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緊緊握住她汗濕的手,那種滑膩的容易從手中逝去的觸感著實叫她害怕。她只得壓抑住自己惶亂的心神,大聲道:「你要自己這麼想,放鬆了力氣不肯好好生下孩子,那才是被別人害死了!海蘭,我沒有孩子,你答應過我,這個孩子生下來會交給我好好撫養!你不能說話不算話!」
海蘭痛得心肺都要裂開了,氣息阻塞在喉頭,一時說不出話來。偏偏接生嬤嬤也不鎮定,一直唉聲歎氣:「孩子直頂在那兒,不肯下來。小主,您使點兒力氣呀!」
海蘭痛得青筋暴起,像一條條鼓起的小青蛇,要破皮而出。海蘭臉容都變形了,大口喘息著道:「姐姐,不是我說話不算話,我真的沒力氣了,我真的……」
海蘭一邊說,一邊掙扎著用勁,右手緊緊抓著如懿的手腕,如懿感受到她手上漸漸鬆下去的力氣,心裡越來越慌,只得在她耳邊道:「海蘭,你要是現在沒力氣了,便是遂了她們的心願了。你聽我的話,要是鬆了這口氣,你和孩子都難保,要是拼著這口氣,便都保下來了。」海蘭的頭髮全都濕透了,黏在臉上,越發顯得一張臉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空氣中濃郁的血腥氣混著草藥的氣味讓人覺得窒息。如懿看著她如此辛苦,滾燙的淚在眼底翻騰不已,終於落了下來。她伏在海蘭枕邊,一字一字定定地道:「海蘭,冷宮裡那麼難熬,因為你撐著我,我也都熬了下來。如今好不容易咱們又能在一塊兒了,你若是這麼輕易放棄,我一定不會原諒你。」
海蘭抓著她的手腕,滑下去一寸,又一村,人也近乎昏死。如懿的淚滴落在海蘭面上,似乎是一種深遠而沉重的召喚的力量。海蘭的牙關咬得死死的,只是吃力地點著頭,如懿一迭聲地喊道:「來人,來人!她還有意識,快給她灌參湯進去,快!」
葉心很快端來了參湯,如懿急忙接過,示意葉心托起海蘭的後頸,一點一點撬開她的牙齒灌進去。海蘭能喝下的參湯並不多,幾乎是喝一半,流出來一半。如懿看著焦心不已,正見床邊擱了一盤切好的參片,只得先取了一片給她噙在口中。或許是參湯起了點效力,海蘭抓著如懿手腕的手漸漸有了幾分力氣,太醫們喜出望外,忙道:「嫻妃娘娘,海貴人已經有了點意識,要不要再灌些催產藥下去?」
如懿如何懂得這些,只得看向接生嬤嬤們,其中一個接生嬤嬤叫起來道:「貴人已經喝了那麼多催產藥了,孩子還沒有動靜。太醫不妨試試針灸或是別的,若再催產,只怕一時藥量過猛,孩子是出來了,可母體要大受損傷呢。何況,太醫給小主喝的催產藥性子有些猛烈,不是尋常的益母芎歸湯呢?」
如懿聽著不安,立刻問道:「你們給海貴人吃的是什麼催產藥。」
為首的是太醫院的趙太醫,他忙磕頭道:「嫻妃娘娘,尋常的催產湯藥是益母芎歸湯,這藥以當歸、川芎為主,當歸養血活血,調經止痛,川芎為血中氣藥,上至巔頂,旁達肌膚,走而不守,者配合,可加強活血祛淤之力;佐以桃仁、紅花、丹參、益母草活血祛淤,合川樸可降氣導滯,牛膝引血下行,諸藥配合達到養血活血,祛淤催產,引胎下行之功。可海資人胎大難下,又有氣虛乏力的症狀,所以又加了黃□三兩調治。」
如懿越聽越是心驚,不禁矍然變色道:「桃仁、紅花和牛膝都是墮胎的猛藥,怎麼可以用在催產的方子裡!」
趙太醫忙道:「嫻妃娘娘有所不知,催產的藥本就該是有活血化瘀之效,桃仁、紅花和牛膝都是墮胎的猛藥,也是催產的好藥。微臣身為太醫,這些事斷不會弄錯的。」
如懿心中不定,回顧四望,卻不見江與彬在,忙喚道:「綠痕,江太醫呢?」
還是趙太醫道:「今日並非江太醫當值,深夜宮門下了鑰,再喚江太醫也不妥當。」
如懿當即知道無望,只得道:「本宮不懂藥理,這話你們去回皇上,問問皇上的意思。
趙太醫出去片刻,即刻回來道:「皇上說了,母子都要平安,斟酌著用傕產藥就是。」
如懿聽得「斟酌」二字,便也稍稍放心:「那你們小心劑量,以貴人玉體為重。」
趙太醫即刻答應了,吩咐宮女去端了藥來,給海蘭灌下。催產藥加著參湯的效力,海蘭漸漸清醒,也有了力氣,只是身上的疼痛發作得越加厲害』止不住地慘叫起來。接生嬤嬤們看著幾碗催產藥灌下,起初也是擔憂,但看海蘭的胎動漸漸發作,也少不得忙碌起來。
殿中亂作了一團,海蘭死死抓著如懿的手腕,幾乎失盡了力氣,輕聲喚道:「姐姐,你還在?」
如懿淚流滿面:「我一直都在,你安心生孩子就是。」
海蘭再說不出話,拼了命地用起力氣來,幾乎要將如懿的手腕捏碎了。如懿忍著劇痛,伏在床邊不停地替海蘭擦著漿出的汗水,熬度著漫長而難耐的時間。 良久,也不知過了多久,在淒厲的嘶聲過後,終於聽得一聲響亮的兒啼,卻是皇帝的聲音先在外頭響起來,喜不自勝道:「朕的孩子裡,就屬這個孩子哭聲最洪亮了。」
海蘭聽著兒啼,露出了一個極為疲倦的笑容,呻吟著說了聲「疼」,便虛脫了昏睡過去。如懿驚喜交加,看著-個帶著血絲的孩子被接生嬤嬤從錦被底下抱出,卻是個極健康周正的男嬰,忍不住歡喜得落下淚來,忙囑咐乳母去清洗沐浴。如懿看過了孩子,正欲命人給海蘭燉補藥物,忽然發覺方才嬤嬤掀起錦被時,底下的鮮血似乎多得不可思議。她心下一沉,立刻再度掀起被褥,果然見猩紅一片浸濕了被褥,讓人不忍卒睹。
一顆心直直地墜下去,如懿立刻拉過一個接生嬤嬤道:「海貴人是睡著了,但似乎不大好。你仔細看看,怎麼會那麼多血?」
那嬤嬤不看則已,一看之下幾乎是嚇得魂飛魄散:「嫻妃娘娘,大事不好了。貴人服了催產藥用力過度,孩子雖然生下了,可孩子太大,貴人的下身,下身都……」
如懿看她驚慌失措的神色,自己雖未生過孩子,卻也知道是大不好了。她忙按住心神,問道:「海貴人究竟怎麼了?」
那嬤嬤慌得瑟瑟發抖:「貴人的下身,撕裂了!」
如懿一驚之下,只覺得全身酸軟,幾乎站立不住。她—把抓住嬤嬤的衣襟,厲聲道:「趕緊想法子!快!」
嬤嬤急得眼淚都要下來了,又是慌又是怕:「嫻妃娘娘,事到如今,只能先撒上止血的白藥,然後,然後由咱們幾個嬤嬤仔細縫合起來。只是這個活計太難,又難免損傷貴人玉體。即便縫合之後,終究還是不能和從前比了。還請娘娘不要責怪!」
如懿只覺得一顆心湧在喉頭突突亂跳,幾乎要跳出嗓子眼來。她看著人事不知的海蘭,極力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現在還論這個做什麼,趕緊先治海貴人要緊。」
接生嬤嬤忙不迭地張羅起來。如懿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自己也覺得氣短胸悶,才恍覺手腕上疼痛不已,仔細一瞧,才發覺是被海蘭用力之下,捏得紫脹發青了。葉心忙道:「娘娘稍候,奴婢去拿點消腫的藥來給娘娘擦上。」
如激哪裡還顧得上這些,忙道:「本宮這點瘀傷不要緊。你去看看皇子沐浴完了麼?如果好了就抱來給本宮,本宮去給皇上瞧瞧。你好生看著接生嬤嬤替你們小主縫治,不許再有半點差錯了。」
正說著,嬤嬤已經抱了包裹好的孩子出來。如懿忙抱了出去,外頭的宮人們一早上趕著喜氣洋洋地向皇帝道賀道:「皇上萬福,皇上萬喜,海貴人一切平安順遂,生下了一個小阿哥呢。」
皇帝果然高興,連連吩咐了賞賜延禧宮上下,又抱過了如懿懷中的孩子細看。海蘭的孩子比尋常的嬰孩大了一圈,一張小臉天圓地方,光滑飽滿,十分精神。皇帝歡喜得不得了,抱在懷中愛不釋手:「朕的皇子裡面,就屬五阿哥一出生就長相端方,天庭飽滿,連哭聲就那麼洪亮,真是個有福氣的孩子。」
如懿忙笑道:「皇上既覺得五阿哥有福,那就請皇上給五阿哥賜個名字吧。「皇帝沉吟片刻,朗聲道:「《穆天子傳》中說,琪琪,玉屬也。琪有珍異之意,朕的五阿哥,便叫永琪吧。」皇帝略想了想:「海蘭給朕生了這麼個好兒子,李玉,傳朕的旨意,晉封海貴人為嬪位,為延禧宮主位,封號為……」他朗然一笑:「朕心愉悅,便賜封號為愉,愉嬪如何?」
如懿臉上泛著笑,眼中一酸,忍不住別過臉去:「只可惜愉嬪不能與皇上同愉共悅了。」
皇帝一怔之下,也有些著急:「海蘭是不是有什麼不好?那麼多太醫和嬤嬤在,真是無用!」
如懿神色楚楚,屈膝道:「皇上,愉嬪為了給皇上生下五阿哥,被太醫灌服了太多催產藥,以致下身撕裂,出血不止。怕是好了,以後也會留下不足。」她仰起臉,目視著皇帝:「臣妾懇請皇上,以後不管愉嬪妹妹容顏衰老或是身體老倦,但求皇上不要厭棄她,只記得她是如何拚命為皇上綿延子嗣的。」
皇帝憐惜地看著她,將孩子交到個李玉手中,雙手扶起她道:「你放心。朕自然不會。」
如懿就著皇帝的雙手起身,隱隱有淚光盈然:「皇上,臣妾還有一事相求。愉嬪愛子情切,若是可以,還請皇上將孩子留在愉嬪身邊,不要送去阿哥所養育了。」
皇帝思忖著道:「愉嬪出身珂里葉特氏,乃是小族,不比嘉嬪母族高貴。這個……」他見如懿滿臉期盼,幾欲落淚,也不忍拒絕:「那麼朕答應你,即便永琪不留在愉嬪身邊撫養,朕也會交給你,好讓愉嬪時時相見。如何?」
這也算是最好的打算了吧。如懿忙忙謝過,替皇帝緊了緊身上的海貂龍大氅,溫然道:「夜寒如冰,皇上已經得了好消息,趕緊回宮補一補眠吧。臣妾留在這裡照顧愉嬪了。」
皇帝微微頷首,吩咐道:「李玉,今晚伺候愉嬪的太醫無能,盡數逐出宮去,永不復用。」
李玉正要答應,卻聽外頭的小太監進忠跑進來,白著臉道:「皇上,不好了,不好了!」進忠跑得急,腳下一絆,幾乎是滾到了皇帝跟前,張口結舌道:「皇上,慎嬪在冷宮上吊,按著皇上的意思,按嬪位的喪禮置辦,對外只說病死 。可是方才在火場焚燒慎嬪屍首和棺槨,誰知道那燒出來的火是、是、是藍色的,不是紅色的!」
皇帝乍然聽了此言,不免吃了一驚,旋即喝道:「怪力亂神!人都死了,怎麼可能燒出藍色的火來?一定是你們膽小,以訛傳訛!」
進忠嚇得舌頭都打磕絆了:「奴才不敢撒謊,奴才不敢。皇上,火場上的人親跟見了,都說慎嬪含冤而死,死後發威了! 」他說著,忍不住拿眼覷著如懿。
李玉眼尖,伸手左右兩個耳光下去,罵道:「用你的賊眼珠子亂瞟哪裡?不要命了麼!」
夜風吹過光禿的枝丫有霍然的冷聲,簷下昏黃的宮燈搖出碎金似的斑駁光影,恍若冷而沉的惶然一夢。
如懿神色如常,彷彿毫不放在心上,牽住皇帝的手沉定道:「自作孽,不可活!總不是臣妾與皇上讓阿箬含冤而死。再說阿箬活著也就這點伎倆,死了還能翻出天來麼!臣妾一定命人細查,看誰亂做手腳在後宮興風作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