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如一幢巨大的陰影停留在她面前,遮擋住所有的光線。不遠處的一切都淡淡地模糊下去,成了虛幻而遙遠的浮影。她隱隱聽得皇后焦急的聲音在喚:「皇上——」那聲音卻是讓所有人都無動於衷。
通明的火光在他身後,映照在被風鼓起的翩然衣袂上,浮漾起一種邈遠而虛浮的光澤。他靜默著走上前,如懿亦靜默著蜷縮成一團。只有甬道內的風,無知無覺地穿行遊蕩,簌簌入耳。
他俯下身來,將身上的赤色緙金披風兜在了她身上,手指輕柔地替她拂開臉上濕膩膩的碎發,輕聲道:「入秋了,別凍著。」
那樣輕柔的口吻,清越宛若天際彎月,彷彿是帶著花香的月光,靜謐而安詳地散開四周難以入鼻的氣味,靜靜瀰散。彷彿還是昔年初見的時候,他也用那樣的語氣喚她:「青櫻妹妹。」
她微微點了點頭,別過臉去:「別看我,給我留一點顏面,別看到我這樣狼狽的時候。」
他亦頷首:「無論過了多少年,你在朕心裡,還是那個好強的妹妹。」他仰起身,輕聲而鄭重:「青櫻,保重。」
這一刻,他喚她「青櫻」,而不是「如懿」。是往年歡好如意的青櫻,彼時,他們都還年少,心意沉沉而簡明。而不是「如懿」,那個在後宮中極力自保,出盡謀算的小小妃嬪,那個受盡委屈,被他發落至冷宮的失寵女子。
青櫻,弘歷,那是他們最好的一段年歲。
可惜,都已經過去了。
他轉身便走,沒有絲毫留戀,到了皇后身邊,淡淡道:「人員無傷,回去吧。」
皇后口中答應著,憂心忡忡地看著他先行離去的背影,回頭瞥一眼無比狼狽的如懿,將一絲怨恨深深地掩在了眼底。
這一場大火來得突然,冷宮雖無人燒死,卻燒傷了好幾個。幸而也算發現得早,但冷宮一半的房屋也被燒燬了。太后和皇帝為著重陽失火,幾乎是大發雷霆。然而查來查去,也不過是那日的風勢太猛,吹落了煙花所致。慧貴妃急切難耐,又怕皇帝怪罪,在養心殿外跪著脫簪待罪。皇帝倒也不肯責怪她,安撫了幾句便也罷了。
江與彬來時將這些話說與如懿聽,如懿只是嗤地一笑:「冷宮陰濕,即便著火,火勢也不會這樣大,何況惢心醒來後和我查看過,最先燒起來的地方是我的屋子頂上,那裡還留有些許油跡,像是被人潑了油才會這麼快燒起來。」
江與彬冷冷嗤笑:「是麼?幸而只是燒傷了幾個人,沒得燒死什麼,否則也難以掩蓋這件事了。」
如懿笑笑:「敢做這樣事情的人,絕對能有本事掩得過去。」
江與彬道:「只不過皇上最近嫌後宮裡煩,不大進後宮,進了也不過是去看看海貴人就完了。連新封的舒貴人都沒寵幸,一直撂在那兒呢。」
如懿有些遲疑,還是沉吟著道:「皇上……不高興?」
「重陽這樣的大節慶出了這樣的事,也難怪皇上不高興。」
如懿緩一緩氣息,關切道:「那海蘭如何?」
江與彬微微躊躇,斟酌著道:「胎象倒好。只是懷著第一胎,又出了頭三個月不思飲食的時候,這些時日一直胃口大開。」
如懿放心地含笑:「吃得下是好事,海蘭從前也太瘦了。」
江與彬亦笑:「是好事,就是胖起來快點,微臣總叮囑海貴人得多走動。否則到時生產便要吃苦。」他往四周看了看:「小主原來的屋子燒了,如今住著吉太嬪從前的屋子,稍稍將就吧。」
如懿倒也淡然:「住哪裡不是住著,左右也離不了這裡。」
江與彬看見榻上擱著一件赤色緙金披風,用珊瑚和蜜蠟珠子綴著萬字不到頭的花樣,另用金色的絲線繡成玉藻圖案,萬字不到頭的連綿。這是御用的圖案,他自然是認得出的,不覺含笑拱手:「看來冷宮失火,意在小主,反而讓小主得了意外之喜。」
如懿扶一扶鬆散的髮髻,道:「你若得空,替我拿出去還給皇上。若是留在這兒,反生了是非。」
江與彬道:「好。不過微臣有一物,是給惢心的。」他打開藥箱,取出一包點心:「這是萬寶齋的酸梅糕,惢心最喜歡吃的。微臣特意帶給她的,以安慰她受火困的驚嚇。」
如懿摸著糕點外的包紙,感歎道:「日久見人心,惢心跟著我這樣的主子,落魄到這種地步,你對她的心意還是依舊,這是最難得的了。」
江與彬臉色懇切,道:「微臣與惢心都出身貧寒,何必彼此嫌棄呢。縱然她要在冷宮陪著小主一輩子,微臣也是不會變心的。」
如懿起身將皇帝的披風包好,遞給江與彬道:「那日冷宮的侍衛為了救咱們這些人,冒著火衝了進來,不知有沒有受傷?或者皇上有沒有責罰?」
江與彬道:「只是被煙火嗆著了,沒有事。皇上也看到他們盡力救人了,並沒有怪罪。小主的意思是……」
如懿看著外頭的天光晦暗,憂心道:「我怕他們貿然救人,得罪了人也不知。雖然一時之間皇上沒有怪罪,但若被人暗算……」
江與彬胸有成竹地笑道:「那也好辦。想個法子讓他得個病避一避風頭就是了。這個微臣會安排。至於惢心,她被煙嗆得厲害,一時起不來床,微臣會多留幾服藥在這兒,小主按時餵她吃下就好。」
如懿頷首道:「你下回來,替我帶一包要緊東西來。這東西除了你,旁人弄不到的。」聽完如懿這幾句低語,江與彬臉色一沉,閃過一絲惶惑,但仍是答應了:「但憑小主吩咐。」
江與彬到了延禧宮請脈的時候,皇帝正與海蘭坐在暖閣的榻上。時近黃昏,殿內有些偏暗,只有長窗裡透進一縷斜暉,初秋的寒意如清水一脈,緩緩透骨襲來。
江與彬請了個安,皇帝興致闌珊的,隨口吩咐了起來。江與彬請過脈,道了「胎氣安穩」,便將如懿托付的那件披風雙手恭謹奉上:「微臣剛去了冷宮請脈,如懿小主托微臣將此物轉交給皇上,說冷宮不潔,容不下聖物。小主已經清洗乾淨,請皇上收回。」
皇帝微微出神,倒是李玉機警,趕緊接過了道:「倒是難為如懿小主了,冷宮那種腌臢地方,還能把皇上的衣物清洗得這麼乾淨,都不知道她小心翼翼地洗了多少遍。」
皇帝伸手道:「給朕瞧瞧。」李玉忙奉上了,皇帝伸手仔細地撫摸著,緩緩道:「那是火起那日朕看她全身濕透了,特意給她披上的。她便那麼不喜歡麼?急急便送了回來。」
海蘭梳著家常的髮髻,頭上點綴著如意雲紋的玉飾,一支如意珍珠釵斜斜墜在耳邊,清爽而不失溫婉。她婉聲道:「姐姐的意思,怕是近鄉情更怯,觸景反傷情。她已經是皇上的棄妃了,怎麼還能收著皇上的東西。姐姐她……」
皇帝擺手道:「罷了。朕明白。」
李玉忙仔細捧過收下了。皇帝便問江與彬:「如懿在那裡都好麼?」
江與彬忙跪下道:「微臣若說實話,皇上必定怪罪。」
皇帝笑了笑:「是朕問錯你了。冷宮那地方自然不好,朕是問她,身體還好麼?」
「其他都無礙,就是人熬瘦了好些。整日和那些瘋婦在一起,能清醒便是好的了。」
皇帝微微點頭:「海貴人舉薦你為她安胎,朕一開始是不放心的。太醫院比你有資歷的人多得多了,你又只在冷宮當差。可海貴人說你做事老到,也不是挑三揀四欺凌主上的人。朕看你伺候海貴人和如懿都盡心,倒也能放心少許了。」
江與彬道:「在微臣眼中,冷宮的小主與海貴人並沒有分別,都是微臣要盡心照顧周全的小主。」
正巧敬事房的首領太監徐安捧了綠頭牌進來道:「皇上,該到翻牌子的時候了。」
皇帝看著烏黑的紫檀木盤子上一排的綠頭牌,輕嗤一聲道:「拿下去吧。」
徐安苦著臉道:「皇上,您好些日子沒翻牌子了。別的不說,舒貴人眼巴巴地盼著您去呢。」
皇帝斜睨了他一眼,淡淡道:「你的差事越發當得好了。朕召幸誰還得聽你的吩咐?」
徐安慌得跪下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海蘭忙勸道:「舒貴人是皇上新封的,結果還沒召幸就扔在一邊了,面子上是不大好看。好歹還有太后呢。」
「朕今日沒有興致。」皇帝搖了搖頭,將牌子推開,溫和道,「海蘭,你好好歇著,朕先回養心殿了。」
海蘭忙起身送了皇帝出去,眼看著皇帝上了輦轎,方才慢慢走回去。
皇帝坐在輦轎上,看著前後烏泱泱的人群在暮色中沉穩而迅疾地走動,幾隻鴉雀撲稜著翅膀飛過染著墨色的金紅天空,無端便生了幾分寂寥之情。他將手探入懷中,取出一方薄薄的絲帕,上頭只繡了幾顆殷紅荔枝,並幾朵淡青色的櫻花。他慨然片刻,緊緊地握在手中,像是握著一方失而復得的溫暖,再不肯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