼道:「你這孩子……這麼晚,一個人帶著狗到這裡來幹什麼?」
他卻不知,他和藍忘機、溫寧乘船離開蓮花塢後,金淩偷偷地去找過他,人卻沒了蹤影,就沖他那不知道發什麼瘋到處抓人讓人拔一把破劍的舅舅發了一通脾氣,指著他鼻子大罵都是因為他魏無羨才會跑了,被江澄一掌撂到地上。於是,金淩便一不做二不休,自己牽著仙子去追蹤魏無羨了。仙子果然不負所望,循著魏無羨的氣息準確地追蹤到觀音廟附近,卻在金淩敲門時猛地覺察到了潛伏在門內的騰騰殺氣,突然調轉方向,咬著主人衣服狂吠示警。奈何,這間觀音廟略有古怪,金淩覺得就算魏無羨不在這裡,也得看個究竟,最終還是落入敵手了。
金淩自然絕不可能說實話,只哼了一聲。
金光瑤帶著幾人邁入廟中,大門即將關上之際,他轉頭問屬下:「靈犬呢?」
一名僧人道:「那黑鬃靈犬兇悍非常,逮人就咬,屬下不力,讓它跑了。」
金光瑤道:「追去殺了。這靈犬聰明得很,它引人來就不好辦了。」
「是!」
那僧人提劍出去,大門合上。金淩驚愕至極,脫口道:「你真要殺它?仙子是你送給我的!」
金光瑤不答反問:「阿淩,你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金淩看了一眼魏無羨,遲疑不答。忽然,藍曦臣道:「金宗主,金淩尚且是個孩子。」
金光瑤看向他,道:「我知道。」
藍曦臣道:「而且是你的侄子。」
金光瑤啞然失笑。他道:「二哥,你在想什麼?我當然知道金淩是個孩子,也是我侄子。你以為我會做什麼?殺他滅口?」
藍曦臣沉默不語,金光瑤搖了搖頭,對金淩道:「阿淩,你聽到了,如果你亂跑或是亂叫,或許我會對你做什麼可怕的事情。你自己看著辦吧。」
金淩和這個小叔叔一直關係極好,金光瑤過往很是寵他,他現在看上去也是那樣顏悅色,但事到如今,金淩很難再用和以往一樣的目光去看他了。他默默走到魏無羨和藍曦臣身邊,看起來老老實實的。
金光瑤轉過身,道:「還沒挖到嗎?讓裡面的人加快動作!」
一名僧人應道:「是!」提劍沖回觀音殿中。
魏無羨這才留意到,從最後那間觀音主殿裡傳來重重疊疊的土石異響,似乎是很多人在挖東西,心道:「他在挖什麼?地道?陰虎符?被鎮著的東西?」
金光瑤道:「說起來,我還沒問,魏先生怎麼會知道這個地方?可別說你與含光君遊山玩水恰好來到此處的。」
魏無羨道:「斂芳尊在芳菲殿的密室裡藏了好大一份地契,和我的手稿放在一起,不記得了麼?」
金光瑤道:「啊,那倒是我的疏忽,應該分開放。」
魏無羨道:「橫豎現在我們都翻不出你的手掌心,斂芳尊能不能告訴我,這觀音廟裡鎮的究竟是什麼東西,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
金光瑤笑眯眯地道:「滿足好奇心的代價可不低。魏公子你確定要嘗試麼?」
魏無羨道:「哦。那還是暫且不試了。」
這時,藍曦臣走到了他身邊。魏無羨這才注意到,藍曦臣腰間佩劍是出鞘了一寸的,然而,沒有靈光流轉,他道:「澤蕪君,你這是?」
藍曦臣道:「慚愧。受人矇騙,著了道,靈力盡失。即便朔月和裂冰都在身上,也幫不上忙了。」
魏無羨道:「何必慚愧。畢竟騙人可是斂芳尊的拿手好戲。」
想起當時在共情裡看到孟瑤假作自殺暗算聶明玦的一幕,再想想那個「斂芳尊身受重傷」的消息,藍曦臣是如何失去靈力的,過程也不難推測。
金光瑤吩咐幾名僧人:「布個陣法。待會兒含光君過來之後能攔一道是一道。」
魏無羨道:「你怎麼就確定含光君一定會來?」
他腦中還在飛速盤要不要撒個謊讓金光瑤放鬆警惕。誰知,金光瑤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道:「他當然會來了,既然魏公子你盯上了這座觀音廟,含光君自然也不會不知道此地有蹊蹺。難道魏公子覺得說他不在你身邊,我會相信嗎?」
魏無羨道:「聰明人。」
藍曦臣道:「魏公子,既然忘機在附近,為什麼沒有和你在一起?」
魏無羨道:「我們分頭行動了。」
藍曦臣卻怔了怔,道:「我聽說你從亂葬崗下來,剛受了傷,這個時候他怎麼會和你分頭行動?」
魏無羨道:「你聽誰說的?」
金光瑤道:「我說的。」
魏無羨看了他一眼,對藍曦臣道:「是這樣。今晚我睡不著,到客棧外來走走,機緣巧合才撞到這裡來。含光君住另一間房,他不知道我出來了。」
金光瑤卻奇怪了:「你們住兩間房?」
魏無羨道:「誰跟你說我們一定會住一間房?」
金光瑤但笑不語,魏無羨道:「哦我知道了。」藍曦臣說的。
魏無羨道:「你們還真是什麼都說。」
藍曦臣卻半點沒有開玩笑的意思,道:「魏公子,你們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他臉上沒了和煦的微笑,轉為嚴肅,看起來和藍忘機更像了。可魏無羨沒明白,他為什麼反應這麼大。他原本就心虛,道:「藍宗主,我們能有什麼事?眼下還是先應付這位吧。」
他眼神示意金光瑤,經他提醒,藍曦臣才道:「是我心急了。抱歉。」
金光瑤卻笑道:「看來是真出問題了。問題還不小呢。」
魏無羨冷笑道:「現在百家都要去討伐你了,斂芳尊很有閒情逸致嘛?還有空來操心別人?話很多嘛?」
金光瑤道:「不敢,我只是唏噓罷了。含光君苦守那麼多年,居然到今日還沒修成正果,不光藍宗主有理由心急,連置身事外者也於心不忍啊。」
魏無羨猛地看他:「什麼苦守?什麼修成正果?」
聞言,金光瑤和藍曦臣倒是都驚訝了,一個兩個,都認真打量起他的神色來,似乎在看他是不是故意裝傻。魏無羨的心突然狂跳起來,好像有一個死了半個晚上的東西又在胸腔裡漸漸活過來。他強作鎮定著道:「你什麼意思?」
金光瑤道:「我什麼意思,魏公子,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無論真假,這要是讓含光君聽到了,那可有點傷人啊。」
魏無羨道:「我是真不明白。你直接說!!!」
藍曦臣錯愕道:「魏公子,你別告訴我,你和忘機在一起這麼久,對他的心意一無所知?」
魏無羨一把抓住他,幾乎快要跪下來求他一次說個清楚了:「藍宗主,藍宗主,你,你說藍湛他的心意,他的什麼心意?!是不是,是不是……」
藍曦臣猛地把手抽回,不可置信道:「看來你當真一無所知,可你這就忘了他身上那些戒鞭痕是怎麼來的嗎?沒看到他胸口前的烙印嗎?」
魏無羨道:「戒鞭痕?!」他重新抓住藍曦臣,道:「藍宗主,我真的不知道,請你告訴我,他身上那些傷究竟是怎麼來的?難道跟我有關嗎?!?」
藍曦臣臉現慍色,道:「不是和你有關,難道是他自己無緣無故弄上去的嗎!」
澤蕪君一向極有涵養,可此刻涉及藍忘機,他卻是動了真氣。可仔細看了魏無羨的神情,怒意微斂,又試探著問道:「你……記憶有損?」
魏無羨道:「我的記憶?」他立刻拼命去想有什麼東西是自己忘了的,道:「我不記得我什麼時候記憶有……有!」
他確實有一段記憶模糊不清。
血洗不夜天!
當年那一晚,他以為溫情和溫寧姐弟已經被挫骨揚灰,看到各大世家慷慨激昂的討伐陣勢,更是親眼目睹了江厭離死在自己面前,終於狂性大發,合併了陰虎符,放任它大開殺戒。被這枚虎符操縱的死者殺死的人,又變成了新的凶屍,由此製造出源源不絕的殺戮傀儡,才造就了一個血塗地獄。
之後,魏無羨雖然還能勉強支撐著站立不倒,恍惚間感覺自己離開了這片屠宰場一般的廢城,整個人卻有好長一段時間意識不清。等他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在夷陵亂葬崗下呆坐很久了。
藍曦臣道:「你記起來了嗎?」
魏無羨喃喃道:「不夜天那一次?我,我一直以為是我自己迷迷糊糊中走回去的,難道……」
藍曦臣氣得幾乎要笑了:「魏公子!不夜天當晚,你與之敵對的,是多少個人?三千之眾!縱使你再怎麼不世奇才,在那般境況下全身而退?怎麼可能!」
魏無羨道:「藍湛……藍湛他做了什麼?」
藍曦臣道:「忘機他做了什麼,若你自己不記得,我怕他永生永世也不會主動告訴你,你也不會去問。那好,便讓我來說。」
他道:「魏公子,當年那一晚,你祭出兩半陰虎符,合併為一隻,殺夠了性之後,卻也已是強弩之末。忘機被你發狂時所傷,情況比你好不了多少,也是勉力支撐,靠著避塵才能勉強站穩。饒是如此,他一見你搖搖晃晃地離開,又立即跟上。
「當時在場已沒有多少人還能清醒,我也幾乎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靈力分明快耗至枯竭的忘機一拐一瘸地追上你,把你抓起來就帶上避塵,一齊禦劍離去。
「兩個時辰之後,我才恢復靈力,趕回姑蘇藍氏尋求支援。我擔心若被其他家族的人先追到你們,忘機會被當做是你的同夥,輕則留下終身污點名聲大損,重則被不由分說格殺勿論,便和叔父一起點了三十三位往日對忘機賞識有加的前輩,秘密禦劍搜尋了兩日,這才在夷陵境內找到你們的蹤跡。忘機把你藏在一個山洞裡。我們到的時候,你呆呆地坐在洞內的一塊石頭上,忘機握著你的手,正在給你輸送靈力,一直在低聲對你說話。
「而自始至終,你對他重複的都是同一個字。
「『滾』!」
魏無羨喉嚨乾啞,眼眶發紅,說不出一個字。藍曦臣道:「我叔父忽然出現在他面前,一頓呵斥,讓他解釋。他像是早就料到會被我們找到,卻說,沒什麼好解釋的,就是這樣。從小到大,他從來沒頂撞過叔父和我。可為了你,忘機不光頂撞他,還和姑蘇藍氏同脈同源的修士們刀劍相向,將我們請來的三十三位前輩們都打成重傷……」
魏無羨雙手插進頭髮裡,道:「……我,我不知道……我真的……」
除了重複他真的不知道,他也說不出別的什麼。藍曦臣隱忍半晌,還是道:「三十三道戒鞭痕!一次盡數罰完,一道一個人。你總該知道,打在身上有多痛,要躺多久!他一意孤行把你送回亂葬崗之後,黯然回來領罰,在規訓石前跪了多久!我去看他的時候對他說,魏公子已鑄成大錯,你何苦錯上加錯了。他卻說……他無法斷言你所作所為對錯如何,但無論對錯,他願意與你一起承擔所有後果。那幾年說是面壁思過,卻根本是重傷難行。就算是這樣,在得知你身死之後,他還強行拖著這樣的身體,無論如何也一定要去亂葬崗看一眼……
「他將你救走藏在洞中那時,如何對你說話,如何看著你,哪怕是瞎了聾了,都不可能會不明白他是什麼心思,所以我叔父才怒不可遏。忘機他小時候是子弟楷模,長大後是仙門名士,一生都雅正端方不染塵埃,這輩子唯一犯下的一個錯誤就是你!你卻說……你卻說你不知道。魏公子,你被獻舍回來之後,是對他如何百般表白諸般糾纏的?每晚……每晚都要和他……你卻說你不知道?你若不知道,你又為什麼要做這些舉動?」
魏無羨真想回到過去那些時刻殺了自己。正是因為他不知道,所以他才敢做這些舉動啊!
他忽然覺得十分可怕。如果藍忘機不知道他根本不記得前世血洗不夜天后那幾天裡的事,如果他以為自己一直知曉他的心意,那自己回來之後,做的都是些什麼事啊?
一開始用那樣浮誇的態度做盡醜事,為的就是讓藍忘機儘快噁心自己,扔他出雲深不知處,然後兩不相見,各奔東西。藍忘機不可能看不出來他真正的態度如何。但即便如此,他還是……執意把自己護在身邊,不讓江澄有機會接近他、為難他。有問必答,有應必求,百般放縱,千般包容。面對魏無羨花樣百出、堪稱惡劣的戲弄撩撥,還能克制有禮從不越矩。
那麼剛才在客棧裡,他忽然推開自己,會不會也是因為……以為這是他更加放肆的一時興起?
魏無羨實在是不能再想下去了。他猛地朝觀音廟外沖去,數名修士立刻攔到他面前,金光瑤道:「魏公子,我可以理解你激動的心情……」
魏無羨此時只想沖回客棧,沖到藍忘機身邊,語無倫次地告訴他自己的心情,一掌劈翻欲扭住他的兩名僧人,咆哮道:「你能理解個屁啊!」
這一掌劈下,七八人都撲了上來,魏無羨霎時眼前一黑,金光瑤在一旁堅持把話說完:「……我只是想告訴你,沒必要跑得這麼急,你的含光君,他已經來了。」
一道冰藍色的劍光從天而降,銳嘯著將團團包圍住魏無羨的人影盡數逼退,收回到一人手中。藍忘機無聲無息地落在觀音廟前,看了他一眼,神色與以往並無二樣,可魏無羨一陣緊張,方才要說的話忽然又都皺成一團縮在了肚子裡,腹部一陣痙攣,只能喃喃地道:「……藍湛。」
方才金淩聽藍曦臣的話聽得都驚呆了,乍一看藍忘機來了,大喜過望,可再一看他與魏無羨二人對視的目光,臉色又古怪起來。金光瑤歎道:「看吧,我便說了,魏公子你在這裡,含光君也一定會來的。」
藍忘機持著避塵的手腕一翻,正要動作,金光瑤卻笑道:「含光君,你最好退後五步吧。」
魏無羨忽然感覺脖頸處傳來一陣細微的銳利疼痛。藍曦臣沖他低聲道:「當心。別動!」
藍忘機的目光凝在魏無羨脖子上,臉色隱隱發白。
一根細不可察的淺金色琴弦正系在魏無羨喉嚨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