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9 章
嫻妃(二)

如懿心緒激盪,髮髻邊的紫鴦花合歡圓璫垂落細密的白玉墜珠,玲玲地打在面頰邊,一絲一絲涼。她一直沒有自己的孩子,自然明白海蘭語中的深意,不覺激動道:「當真麼?」

「你我姐妹,只不過差了一層血緣罷了,還有什麼要分彼此的麼?」海蘭微微垂眸,歎泣道,「姐姐可方便麼?我給姐姐瞧一樣東西。」她看了看垂手侍立在外的葉心和綠痕,並不打算讓她們進來幫手,逕自牽著如懿的手入了寢殿。

如懿不知她打算做什麼,一時也不便喚人,只見她解下風毛圍脖,一層層脫去外裳,中衣,解開最後一層小衣,露出淺青色繡水綠牡丹花兜肚。如懿起先只是不明,待看到她後腰與肚腹的肌膚,一時間嚇得目瞪口呆,下意識地掩住了口。

海蘭原本的肌膚便十分白皙,加之養在深宮多年,日日以花汁萃取的香粉敷體,一身的肌膚都養的細白如玉,觸手生膩。可是如今一看,上面佈滿了深深淺淺粉紅色或紫紅色的波浪狀花紋,簡直像個白皮紅紋的西瓜一樣,可驚可怖,讓人觸目驚心。

如懿驚道:「怎麼會這樣?你的身子怎麼會成了這樣?」

海蘭無聲地落下淚來,神色倒還平靜:「從第五個月的時候開始長出來,太醫也不知為何我會胖得這樣快,,總說胃口好些對孩子是好事。我總是餓吃得多,人胖的快,身上就長出了這些紋路。」

如懿極力壓抑著自己平靜下來道:「沒事,咱們有江太醫,太醫院有的是好藥,問問他有什麼法子或是用什麼潤體膏,一能能治好這些紋路的。」

海蘭淒惶搖頭,用小衣遮蔽住自己的身體:「來不及了,姐俎,我已經問過專門侍奉生育的嬤嬤了,治不好的。哪怕日後生完了孩子,也總還會有白色的紋路在。如果他日侍寢,皇上看到我身上這樣裂紋,會不會覺得噁心?」

如懿替她一件件穿好衣裳,道:「不會的,不會的。等你生下來孩子,咱們一定還會有別的辦法的。」

海蘭很快恢復了往日的鎮定,將扣子一顆顆扣好,靜靜道:「這宮裡不過是以色事人,所以從那一刻起,我已經知道,我這輩子的恩寵已經完了。我位分低微,孩子生下來未必能養在自己身邊。若是送去阿哥所,還不如放在姐姐身邊撫養,也就等於是我自己看著他長大了。」

如懿撫著她的手安慰道:「你若放心孩子在我身邊,我一定視如己出。」

海蘭挽著她的手出去:「姐姐別只管擔心我,左不過是我自己的緣故,孩子平安就好。倒是姐姐……」她看了看四周,壓低了聲音道:「那批砒霜,沒給姐姐留下餘毒吧?」

如懿含笑道:「有你和江太醫把握著分寸,安心就是。若真毒壞了,我哪裡還能站在你面前呢。」

海蘭眼中閃過一絲沉穩篤定的笑意:「有的時候為了活命,為了反擊,只能兵行險招。只要姐姐沒事,那就好了。」

如懿送了她回去,見她雖是笑者,心屮卻也不免擔憂。整個後宮之中,只有海蘭真心真意對她,那是日久見人心的情分。可是海蘭,雖有了身孕的榮寵,但是未來如何,實在渺不可知。自已能做的,也唯有替她盡力撫育孩子而已了。

這樣想著,便也到了晚膳時分,如懿與惢心在冷宮中簡衣素食了許久,驟然看到十數道菜色一一上桌,也不免有些慨然。她大病初癒,胃口並不太好,每樣菜略略嘗了一口,便都賞給了下人,方才留了三寶和惢心囑咐道:「仔細看著底下的人,斷不能再出笫二個阿箬了。」 『三寶肅然道:「都仔細盤查過了,李玉公公親自挑的人,已經算小心了。不過奴才還是會仔細留意的。」

惢心亦道:「從前吃過這樣的虧了,咱們都會一萬個小心的。」

如懿微微頷首,踱步到庭院中,看著清露寒霜,凝在月色金明的瓦簷上,遙望著宮殿樓閣起伏連綿。這樣熟悉的氣息,細膩的脂粉氣中帶著各色香料混合的甜香,那是宮中特有的氣息,一絲一縷沁入心脾,她深深地吸了幾口,終將清冷的寒氣緩緩透入肺腑之中,提醒自己要時時保有著這樣的清醒。如懿凝神片刻,吩咐道:「惢心,替我更衣。」

如懿換了清簡寡淡的裝束,通身一襲雲紫色如意襟暗紋錦衫,髮髻間的珠花也以銀飾為主,頗有洗去繁華的素雅之意。她披上夜行的墨綠彈花藻紋披風,扶著惢心的手煢煢獨行,直至慈寧宮門前。

前去通傳的福珈沒有半分驚詫之情,彷彿料定了她會來,只一福到底,道「小主請吧。太后已經備好了茶等您呢。」

如懿翩然入內,數年不見,慈寧宮中的佈置越發大氣精雅,看似都是極古樸的東西,可是一一細辨去,每一樣都是名家至寶,是洗練後的奢華。那才是真正的天家富貴,旁人總說白玉為堂金作馬,金堆玉砌繁錦繡,殊不知真正的華貴富麗,是洗褪的金沙隱隱,從不是顯露於表面的珠光寶氣。亦可見,這些年太后穩居後宮,過得並不錯。

如懿深深福了一福,道:「久未向太后娘娘請安了,太后萬福金安,福壽延年。」她抬起頭,只見太后笑吟吟的,便道:「太后一向喜歡焚檀香,今日怎麼不焚了? 」

太后微微一笑:「留了上好的茶給你,若用了檀香,反倒沖了茶香的好氣味。坐下吧。」

如懿含笑往榻邊坐了: 「太后知道臣妾今夜必定會來?」

太后抬手端起桌旁放著的定窯茶盅,用蓋碗撇去茶葉末子,啜了口茶,袖子落下,露出一段手腕,腕上一隻藍寶石的鐲子,藍得像一汪深沉不見底的海水。她推了一盞給如懿:「是上好的小龍團,原是宋朝的茶葉精品,你嘗嘗。」她的眼神篤定而溫和:「你若不來,豈不辜負了哀家的好茶?」

如懿輕輕啜了一口,恭順道:「臣妾不敢辜負。」

太后盤腿坐著,胸前一汪琉璃翠的流蘇佩長長地墜落,靜靜蜿蜒而下。那樣的顏色,總是讓人看了心靜。半晌,太后才笑了一聲:「皇上沒有白心疼你』哀家也沒有白心疼你。你到底是熬出來了。」

如懿低首道:「有太后掛懷,臣妾不敢自暴自棄。」

太后點點頭道:「你也算乖覺,知道一把火燒得你冷宮裡待不下去了,便兵行險招拿自己作筏子。現在滿宮裡連著皇上都疑心是慧貴妃或是慎貴人給你下的砒霜,連皇后都逃不脫疑影兒,可是哀家卻想知道,如果不是自己給自己下毒,哪裡還能保得住命等人來救? 」

如懿心中一沉,只覺得背心涼透,已然情不自禁地跪下:「太后英明,臣妾也不敢欺瞞太后。」

太后瞟她一眼:「你倒老實。」

如懿俯首低眉:「臣妾敢欺瞞所有人,也不敢欺瞞太后。」

太后藹然一笑,伸手扶她:「好了,大病初癒的,別動不動就跪。也難為皇帝疑心她們,原是她們做得過了,一而再,再而三不肯放過你,否則也不會逼得皇帝立時把你從冷宮放出來。只是既然出來了,以後,你有什麼打算呢?」

殿中漏聲清晰,杯盞中茶煙涼去。如懿立在太后身旁,聽著紙窗外冷風吹動松竹婆娑之聲,彷彿自己也成了寒風冬夜裡搖曳無依的一脈竹葉:「臣妾本無所依靠,唯有憑太后一息憐憫得以苟延宮中。往後一切,還請太后垂憐。」

太后微微頷首:「你既懂事,自然是好的。皇后富察氏出身滿族顯貴,有老臣張廷玉支持。慧貴妃的父親高斌在朝中得皇上倚重,是漢臣中的翹楚;慧貴妃一向依附皇后,兩人互為援引。哀家不喜歡宮中只有一蓬花開得艷烈,百花盛放 才是真正的三春勝景。你若能明白這一點,便也能好好生存了。」

其實如懿也有一瞬的疑惑,太后已經位高權重,為何還要如此在意?念頭一轉的瞬間,她忽然想起一事,忙屈膝道:「太后所出的端淑長公主已經許嫁蒙古,如今只剩了柔淑長公主養在莊親王府中,臣妾無能,自居深宮,一定會替兩位公主好好孝敬皇太后,侍奉太后頤養天年。」

太后聞得此言,似乎觸動心腸,神色也柔和了不少:「你既明白,哀家便收你這一份孝心。」

如懿聞言,亦放心不少,才起身告辭。

回到宮中,如懿也便歇下了。獨居翊坤宮的第一夜,她夢到的人居然是自己已經逝去的姑母。她穿戴著皇后衣冠,鬢髮花白卻風姿不減,只是向她含笑不已。記憶中,那應該是她第一次得到姑母首肯的笑容,哪怕她一直畏懼姑母,可是此刻,亦覺得她的笑如此親切,帶著烏拉那拉氏特有的驕傲,意態清遠。」

或許這樣驕傲而篤定從容的笑意,也是她此後半生,著意追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