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8 章
嫻妃(一)

如懿打扮穩妥,扶著李玉的手徐徐起身:「這身衣裳是你挑的?選的是鴛鴦紋飾。」

李玉堆了滿臉的笑意:「奴才哪裡會挑這個,是皇上選的呢。」

如懿低頭,細細看著那精緻的鴛鴦暗紋。是呢,「鴛鴦于飛,肅肅其羽。朝游高原,夕宿蘭渚。邕邕和鳴,顧眄儔侶」。

鴛鴦,原是相伴終老的愛侶,可是又有幾人知道,雌鳥辛苦受難之際,雄鳥便會另覓新歡,做另一對愛侶。那天長地久,合歡月圓,原是世人自己蒙騙自己的。

她無言,只是由著李玉扶著她的手,緩步踱出這住了數年的冷宮。宮門深鎖的一刻,她忍不住再度回首,那破朽灰敗的迴廊屋閣,積滿了蛛網與塵灰的角落,終年長著潮濕青苔的牆壁,她都不會忘記。可是此時此刻,再看一眼,是要自己牢牢記住。

再不能回來,再不能落到這樣的境地裡。

如懿決然轉身,扶著李玉的手穩步踏出去。她一直生活在這後宮裡,哪怕發落到冷宮,都從未離開過這裡。可是走在舊日熟悉的甬道長街上,週遭東西六宮的殿宇輝燦依舊,欽安殿、漱芳齋、重華宮、儲秀宮,都跟往日沒有半分差別。連地上青磚的花紋,都是熟悉透了的。

她一步一步穩穩踏在上面,似是踏著自己的心潮起伏。她終於,又走了出來。兩邊的宮人們見她穩然前行,忙一個接一個地跪倒在地,不敢直視。

如懿含了一縷氣定神閒,暗自慶幸原來自己已經那麼快適應了重出生天的生活。待走到儲秀宮門前,卻見一個容色極明艷的女子領著侍女站在門外,輕輕向她一福致意:「嫻妃娘娘萬福金安。」

如懿見她長眉深目,首飾只以綠松石、蜜蠟與珊瑚點綴,明艷不可方物,衣著打扮也格外的明麗華貴,只是十分陌生,便矜持道:「這位是……」

李玉忙道:「儲秀宮主位舒嬪葉赫那拉氏見過嫻妃娘娘。」

如懿微微頷首:「舒嬪妹妹有禮了。只是天氣冷了,妹妹怎麼還守在風口上。」

舒嬪微微一福,神色卻是淡淡的:「妹妹今日與嫻妃娘娘同喜,所以怎麼也要來賀一賀娘娘,迎候娘娘入主翊坤宮。」

原來這一日是如懿出冷宮復位嫻妃之日,皇帝亦冊封了舒貴人葉赫那拉氏為舒嬪。這一下激起千層浪,倒比如懿出冷宮更引了眾人注目。驟然封嬪在後宮是極為罕見之事,金玉妍生育了四阿哥恩寵甚厚,也不過被封為嬪;海蘭有孕,也只是貴人。可見這葉赫那拉氏是如何善承聖意了。偏偏她的性子,對著皇帝嫵媚婉轉,冷熱相宜,對著旁人卻冷冷地不愛理會,所以與後宮諸人都不甚親厚。

此刻她迎候在外,特意向如懿請安,也不知是何用意。李玉只得借口天色不早,先陪了如懿回翊坤宮。

翊坤宮為東六宮之一,與皇后富察氏所居的長春宮並駕齊驅,相互輝映。繞過影壁便是極闊朗舒爽的一座庭院,正殿五間與前後走廊都繪製著江南娟秀綺麗的蘇式彩畫,一筆一畫都是皇帝素日所鍾愛的江南風韻。台基下陳設銅鳳。銅鶴、銅爐各一對,一看便知是新添設的。

李玉推開萬字錦底五福捧壽的朱門,步步錦支摘窗上垂著銀翠色霞影紗。正殿中間設著地平寶座、屏風、香幾、宮扇,上懸皇帝御筆「有容德大」匾額。東側用花梨木透雕喜鵲登梅落地罩,西側用花梨木透雕籐蘿松纏枝落地罩,將正殿與東、西暖閣隔開,越發顯得殿內疏朗有致,清雅成趣。

如懿見殿中的擺設雖不奢華,卻件件別緻典雅,顯然是用了一番心思的。李玉忙道:「小主一路過來辛苦,西暖閣中已經備好了茶點,請小主先用吧。」

如懿在正殿中向外張望,發覺李玉安排的都是往日在延禧宮中伺候的舊人,一應都是三寶在外頭照應,她便放下心來,往西暖閣中去。轉過花梨木透雕籐蘿松纏枝落地罩,垂落的明綠色松枝紋落地淺紗被風拂得輕揚起落,一縷淡淡的茶煙裊裊升起,卻見一人背向她坐在榻上,緩緩斟了—杯茶在紫檀芭蕉伏鹿的小茶兒上,緩聲道:「你回來了?」

那種口吻,彷彿如懿只是去御花園中散了散心,去看了春日的花朵、秋日的黃葉回來。彷彿,她一直在他身邊,從未這樣被拋棄,從來未曾遠離。

隔了三年的歲月,他卻還是這樣的口吻,轉過身看著一步步艱辛走來的她,斜坐在明晃如水的日光下,帶著閒和如風的笑意,向她緩緩伸出手來。

如懿有一瞬間的遲疑,不知該不該伸出手回應他。皇帝穿著玉白色長衫, 僅以一條明黃吩帶繫住腰身,越發顯得長身玉立,翩翩如風下松。週遭的人都退了下去,四周靜得像在碧瑩瑩的潭底,湖水的觳光輕曳搖蕩,讓她暈眩著睜不開眼。皇帝在迷濛的光暈裡站起身來,上前輕輕擁住她:「朕知道你受委屈了。」 他靜一靜聲:「朕一直知道你受了委屈。朕的如懿,不會做那樣的事。」

她的淚在一瞬間無可遏制地落下來。他知道,他居然都知道。心底多年的委屈驟然成了無限的憤恨,如懿用力掙扎開皇帝的懷抱,恨聲道:「為什麼?皇上明明相信我,還要把我關進冷宮!」

皇帝安撫似的拍著她的背,柔聲道:「朕就是因為信你,才要把你放在冷宮裡,絕了那些人繼續害你的念頭。所以朕故意不聞不問,故意對你在冷宮的境況毫不理會,就是希望所有人能淡忘了你,至少保得住你一條性命。可是如懿,到了最後,朕還是發現,冷宮也庇護不了你,唯有在朕身邊』你才最安全,最穩妥。」

皇帝的話,似是無理,卻也字字入情入理,她沒有辦法去推敲,去細想。是他送自己進冷宮,也是他拉自己出來。也許他真是害怕,怕自己死在了砒霜下,焚身以火,所以無論如何也要拉她出來,留在他身邊。

如懿無聲地嗚咽著,把淚洇進他的衣衫他的肩。殿外楓葉烈烈,紅得蒙住了她的眼睛,那把火,似乎一直要燃燒著,一直燒到她和他的心底去,燒盡所有的疑問與隔閡才好。

皇帝的下頜抵著她的額頭,聲音柔和得如一匹上好的綢緞:「朕知道你心裡有許多的不相信,畢竟這三年你都沒在朕身邊。你放心,朕會慢慢來,一點一點告訴你。」

皇帝似是明白她的生疏與不慣,略坐了坐便往養心殿去了。如懿被他擁住許久,只覺得如釋重負。靠著榻上的鵝羽軟墊坐了下來,神思尚且遊走在對新居的翊坤宮的熟悉之中,她望著茶水中清亮的天光倒影,一時也不覺有些失神。只聽得耳邊一聲熟悉的輕喚:「姐姐,你終於回來了。」

如懿轉過頭,見海蘭被葉心和綠痕攙扶著立在花梨木透雕籐蘿松纏枝落地罩之後,大約是走得急,有些氣喘吁吁的,臉上卻掛著止不住的笑容,映著滿眼喜悅的淚,盈盈望向她。

如懿才站起身,眼裡便蓄滿了淚,情不自禁地落下來,上前幾步握住了她手道:「你有著身子,怎麼來了?我正要去瞧你呢。」

「我早來了,見皇上的輦轎在外頭,所以一直守著等皇上走了才進來。」海 蘭握緊了如懿的手絲毫不肯放鬆,上上下下打量著她道,「姐姐清瘦了不少,是受苦了。都怪我無用。」

「你若還無用,是誰明裡暗裡照顧了我這些年呢。」心中積蓄多年的感動溫然漫上,如懿含淚拉著海蘭坐下,「快坐下說話,別累著了。」她邊拉著海蘭, 邊吩咐道:「海貴人有孕不能喝茶,上紅棗湯來。」

如懿已經三年沒見到海蘭了,可是見到的時候,仍是不免嚇了一跳。雖然她也知道,女人有了身孕會胖起來,但她沒布想到,海蘭會胖得這麼厲害,像吹的球兒似的,原本瘦削的身形變成了從前兩個人這般大,一張巴掌大的臉兒也成了十五的銀月盤一般,肚子高高地隆起,一旦挪步,就得兩三個人攙扶著,像一座小山似的挪動。一身寬大的肉桂色折枝花卉百蝶紋妝花緞長袍也遮不住她發福得厲害的身體,緊緊地繃在身上,裹得她行動越發艱難。

海蘭才坐下,似是想起了什麼,扶著葉心的手盈盈便要行禮:「嬪妾延禧宮貴人海蘭,拜見嫻妃娘娘。」

如懿吃了一驚,忙扶住她道:「身子都這麼重了,還行什麼禮?趕緊坐下吧。」

海蘭艱難地起身,微笑迸:「只有給姐姐行過禮了,我才覺得安心,知道姐姐是真的回來了。」

「你還不放心麼?我已經活生生站在你眼前了,再不是要和你隔著門板說話,看著你放風箏報平安的人了。」如懿笑中帶淚,看著海蘭道,「聽說你受了硃砂和水銀的毒,都好了麼?會不會傷及胎兒?知道是誰做的麼?」

海蘭撫著胸口的氣喘,喝了口紅棗湯道:「也不知是誰要害我,總之能陰錯陽差解了姐姐的困局就好。太醫已經看過了,一切無礙。」她低頭撫著自己的小腹道:「若是連這點風霜都經不住,那便不是能養在宮裡的孩子了,也不能做咱們的孩子。」

如懿微微吃了一驚:「咱們的孩子? 」

海蘭含笑道:「可不是?純妃如今撫養著大阿哥和二阿哥,風頭極盛,嘉嬪的四阿哥又得皇上鍾愛,素日裡無事也要去看幾次的。看如今的情勢,純妃撫養得大阿哥很好,勢必不會再還給姐姐撫養。那麼姐姐,你如何能夠沒有自己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