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並沒有想到火會突然一下燒起來。一開始,她不過是和冷宮那班婦人一般,站在各自的廊下,看著煙火滿天,繚亂夜空。這一夜的風正好是吹向冷宮的方向,把原本遙遠而璀璨的煙火在空中帶得更近她們一些。真是現世的繁華,雖然越發襯出她們的孤清寒苦,可還是忍不住去看,去嚮往。
如懿自嘲地笑笑,哪怕被禁閉在此這麼長的時日,但紅塵萬丈,浮世虛華,她從未自心底放下過。
第一年的心如死灰,第二年的隱忍後激發的心志,到了第三年,她反而有些和緩。雖然,走出這個困籠的念頭日復一日地強烈,可是她明白,一切急不來。
就如冬日裡手上腳上的凍瘡,夏日裡滿背的痱子與蚊包,知道必須得過了這個季節,才會好起來。
惢心走過來,嗔著道:「小主,今晚本來是凌雲徹和趙九宵當值的,奴婢還想叫他們一起看煙花呢。誰知道那倆偷懶的傢伙,不知道跑哪兒去了,連個人影也沒有。」
如懿笑道:「每逢佳節倍思親。也難為他們年年歲歲都守在這兒,由得他們去吧。」
那火苗,就是她在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嗤」地燃起來的,毫無預警地,幾乎是整個屋頂,都轟地燃燒起來,那火勢之快,幾乎是竄到哪裡哪裡就燒了起來。冷宮裡陰濕霉冷,那火勢卻毫不受阻,燃起一股焦霉的味道。惢心大驚,立刻將如懿護在了身後,大呼道:「來人哪!來人哪!失火了!」
滿宮裡的女人們都著了慌,有幾個聰明的,便先搶到了院子裡,趕緊去看水缸裡有沒有積著的水。宮中為防失火,也為了蓄積天雨,總是在院子裡和殿前的廊下放置些銅缸,女人們被這愈演愈烈的大火嚇壞了,忙不迭伸手撈起缸中的瓢舀了水一勺一勺潑出去,奈何地上牆上都已著了火,加之許久不曾下雨,缸裡本來就沒多少水。如懿衝到門前,大力拍擊著宮門道:「救人啊!救人啊!有人在嗎?有人嗎?」
她喊了幾句,便被滾滾的濃煙嗆住了嗓子。凌雲徹遠遠站在廡房門外,和趙九宵、張寶鐵、包圓一起垂著手跟在頭領李金柱身後。
趙九宵看著火勢越來越大,躊躇著道:「頭兒!這火燒成這樣,咱們真不去救人嗎?萬一那幫女人全燒死在了裡面……」
李金柱一臉肅殺,按著腰間的長刀,道:「她們活著的時候就是先帝和當今厭棄的女人,吃著食糧,費著衣著,活得也不體面,倒不如一把火燒死了,一了百了。咱們哥兒也落得清靜,不必在這冷宮外受罪熬苦了。」
包圓道:「頭兒的意思是……」
李金柱瞥了包圓和張寶鐵一眼:「冷宮都沒了,還要咱們這些冷宮的侍衛做什麼?自然有更好的去處了。」
趙九宵仍是有些害怕:「可是若上頭怪罪下來,冷宮失火喪命,也是不小的罪名啊!」
李金柱仰頭看著這火勢,沉著臉道:「在宮裡當差久了,你們好歹也有點眼色,長點見識。你看看這火起來的樣子,要不是有人先預備下的,冷宮這地方,能起這麼大的火麼?你再想想這宮裡,有幾個人敢燒了冷宮的。便是那樣的身份,咱們就得罪不起,若再壞了別人的好事,這腦袋就不在自己脖子上了。」
趙九宵有些怯怯的,聽著冷宮裡驚懼的哀號聲越來越淒厲,忙用袖子堵住了耳朵,不敢再聽。凌雲徹雙手緊緊握著刀把,下意識地往前走了一步,因為他分明聽見,有人在喚他的名字,向他呼號求救。他緊緊攥著刀把的手,手背上青筋暴突,那是小主的聲音,還是惢心?他一時辨不出來,只知道她們一定是怕極了,才會這樣喊著自己的名字求救。他忍不住又走上前一步,李金柱橫了他一眼:「上次被人打成那樣,還不記得教訓麼?在這宮裡待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況是你惹不起的主兒。」
凌雲徹咬了咬牙,跪下道:「頭兒,您仔細想想。咱們不能不去救人哪。冷宮裡的女人不多,就那十幾二十個,沒人看得上她們。可真要是死了,頭一個罪名便是落在咱們五個人身上。哪怕您說的主兒咱們惹不起,但宮裡任何一個主兒怪罪下來,咱們更惹不起。到時候冷宮一把火,再加上咱們兄弟五個的腦袋,就真的是死無對證了。」
張寶鐵看了看凌雲徹,再看了看李金柱,有些拿不定主意:「頭兒,小凌說的好像也有幾分道理。畢竟這事不是上頭吩咐下來不要咱們理會的。那個……」
凌雲徹懇求道:「頭兒,旁人也罷了。最近進來的那個,是孝敬憲皇后的侄女兒,雖然是失寵了皇上不要她了,可到底是皇親國戚,真出了事兒咱們也扛不起啊。」
李金柱顯然也是被說動了,卻遲疑著不肯再發話。凌雲徹聽著裡頭的叫聲越來越慘烈,再也忍不住,起身抱了一桶水便衝了出去。趙九宵猶豫片刻,也跟著闖了出去。
張寶鐵一驚,張了張嘴:「頭兒……他們……」
李金柱搖頭道:「他不聽勸,也沒辦法。只是今晚是他們倆當值,要真出事了他們是首當其衝,去便去吧。這樣也好,萬一得罪了哪一邊,咱們都不會死絕了。」
凌雲徹好容易打開了冷宮的大門,一闖進去幾乎是嚇了一大跳。因著廊下堆著草垛,門窗又朽爛了,燒得最厲害。濃煙滾滾中,他絆倒了幾個人,衣角頭髮都著了火了,他嚇得半死,趕緊把那桶水灑了點在她們身上,一邊咳嗽著嗆著煙,一邊往裡頭搜尋如懿和惢心的蹤影。他尋了半日,只見如懿和惢心所住的屋子燒得最厲害,大半已經燒燬了,人影也沒一個。他心底一慌,難不成當真被燒死在裡頭了。他有些不甘心,不由得喚道:「小主!惢心!小主!」
有微弱的呻吟從附近傳來,凌雲徹聽得聲音熟悉,不覺直闖過去,那一間是素日吉太嬪所住的殿閣,自她死後,便已荒廢了。眼下看來,卻是那裡火勢最小。凌雲徹抱著最後的一絲希望直衝進去,只見殿門後的角落裡,兩個渾身濕透的人瑟瑟縮縮躲在那兒,已經被煙嗆得快要昏迷了過去。
凌雲徹看清了是她二人,心頭大喜,正見趙九霄尋了進來,忙招手喚了他過來,一人一個背了出去。才背到冷宮的門邊,只見前頭燈火通明,兩隊侍衛架著水龍急匆匆過來,對著冷宮的火便架起水龍直噴上去。凌雲徹累得精疲力竭,卻忍不住微笑出來,大大地鬆了口氣。
如懿聞得乾淨清醒的空氣,腦中稍稍醒轉,觸目便見雲徹焦灼的臉,她心頭微微一鬆,彷彿整個人都落在了實處,情不自禁道:「如懿……謝過。」
凌雲徹拿手帕絞了替她擦著被煙燻黑的臉,低低道:「我還以為你的名字就是小主,原來你叫如意,是萬事如意麼?」
如懿吃力地搖了搖頭:「嘉言懿行,是美好的意思。」
凌雲徹嗤笑道:「能把你們倆全須全尾地救出來,就已經很美好了。」
如懿看著昏沉沉的惢心,伸手將她摟在懷裡,感泣道:「多謝你,肯來救我們。」她看著噴起的水龍,猶疑道:「只是這火起得太奇怪,你貿然過來救我們,會不會連累你?」
凌雲徹看著遠處忙碌的侍衛們一個個將冷宮的女人們搬出來,眉宇間微微鬆弛:「我也很捏了把汗,不知道該不該救你。但看到皇家的水龍過來,就知道沒有救錯你們。」他看看周圍,低聲道:「我和九宵去幫忙,你們好好歇著。」
如懿點點頭,看著他離去,仰面深深呼吸片刻。這是她三年來第一次走出冷宮,哪怕她知道片刻後自己還是要回到那困地裡去,可是多麼難得,外面的星光看著和裡頭也是不一樣的。她深深地吸了口氣,緊緊地握住了自己的手。
隨著火勢消減,她靠在牆邊,看著明黃色的九龍儀仗漸漸逼近,一顆心忍不住突突地跳了起來,幾乎要蹦出自己的腔子。淚水迷濛了雙眼,她是認得的,那再熟悉不過的九龍明黃儀仗,是他,是他來了。
不只是皇帝,還有皇后,他們遠遠地站著,看著火苗被水龍壓得一分分低下去,方才鬆了一口氣,卻是皇帝身邊的李玉也發覺了她,輕聲道:「皇上,那牆根底下靠著的,好像是……」
他乖覺地沒有再說下去,卻足以讓皇帝注目。皇帝沉吟片刻,還是向她走來。那一刻,如懿說不上是喜是悲,彷彿所有的愛恨與積怨都一一淡去,他依舊是當年的翩翩少年,策馬蘭台,向她緩緩走來。
淚水模糊了雙眼的一刻,她擁著惢心,緊緊蜷縮起自己的身子,靠在泥灰簌簌抖落的牆根腳下,想讓自己盡量縮成讓人看不見的一團物事,哪怕是牆根底下不見天日的苔蘚也好。是,她是自慚形穢,他的身邊,是風華正茂、懿範天下的皇后,而她,卻如此狼狽,落魄可憐。
她拚命低著頭,終於,在一步之外的距離,分明地看到他明黃色袍襟下端繡江牙海水紋的圖樣,那是所謂的「江山萬里」,她已經許久許久沒有看到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