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5 章
雙毒(二)

這一日午後,是難得的晴好天氣。時近暮秋,也難得有這般秋氣爽的日子,天空是剔透欲流的藍色,晶瑩得如一汪上好的透藍翡翠。惢心從牆洞裡取過最後兩份菜式不同的飯菜,端過來與如懿同食。

送來的是簡單的素食,不沾葷腥,主僕倆雖然吃得習慣了,但這一日送來的菜色是如懿素來不愛吃的苦瓜與豆芽。她夾了幾筷便沒什麼胃口,惢心也吃了兩口,搖頭道:「都快入冬了,還送這麼寒涼的苦瓜和豆芽來,吃著豈不傷身麼。」說罷只扒了幾口白飯,便要起身將盤子依舊送出牆洞去。

惢心才站起身來,只覺得胸中一陣抽痛,呼吸也滯阻了起來,像是被一塊濕毛巾摀住了嘴臉,整個人都透不過氣來。她心裡一陣慌亂,轉回身去,卻見如懿一副欲吐而不得的樣子,面色青黑如蒙了一層黑紗。

惢心心知不好,一急之下越發說不出話來,還是如懿警醒,雖然痛苦地捏緊了喉頭,卻藉著最後一絲力氣,將盤中的碗盞揮落了下去。

凌雲徹和趙九宵酒足飯飽,正坐在暖陽底下剔著牙。趙九宵看凌雲徹靴子的邊緣磨破了一層,衣襟上也被扯破了一道絲兒,不覺笑他:「你的青梅竹馬小妹妹這麼久不來了,你也像沒人管了似的,衣裳破了沒人補,鞋子破了沒人縫,可憐巴巴的。」

凌雲徹蹭了一腳,想起鞋子裡墊著的鞋墊是如懿給的,便有些捨不得,縮了腳橫他一眼:「可憐巴巴?還不是和你一樣。」

趙九宵搖頭道:「那可不一樣。我不做夢啊。宮裡的女人哪裡是我能想的,一個個攀了高枝兒就不回頭了,比天上的烏鴉心還黑,我可招不起惹不起。」

兩人正說話,卻聽得裡頭碗盤碎裂的聲音匡啷響起,都是嚇了一跳,趕緊起身問了兩聲「什麼事」,卻無人應答。九宵亦學得不對頭,心打開鎖道:「你進去瞧瞧,我在這兒守著。」

雲徹聽得聲音是如懿屋裡傳出來的,一時顧不得避嫌,忙闖了進去,只見地上杯盤狼藉,碗盤碎了一地,到處都是碎瓷碴子。主僕二人都伏在桌上,氣喘不定,臉色青黑得嚇人。如懿猶有氣息,虛弱道:「太醫……江太醫……救命!」

雲徹嚇得臉色發白,也不知她們吃壞了什麼,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給兩人各灌了一大壺溫水,用力拍著她們的後背。如懿虛弱地推著他的手,喘著氣催促道:「快去!快去!」

消息傳到養心殿的時候,皇帝正午睡沉酣。李玉得了水牛,望著裡頭明黃色簾幔低垂,卻是慎貴人陪侍在側,一時也有些躊躇,不知該不該進去通報。正猶豫間,卻見兩個延禧宮的宮人也急匆匆趕了過來,道:「李公公,不好了,海貴人出事了。」

這一下李玉也著了慌,顧不得慎貴人在側,忙推門進去。慎貴人見他毛毛躁躁推門進來,已有幾分不悅之情,便冷下臉道:「李玉,你可越發會當差了,皇上睡著呢,你就敢這樣闖進來。」

李玉忙道:「回慎貴人的話,延禧宮出了點事兒,讓奴才趕緊來回報。」

阿箬原就忌諱海蘭與舊主如懿要好,此刻聽了,便撇嘴冷笑道:「能有什麼不得了的大事,若身上不好,請太醫就是了,皇上又不是包治百病的神醫。我可實話告訴你,這兩夜皇上睡得不是很安穩,好容易午後喝了安神湯睡著了,現在你又來驚擾,我看你卻有幾個膽子!」

李玉聽著帳內的人呼吸均勻,顯然睡得安穩,忙磕了個頭,神色怯怯而謙卑,口中聲音卻更大了幾分:「慎貴人恕罪,慎貴人恕罪。不是奴才膽子小,實在是事出有因,冷宮裡來報,烏拉那拉氏中毒垂危,延禧宮也說海貴人的香料中又被加了水銀和硃砂,傷及玉體。宮中屢屢出事,奴才實在不敢不來回報啊。」

阿箬招了招手裡的絹子,盈然輕笑一聲:「你也太不會分是非輕重了。冷宮裡烏拉那拉氏,死了也就死了,值什麼呢,只怕說 了還髒了皇上的耳朵呢。到於海貴人,傳太醫就是了。這天下能有什麼比皇上更尊貴的,你也犯得上為這點小事來驚擾皇上!」

李玉沉默著擦額頭的汗,把頭垂得更低,卻並無退卻的意思。片刻,明黃色五龍穿雲繡帳被撩起一角,皇帝的聲音無比清明地傳來:「李玉,伺候朕起身。」

李玉的唇邊揚起一抹淡而穩妥的笑意,嘴裡答應了一聲,手腳無比利索地動作起來。慎貴人神色微微一變,忙堆了滿臉笑意要去幫手,皇帝的手不動聲色地一擋,慢慢道:「你跪安吧。這些日子都不必到朕跟前了。」

阿箬慌忙跪下,眼神慌亂:「皇上恕罪,皇上恕罪,臣妾不知做錯何事,還請皇上明言。」

皇帝嘴角蘊著一抹冷冽的笑意,眼中寒涼如冰淵:「許多事,你一開始便錯了,難道是從今日才開始錯的麼?」

阿箬只覺得背上一陣陣發毛,彷彿是衣衫上精心刺繡的香色緞密強嫣紅月季的針腳一針針戳在背脊上,帶著絲絲的糙與針尖的銳,逼向她軟和的肉身。不,不,這麼多年了,皇帝如何還會知道。果然,皇帝帶著不豫的語氣道:「冷宮的事好歹也是條人命,何況海貴人懷著的是朕的皇嗣龍裔,你竟也對人命皇嗣這般不放在心上?朕原以為你率真活潑,心思靈敏,卻不想你的心底下還藏了這許多冷漠狠毒!」

阿箬被罵得雙膝發軟,癱軟在地上,心中卻漫過一層又一層驚喜,原來,不是為那件事。幸好,不是為那件事。

皇帝由著李玉替他穿上海藍色金字團福便服,扣好了玉色盤扣,厭棄地看阿箬一眼:「出去吧!」

李玉只是含了一抹恭順的笑意,目送著阿箬扶著宮女新燕跌跌撞撞地出去,不由得欽佩地望了皇帝一眼。伺候皇上這麼些年,他不是不知道皇帝的脾性,也比旁人更清楚,慎貴人這些年的盛寵之下,到底是什麼。皇帝這一抹今日才肯流露出來的厭棄,實在是太晚了。

他於是恭謹問:「那麼皇上先去哪裡?」

皇帝的眉目微微一怔,便道:「自然是延禧宮。」

延禧宮中亂作一團,海蘭畏懼地縮在床角,嚶嚶地哭泣著,拒絕觸碰一切事物。宮人們跪了一地,皇帝從人群中走進去,一把摟過她,溫言道:「到底怎麼了?」

葉心跪得最近,便道:「皇上,自從上次的事,我們小主已經足夠小心了,飲食上都派人仔細查驗過,誰知今兒奴婢想去倒了香爐裡的香灰時,發現裡頭有些異物。奴婢不敢怠慢,請太醫看了,才發現了是有人把硃砂混進了小主的安息香裡。」

皇帝的神色難看得幾欲破裂,冷冷 道:「查出來是誰幹的麼?」

海蘭嗚咽著伏在皇帝懷裡,哭得鬢髮凌亂,幾枚散落在髮絲間的粉色小珠花越發顯得她形容憔悴,不忍一睹。

皇帝驚怒交加,安撫地拍著她的肩道:「別怕,朕一定徹查清楚,不會讓人再傷害你。」

海蘭啜泣著道:「那人存心陷害皇嗣,臣妾宮中已經有所防備,她還敢換著法子下毒,實在是膽大包天。皇上,您告訴臣妾,到底是誰要害咱們的孩子?是誰?」

皇帝柔聲道:「還好你身邊的侍女發現得早,只是你孕中不宜操心,這件事,朕會交給李玉去細查。」

李玉響亮地答應一聲:「是。奴才一定會盡心盡力去查,給皇上和海貴人一個交代。」

皇帝好生安慰了幾句,便道:「後宮出了這麼多事,朕得去見見皇后。六宮不寧,也是她的過失。」

海蘭正要起身相送,皇帝忙按住她道:「你好好歇著,別勞累了自己。朕晚上再來看你。」

宮人們送了皇帝出門,皇帝見已無延禧宮的人跟著,方才低聲道:「冷宮裡是怎麼了?」

李玉忙道:「據太醫回稟,是中了砒霜的毒,還好烏拉那拉氏庶人和惢心午膳用得不多,所以中毒不深,除了太醫江與彬,奴才還派了兩個太醫一同去盯著,以防不測。」

皇帝讚許道:「你做得不錯。如懿中毒,這邊廂海蘭就出事,兩者幾乎是同一時間,看來不會是如懿指使人做的。」他冷笑道:「看來朕才放出點風聲,便有人沉不住氣了。只是朕沒想到,她們竟沉不住氣到這地步,居然要殺人滅口。」

李玉看著皇帝的神色,小心翼翼道:「皇上也覺得,這些年……她是受委屈了?」

皇帝眼底添了幾分焦灼之色,口氣倒還沉穩:「朕去瞧瞧她。」

李玉忙道:「冷宮忌諱,皇上金尊玉貴,可去不得。」

皇帝淡淡笑道:「旁人可以去冷宮殺人放火,朕連瞧瞧也去不得麼?上回冷宮失火朕也去了,這次不過是再往裡走一步,那便怎麼了?」

李玉情知勸不住,只得扶了皇帝上轎,向冷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