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蘭的病症,是在懷孕六個月的時候出現的。與怡嬪和玫嬪當時的情況並無二致。一開始,她只是發胖得厲害,因著是頭胎,還以為是浮腫,喝了許多去腫的冬瓜湯還是不見起色,才知道是真的胖了起來。第一條粉紅色的紋路出現在身上時,她還不以為意,直到第二條第三條第無數條出現在她身上時,她才害怕得哭了起來。
然則還來不及哭多久,她便發現了自己更大的不對勁,嘴裡的潰瘍接二連三地冒出來,時不時地發熱、大汗、心悸不安,自己也控制不住似的。並且一夜一夜失眠多夢,她從夢魘裡醒來,慌亂之下請來了玫嬪,並在她驚懼失色的面孔上,探詢到了一絲可能的意味。
彼時,皇帝的心境已經平復不少,盛寵舒貴人之餘很少再顧及到後宮諸人。在聽聞海蘭的病症之後,皇帝亦是由舒貴人陪同著來到延禧宮。海蘭哭得梨花帶雨,怯怯地拉住玫嬪的手不放。玫嬪亦是觸動了情腸,二人相對垂淚,俱是傷心不已。
皇帝自嘉嬪生育了四阿哥後,以為一切須遂,只盼著海蘭能再生下一個阿哥來,更好釋懷當年怡嬪與玫嬪腹中之子被害之事,卻不想一進延禧宮,太醫還是那番舊話。太醫神情難看到了極點,道:「回皇上的話,海貴人的確是中了硃砂與水銀之毒,種種跡象,與當日玫嬪娘娘與怡嬪娘娘無二。所幸的是,海貴人細心,發現得早,所以一切還無大礙。」
太醫倒也謹慎,令人查了又查,驗了又驗,回稟道:「皇上,微臣已經檢驗了海貴人的飲食與所用的蠟燭炭火,此人毒害海貴人龍胎的手法與當年毒害怡嬪與玫嬪兩位娘娘的如出一轍。萬幸的是,天氣剛冷,所用炭火不多,而海貴人又不喜魚蝦,吃得少,所以毒性只入髮膚,而未傷及肌理心脈。」
皇帝握住心有餘悸的海蘭的手不斷撫慰:「別怕,別怕,朕已經來了。」
玫嬪的神色十分激動,一張臉如同血紅色的玫瑰:「是誰?是誰要害我們?」她「撲通」跪下,緊緊攥住皇帝的袍角,哀泣道:「皇上,會不會是烏拉那拉氏?是不是她又要害人了?」
海蘭的神志尚且清明,含淚道:「皇上,烏拉那拉氏尚在冷宮,一定不會是她。」
倒是舒貴人提了句:「皇上,臣妾也曾聽聞當日烏拉那拉氏毒害怡嬪與玫嬪,禍及龍胎之事,只是她人都在冷宮裡了,怎會有人用和她一樣的手法再毒害旁人?到底是當日烏拉那拉氏尚有同謀留在宮中,還是烏拉那拉氏是為人所冤,而真正害人的人因著這手法得意,所以一再用來謀害皇嗣?皇上若不查清,只怕玫嬪與怡嬪之後,海貴人還有其他妃嬪都會受人所害。」
舒貴人一向淡淡地不愛與嬪妃們來往,此時娓娓論來,也只是置身事外的清冷語氣,恰如她耳邊的一雙冷綠色的翡翠耳環輕輕搖曳,清醒而奪目。
李玉服侍在皇帝身邊,輕聲道:「奴才倒記得,當日烏拉那拉氏被人力證以水銀和硃砂謀害皇嗣,她拚命喊冤,卻是人證物證俱在,反駁不得。如今細細想來,若她真是被冤,那豈不得意了那真正謀害皇嗣之人。奴才想著,真是心驚後怕。」
玫嬪沉吟片刻,睜大了眼道:「皇上,當日臣妾一心以為是烏拉那拉氏謀害了臣妾的孩子。可按著今日海貴人的樣子,只怕烏拉那拉氏真被冤枉也未為可知。」她眸中清淚長流,悲慼不已:「皇上烏拉那拉氏被冤也不算第一等要事。可是皇嗣含冤而死,皇上卻不能不留意了。」
海蘭亦是垂淚不已,她唇角長著潰瘍,每一說話便牽起痛楚,帶著「絲絲」的吸氣聲,聽著讓人發寒:「皇上,當日這事若烏拉那拉氏有同謀,就不會不供出來,落得自己一個人去冷宮的下場,可見必定是另外有人主謀,手法才能如此嫻熟。可是……」她遲疑片刻:「臣妾也不能不疑心了,當日所有的人證裡,別人也還罷了,最要緊的一個卻是皇上的慎貴人,烏拉那拉氏昔日的貼身侍婢阿箬,她的話不能讓人不信。所以此事的真偽……」
玫嬪原本就不喜阿箬得寵後的輕狂樣子,輕哼了一聲不語。
舒貴人冷冷道:「慎貴人憑著出賣主子才當的貴人,可見品性也不怎樣!要是烏拉那拉氏真的是被冤的,我瞧她便是被真正的主謀收買了也未可知。」
這一語便似驚醒了夢中人一般,玫嬪即刻變色道:「皇上,慎貴人甚是可疑,不能不細察。」
皇帝輕輕「嗯」了一聲,彷彿全沒把這些話聽在耳朵裡,只替海蘭掖了掖被子,溫言道:「你且安心養著,朕把太醫院最好的太醫都留給你好好調治。別胡思亂想,一切交給朕就是了。」
皇帝瀟然起身,向著玫嬪的淚眼溫情脈脈 道:「已經傷心了那麼多年,別再哭傷了眼睛,趕緊回宮去歇著吧。舒貴人,你也跪安吧。」
皇帝說罷,扶了李玉的手出去,一直上了輦轎,到了養心殿書房坐下,一張英挺面容才緩緩放了下來。李玉深知皇帝的脾氣,努一努嘴示意眾人下去,自己倒了一杯熱茶放在皇帝手邊,輕聲道:「皇上,喝點茶消消氣。」
皇帝端起茶冷笑一聲:「消氣?朕的後宮這麼熱鬧,沸反盈天,連一個孩子都容不下!朕看熱鬧還來不及呢,哪裡來得及生氣!」
李玉嚇得不敢言語,皇帝一氣把茶喝盡了,緩和氣息道:「海貴人被人毒害的事,你便替朕傳出去,順道把當年力證如懿的人都提出來,再細細查問。」
李玉答了「是」,又為難道:「可是其中一個,是慎貴人呀!」
皇帝正沉吟,卻聽外頭敬事房太監徐安請求叩見,李玉提醒道:「皇上,是翻牌子的時候了。不過,您若覺得煩心,今日不翻也罷。」
皇帝便道:「那就讓他進來吧。」
徐安捧了綠頭牌進來,恭恭敬敬跪下道:「恭請皇上翻牌子。」皇帝的手指在墨綠色的牌子上如流水滑過,並無絲毫停滯的痕跡,他似是隨口詢問:「從前嫻妃的牌子……」
徐安忙道:「嫻妃被廢為庶人,她的綠頭牌早就棄了。」
皇帝輕輕「嗯」一聲:「那重新做一個綠頭牌得多久?」
「很快,很快。」徐安聽出點味兒,忙賠著笑,抬起頭覷著皇帝的神色,眨巴著眼睛道:「皇上的意思,是要重新做嫻妃的綠頭牌麼?」
皇帝搖頭道:「朕不過隨口一說罷了。」他的手指停留在「慎貴人」的綠頭牌上,輕輕一翻,那「嗒」一聲餘韻裊裊,晃得李玉眉頭一鎖,旋即賠笑道:「皇上有日子沒見慎貴人了呢。」
皇帝重又坐下,看著外頭漸漸暗下來的水墨色天光,懶懶道:「是啊。這些日子都在舒貴人那裡,是該六宮裡雨露均沾,多去走走了。」
李玉有些不解:「皇上方才讓奴才查當年與嫻妃娘娘有關的事,那麼慎貴人……」
皇帝淡淡道:「奴才是奴才,慎貴人是慎貴人。」他想了想:「慎貴人的阿瑪桂鐸治水頗有功績,今秋的洪水又被他擋住了不少。如果南方的官員都會了治水之道,朕該省下多少心思。」
李玉笑道:「皇上不是一早吩咐了慎貴人的阿瑪將治水之法整理成書麼?今兒一早成書就已經擱在御案上了,想是折子太多,皇上您還沒看到呢。」
皇帝眸中微微一亮,旋即微笑道:「朕得空會看的。你去吩咐慎貴人準備接駕吧。」
李玉躬身告退,皇帝從堆積如山的折子底下翻出一本《治水要折》,仔細翻了兩頁,唇角帶起一抹淺笑,無聲無息地握在了手裡。
連著數日,皇帝都歇在阿箬宮裡,一時間連得寵的舒貴人都冷淡了下去,人人都雲慎貴人寵遇深厚,長久不衰,是難得一見的福分。而另一邊,宮中卻開始隱隱有謠言傳出,說起皇帝又再提起嫻妃,恐要把她恕出冷宮出未可知。
消息傳到冷宮的時候,如懿不過置之一笑,從請脈枕上收回自己的手腕,笑道:「真的大家都這樣疑心麼?」
江與彬微笑道:「宮中本是流言聚散之地,自然會有人在意。」
「那我豈不淒慘?又捲入是非之中?」
江與彬淡然含笑道:「是非何曾離開過小主?越是淒慘之地,越是有生機可尋也未可知。」他將一包藥從藥匣中取出遞給她:「這是包治百病的良藥,小主大可一試。」
如懿含笑接過:「那便多謝了,只當借你吉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