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山道,抄隱蔽小路離開雲深不知處,漸行漸遠,直到徹底離開姑蘇藍氏門生常活動的範圍,魏無羨忽然道:「哎呀,我肚子疼。」
藍忘機立即止步,道:「休息,換藥。」
魏無羨道:「不了。我坐上去就好了。」
藍忘機道:「你坐。」
魏無羨苦著臉道:「可是上驢的動作太大了,我怕牽到傷口。」
他傷口早已癒合,這句分明是在耍賴。藍忘機停了下來,轉過身,看了看他,忽然伸手,避開受傷的位置,抱住他的腰,將他輕輕一提,放在了小蘋果的背上。
兩人一個騎著驢子,一個走在路旁。魏無羨坐在小蘋果背上,笑得兩眼彎彎。藍忘機道:「怎麼?」
魏無羨道:「沒怎麼。」
像是幹了一件小壞事,他心裡有點小得意。
雖然幼年的事很多他都不記得了,但是有一幕畫面,始終模模糊糊印在他的腦海之中。
一條小路,一頭小花驢,三個人。一個黑衣男子把一名白衣女子輕輕一提,抱了起來,放到小花驢的背上,再把一個小小的孩子高高舉起,扛到自己肩頭。
他就是那個矮得不到人腿的小孩子。坐上了那黑衣男子的肩頭,一下子變得很高很高,威風凜凜,一會兒抓那男子的頭髮,一會兒搓他的臉,雙腿撲騰不止,口裡啦啦亂叫。那白衣女子晃晃悠悠地坐在驢背上,看著他們,似乎在笑。那男子則始終默默的,不愛說話,只是把他托了托,讓他坐得更高更穩,一手牽起花驢的繩子。三個人擠在一條小路上,慢慢地朝前走。
這是他為數不多的記憶。
那是他的爹和娘。
魏無羨道:「藍湛,你把繩子牽一牽唄。」
藍忘機道:「為何?」
小蘋果很聰明,又不是不會跟在人身後走。魏無羨道:「賞個臉,牽一牽唄。」
雖然依舊不解為什麼魏無羨的笑容那麼燦爛,藍忘機還是依言把小蘋果的韁繩牽了起來,握在手裡。
魏無羨自言自語道:「嗯。就差個小的。」
藍忘機道:「什麼?」
魏無羨竊喜道:「沒什麼。藍湛,你真是個好人。」
此去夷陵,分明前途未蔔,甚至凶大於吉,魏無羨卻一點兒也緊張不起來,騎著一頭小花驢,前邊有藍忘機牽著繩子引路,滿心都是飄飄然,自在猶如騰雲駕霧,只覺得就算現在立即從路旁殺出一堆大小世家,除了煞風景壞人興致,也根本沒什麼大不了的。甚至有心情欣賞月色下的野田,還拔出了腰間的竹笛。自然而然地,他吹出了一段旋律。
笛音清越,藍忘機的腳步微滯,魏無羨則忽然心頭一亮。
他道:「藍湛!我問你,當年在暮溪山屠戮玄武洞底,你唱給我聽的那首歌,到底叫什麼名字?」
藍忘機看他,道:「為何忽然記起來問這個。」
魏無羨道:「你就說吧,叫什麼名字?我好像猜出你是怎麼認出我的了。」
大梵山那一夜,他鬼使神差吹出的那支曲調,正是當年暮溪山屠戮玄武洞底,他昏昏沉沉發著低燒時,藍忘機在他身旁輕聲吟唱的那段旋律!
藍忘機閉口不語,魏無羨催促道:「說啊,什麼曲子?誰作的?」
藍忘機道:「我。」
魏無羨道:「你作的?!」
藍忘機道:「嗯。」
魏無羨原先以為那曲子是姑蘇藍氏不傳秘曲之類的,孰料如此,又驚又喜,驚的是什麼不必說,喜的是什麼卻說不清了。他試探道:「你真是這樣認出我的話,就是說——這支曲子,你從沒給其他人聽過?」
藍忘機道:「不曾。」
魏無羨一高興,猛地踢了小蘋果一腳。小蘋果憤怒地大叫起來,似乎想尥蹶子把他掀下去,藍忘機眼疾手快地扯緊了繩子。魏無羨摟著小蘋果的脖子,道:「沒事沒事,它就這個脾氣,只會彈這兩下。我們繼續說。那它到底叫什麼名字啊?」
藍忘機道:「你覺得?」
魏無羨道:「什麼叫我覺得?到底有沒有名字?」他心中嘀咕,藍湛莫不是取名和江澄一個風格的吧?不可能!他道:「你是問我意見嗎?我看不如叫……」
在精心取的八十多個名字都被藍忘機拒絕之後,魏無羨的興致終於漸漸消減。
二人為防走大路撞上搜查的修士,挑的都是偏僻的鄉野小道。行了一日,魏無羨微感疲倦口渴,恰見路旁有一戶農家,藍忘機便勒住了小蘋果。
敲門無人應答,再一推,門居然自己開了,院子中央放著一張手工木桌,桌上擺著一盆沒剝完的豆子。土牆邊堆著一個高高稻草垛,插著一隻耙子,滿地小雞啄米嘰嘰,跑來跑去。
魏無羨看到院子角落裡堆了幾個瓜,走過去抱了一個起來,一本正經地道:「主人不在,含光君我們自便吧。」
藍忘機正要取出銀錢放到桌上,牆外便傳來了腳步聲。一前一後兩個,該是主人回家來了。魏無羨不知怎麼的,一聽到腳步聲,立即把藍忘機撲進了稻草垛之後。
虧得藍忘機貫來沉穩淡定,這才沒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撲撲出聲來。可他顯然不明白為什麼要躲,魏無羨也想到:「對啊,我們為什麼要躲起來?這鄉下的村民又不會認得我們,坦白說是來買食物不就行了?可能是壞事幹多了。習慣了。」
可是,他這一撲,把藍忘機整個人壓倒在軟軟的稻草垛上,這種半強迫的姿勢,令他油然而生一種詭異的興奮感,乾脆就不起來了,故作深沉地豎起食指,示意藍忘機不要出聲,然後假裝此乃逼不得已,心安理得地趴在他身上,又是滿心不可言說的竊喜。
院子裡傳來推挪木凳的聲音,兩個農戶主人似乎在小木桌邊坐了下來。一個女聲道:「二哥哥,給我抱吧。」
聽到這聲「二哥哥」,藍忘機微微一怔。
這時,一個男聲道:「你剝豆子就好。」接著傳來小兒熟睡中的嘟噥細語。
看來,這是一對年輕的小夫妻。妻子在準備晚飯,丈夫則抱著睡著的孩子。
魏無羨笑盈盈地對藍忘機眨了眨左眼,低聲道:「可巧,這戶農家的一個主人,竟也是個『二哥哥』。」
他語尾上揚,戲謔之意盡顯。藍忘機目光沉沉地掃他一眼,扭過頭去。魏無羨心頭一酥,趴到他耳邊,小聲叫道:「藍二哥哥。」
藍忘機呼吸似乎凝滯了一拍,望過來的眼神裡似乎帶上了警示的意味。
院子裡,那妻子笑道:「你又不會抱。待會兒把他弄醒了,還不是要我來哄。」
丈夫道:「他今天玩兒瘋了,累壞了,這會兒醒不了的。」
妻子手裡畢畢剝剝掐著豆子,道:「二哥哥,你真得好好管教阿寶了,他才四歲就這樣,等到長大了那還得了。人家孩子都氣哭幾次了,說再也不想跟他玩兒了。」
丈夫道:「可還是每次都理啊,嘴上說不想,心裡明明就很想跟他玩兒。」
魏無羨噗的一聲,道:「藍二哥哥,你對這句話有什麼看法?你同意嗎?」
藍忘機道:「別說話了。」
他們這種音量,平常人根本沒法聽見。這對小夫妻那邊絮叨家常,這邊魏無羨已經湊在藍忘機耳邊,不依不饒地一連喊了七八聲又輕又軟的『藍二哥哥」。藍忘機似是終於忍受不了了,猛一翻身。
他動作又快又穩,草垛巋然不動,魏無羨卻已被他壓在身下。
藍忘機低聲道:「再叫,禁言。」
魏無羨向他的臉伸出手,藍忘機一下子捉住了他的手腕。魏無羨嚴肅地道:「含光君,你抹額上,沾了稻草。」
聞言,藍忘機這才緩緩鬆手。魏無羨幫他拿掉了那根細小的稻草,送到他眼前,得意地道:「看,沒騙你吧。」
還沒得意多久,又聽那年輕的妻子道:「可就算這樣,也不能任著阿寶欺負人呀。」
她丈夫閑閑地道:「你讓他去唄,小男孩嘛,不都是喜歡誰才欺負誰,就想別人看著他。」
聞言,魏無羨笑容一凝。
這時,似乎是那年幼的孩子醒了,奶聲奶氣地嘟噥了幾句,夫妻兩個連忙一起哄他。逗了一陣孩子又睡著了,那少婦道:「二哥哥,我剛才跟你說,要你好好管教阿寶,不光是因為這個,還因為最近不太平,你要讓他別到處玩,每天早點回來。」
丈夫道:「知道。是這幾天村子附近的老墳都被挖了的事兒麼?」
妻子道:「我聽說不止是咱們村子附近,連城裡的人家也有不少祖墳出了事兒的。太邪乎了,阿寶還是多在家裡玩兒的好,不要總是出去。」
丈夫道:「嗯。要是遇到那個什麼夷陵老祖,那可就糟了。」
魏無羨:「……」
那少婦輕輕地道:「我從小就聽夷陵老祖的故事,本以為『不聽話就讓夷陵老祖回來找你,抓你去餵鬼』都是大人哄小孩兒哄著玩兒的,誰知道竟然真的有這個人,竟然還真回來了。」
丈夫道:「是啊。我一聽說挖墳就想到是他。果然不錯,城裡都沸沸揚揚傳開了。」
對自己和「挖墳」被捆綁在一起,除了無可奈何,魏無羨也別無他法了。老實說,他以前幹的這種事真的不少。最著名的一次,就是在射日之征中期時,挖地三尺把岐山溫氏歷代先人的墓地翻了個底朝天,將所有的屍身都製成了屍傀儡。而他每殺一名溫家修士,也都統統煉為傀儡,再驅使他們去殘殺自己生前的親友。在射日之征中,這些事蹟提起來都是鼓舞人心,讚不絕口的。然而,射日之征過去的越久,旁人再提起來,就越是膽寒不齒。不光旁人,連他自己後來想想,都覺得過火了。加上前幾天他才被捅出身份,也怨不得人家一聽說各地在大肆挖墳就都覺得是夷陵老祖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