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妻子又道:「只盼他曉得冤有頭,債有主。他要報仇雪恨,就去找那些修仙的報仇雪恨吧。可千萬別禍害咱們這樣的普通人家。」
她丈夫道:「這事誰又能說得准呢?他在岐山一口氣殺了三千多個人的時候,我還很小,但還記得,當年不只是那些修玄的仙人,連普通人家都怕他。他可是個六親不認的嗜血狂魔啊。」
魏無羨的笑容漸漸斂了起來。
原先聽這對小夫妻閑閑碎碎聊家常的時候,他還饒有興味,可忽然之間,他的頭似乎變得沉逾千斤,抬不起來,沒法去看藍忘機此刻臉上的神情。接下來這對夫妻說了些什麼,他一句也聽不到了。
正在此時,農舍之外忽然傳來一聲恐怖至極的咆哮。院子裡的一家三口原本在有說有笑地夾菜吃飯,被這突如其來的非人咆哮嚇得碗都摔了一個,那孩子哭了起來。那青年抄起一把鋤頭,道:「別怕!別怕!」
不光他們嚇到了,連藍忘機和魏無羨都微微一動。藍忘機意欲起身。魏無羨卻心中一動,抓住他胸前衣物,道:「別動。」
藍忘機雙目微睜。那咆哮之聲一聽就是極為兇殘的邪物,若是讓那農戶主人單獨去應付,非命喪黃泉不可。魏無羨卻又說了一次:「別動。」
院子裡傳來一聲尖叫,還有更狂聲的非人咆哮,極近極近,那東西已經進了門,藍忘機躺不住了,避塵出鞘如電,卻聽農舍家三人已奪門而逃,一路驚呼著逃走了。草垛被避塵劈得紛紛揚揚,漫天稻草亂舞中,一個渾身黑漆漆的東西站在院子裡,披頭散髮的還在齜牙咧嘴,身上生出一些亂七八糟的角,看起來既駭人,又滑稽。藍忘機從未見過這樣的怪物,微微一怔,魏無羨已經開口了,道:「溫寧啊,多年不開嗓,你叫得真是越發嚇人了。」
那個黑漆漆的怪物嘴裡發出了人聲,無奈道:「公子……我畢竟是凶屍。凶屍叫起來……都是這個樣子的。」
魏無羨拍拍他肩,道:「聲勢威猛。」
溫寧看了一眼藍忘機,約莫是想起姑蘇藍氏的人都極為不喜衣冠不整者,忐忑地把頭髮捋了捋。魏無羨看他在頭上身上插了一堆樹枝,一臉慘不忍睹之色,拔下一根道:「你怎麼突然跳出來了?還搞成這副樣子,你被打劫了?臉上是抹了什麼東西?」
溫寧道:「臉上抹了地上的灰和泥巴……我看你們進去之後,半天沒出來……」
魏無羨道:「你一直跟在我們後面?」
溫寧道點頭,魏無羨明白了。溫寧不敢見除了他以外的其他人,於是在他們下了雲深不知處後偷偷尾隨,看他們進了農舍許久沒動靜,湊過去聽牆根,聽到那對小夫妻在討論他,覺得尷尬,於是想把他們嚇走,好讓他和藍忘機出來。大概是覺得自己原先的模樣沒有威懾力,於是往臉上身上搞了一堆亂七八糟的玩意兒。
魏無羨幾乎要被他笑死了,溫寧一臉慚愧地猛擦泥巴,誰知,魏無羨忽然發現他雙手沾血,道:「怎麼回事?」
溫寧道:「哦,沒事……」
藍忘機道:「血腥。」
魏無羨這才注意到,溫寧身上確實散發著一股血腥味,心中一咯噔。溫寧看連忙擺手,道:「不是血腥!不不,是血腥,不過不是活人的血腥。」
魏無羨道:「不是活人的?你跟什麼東西鬥過嗎?」
溫寧帶他們前行一段路,來到了一片野林,林中有二三十個新鮮的土墳,一旁還有個挖了一半的坑,坑旁還有一堆屍體,之所以說是堆,而不是具,因為這些屍體都已經七零八落了。魏無羨上前察看,有的手臂斷肢還在五指張合,有的頭顱牙關仍在一開一合,發出滋滋的磨牙聲,已經屍變了。
魏無羨道:「你這打得挺碎的。」
溫寧道:「不打得這麼碎,他們還要去咬人,根本無法制止。一路上都是這樣的凶屍……」
魏無羨道:「一路上?你一路上都趕在我們前面把這些東西解決了嗎?」
溫寧訥訥點點頭。他識別同類的能力比活人強,範圍也比活人廣,若是如此,難怪他們一路過來都風平浪靜了,魏無羨還奇怪,不是說現在有大批凶屍在朝夷陵聚集嗎,為何他們沒有遇見半隻,原來都被溫寧搶先掃平障礙了。魏無羨道:「你什麼時候跟在我們後面的?」
藍忘機道:「金麟台。」
魏無羨看向溫寧,藍忘機道:「那日眾家修士攔截廝殺,他助了一臂之力。」
魏無羨嘆道:「我不是讓你找個地方藏起來,先什麼都別管嗎。」
溫寧苦笑道:「可是公子……我能藏到哪裡去呢。」
從前他還有可以回去的地方,還有其他可以追隨的人,但如今在這世上,除了魏無羨,所有人對他而言,都無比的陌生。
沉默片刻,魏無羨站起身來,拍拍衣襟下擺的灰塵,道:「埋了吧。」
溫寧連忙點頭,繼續挖那個挖了一半的坑。藍忘機抽出避塵,劍氣一出,泥土飛揚,地上被劈開了一道裂縫,魏無羨道:「含光君,你也來挖墳嗎?」
藍忘機一回頭,剛要說話,就見溫寧站在他身後,努力提著僵化的嘴角,擠出一個笑容,道:「……藍公子,要幫忙嗎?我這邊挖好了。」
藍忘機看了看他身後,一排排的土坑黑洞洞,堆起的土堆又高又齊整。溫寧維持著「笑容」,補充道:「我經常幹這種事。有經驗。快。」
至於究竟是誰讓他「經常幹這種事」的,不言而喻。
沉默片刻,藍忘機道:「不必。你去幫……」
一句未完,他忽然發現,魏無羨根本就沒有動,一直蹲在旁邊圍觀,他剛才離開農舍時順手抱了個瓜,現在似乎正在思索怎麼切開。見了藍忘機審視的目光,他道:「含光君,你不要這樣看著我,我這不是手裡沒東西,靈力又低嗎?術業有專攻,這是真的。挖墳,他最快。我們不如討論一下怎麼吃這個瓜。避塵挖了墳土暫時應該不能用了,你們誰身上還有多餘的刀啊劍啊什麼的嗎?」
溫寧搖頭:「對不起,我沒有帶。」
魏無羨道:「含光君,那個,隨便是不是帶在你身上。」
藍忘機:「……」
最終,他還是從乾坤袖中抽出了隨便。魏無羨一手抄瓜,一手抄劍,挽了個劍花,刷刷地把小西瓜切成了八瓣,切完就蹲在地上,一邊吃瓜一邊圍觀他們勤勤懇懇地挖墳。
那邊的溫寧在一炷香之內挖出了一排大小完全一致的坑,一邊把被他打散的屍體放進去,一邊道:「諸位十分抱歉,你們的屍體我已經分不清楚誰是誰的了,如果有埋錯了的,還望不要見怪……」
吃完這個瓜,埋完了剩餘的屍體,魏無羨和藍忘機繼續出發。
幾日後,二人抵達夷陵。
亂葬崗就在這個小鎮前方不到十裡處,雖然不知道那裡究竟有什麼東西在等著他們,可魏無羨能預感出來,絕對不是什麼好東西。
可是,藍忘機就在他身邊,步履沉穩,目光淡然。魏無羨原本就不怎麼有危機感,看著這樣一個人,更是無論如何都緊張不起來。在夷陵小鎮上穿行,滿耳鄉音,神清氣爽,親切無比,明明不買東西,卻總忍不住開口用本地話和街邊商販搭訕。念到心滿意足,這才轉過身來道:「含光君,你記得這個鎮子吧。」
藍忘機淺淺頷首,道:「記得。」
魏無羨笑道:「就知道你記性肯定比我好。就在這個鎮上,咱們以前遇到過一次。剛巧碰上你來夷陵夜獵,我說要請你吃飯,這個也記得不?」
藍忘機道:「記得。」
魏無羨道:「不過很慚愧,最後還是你付的賬,哈哈!」
他盤腿坐在驢子上,邊晃悠,邊狀似漫不經心地道:「說起來,含光君你有沒有歸隱的打算啊?」
藍忘機微微一頓,似乎思索了一下,魏無羨趁熱打鐵道:「有沒有想到歸隱之後做什麼?」
藍忘機看著他,道:「尚未想到。」
魏無羨心道,沒想到正好!我幫你想好了。他要找一個人煙稀少的山清水秀之地,建一座大房子,可以順便幫藍忘機建一棟在隔壁,每天兩菜一湯。當然,最好是藍忘機做飯,不然就只能吃他做的了。帳最好也交給藍忘機管。他眼前甚至浮現出藍忘機穿著粗布衣服,胸口膝蓋打著補丁,面無表情地坐在一張手工木桌邊一個一個數錢的模樣,數完了之後再扛著鋤頭出去幹活,而他就……他就……他就幹什麼?
魏無羨認真的思考了一下他該幹什麼,人說柴米油鹽,織布耕田,地有人種了,那麼就只剩下織布。想想自己翹著二郎腿坐在織布機前抖腿的模樣那真是瘮的慌,還是讓他去扛鋤頭罷,叫藍忘機織布比較合適。白日裡打魚種地,晚上提劍出去夜獵,斬妖除魔,過膩了再假裝根本沒有歸隱這回事,重新入世也是一樣的。但是果然,還是差個小的……
藍忘機忽然道:「小什麼?」
魏無羨道:「啊?」
他才發現,自己竟然把最後一句又說出來了,立即正色道:「我說,小蘋果差個小夥伴。」
小蘋果扭頭,用力吐了一口唾沫。魏無羨拍了它的驢頭一掌,拉著它的兩隻長耳,笑了兩聲,卻忽然笑不出來了。
不因為別的,只因為,他還想起來了。當年,他倒是真的帶著個小朋友的。若是好好活到如今,也有十幾歲了。
亂葬崗坐落于夷陵群山深處。
人說亂葬崗是一座屍山,漫山遍野,隨便找個地方一鏟子挖下去,都能挖到一個死人,此話不假,亂葬原本就是古戰場,後來許多年內,人們又習慣把無名屍體扔到這裡,導致陰氣怨氣常年不散,最終成為了夷陵一帶所有人的噩夢。
仿佛為怨念所深深浸染,這座山崗上的樹林,枝葉都是漆黑的。從山腳起便築起了一道逾丈的高牆,牆面上刻滿了密密麻麻的咒文,防止人或非人出入。這堵圍起了整個亂葬崗的咒牆,最早是由岐山溫氏第三代家主建的,由於無法淨化此地勢如排山倒海的怨靈,只得退而求其次,選擇圍堵隔絕之法。這面牆曾經被魏無羨推倒過一次,現在這一道,是由蘭陵金氏率人重建並加固的新牆。
然而他們抵達時,卻發現高牆長長的一段,再次被推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