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7 章
心志(二)

惢心不安地替她擦拭著,卻又不敢驚動旁人,只得低聲道:「小主,小主,您是不是夢魘了?」

如懿緊緊攥著惢心的手,啞聲道:「不是夢魘,而是我的夢魘應該醒了。」她抬眼看著被水跡霉濕的牆壁,青苔絲生的牆角,永遠濕答答潮膩膩的泥土地面,冬冷夏熱的屋子。受夠了,真的都受夠了!

惢心會意地握住她的手,懂得地點點頭,只道:「海貴人不在宮裡,紙錢什麼的不大好弄進來,只好咱們自己隨意折一點,盡一盡心意。」

圓明園中連續下了幾日的雨,越發多了幾分清爽涼意。皇后坐在「天地一家春」的暖閣裡,看著廊下的青瓷大缸中新開的幾朵碗蓮,盈盈巧巧的一朵並一朵,粉潤的色澤如桃花宿雨,盈盈欲滴。皇后賞著碗蓮,逗著手邊銅絲架上的一隻彩羽鸚哥兒,問道:「皇上真的讓慧貴妃一個人搬進了韶景軒居住?」

趙一泰弓著身子恭聲道:「可不是?皇上住在九州清晏的樂安和堂,慧貴妃的韶景軒松柳環繞,景色絕佳不說,與皇上的樂安和堂隔岸相對,最近不過。反而是皇后娘娘與其他小主都住在九州清晏這兒的天地一家春,既擁擠繁鬧,又與皇上東西相隔,來往實在是不方便。」

皇后取過一支玉簪,笑吟吟調弄著鸚哥兒:「那按你的意思,本宮該怎麼辦?」

「皇后娘娘是後宮之主,理應離皇上最近,少不得也得住得清靜些。而且您……」趙一泰賠著笑,抬頭看了看皇后的臉色,「您也應該盡快添一個小皇子了。否則慧貴妃如今這樣得寵,連皇上新寵的慶常在和慎貴人都被撂到了後頭呢。您不怕她趕在您前頭有了位皇子……」

皇后冷冷剜了他一眼,旋即又是泰然溫和的面容:「自從進了圓明園,皇上的幾個新寵就一直想盡辦法霸著皇上。慧貴妃詩書敏捷,能重新得皇上喜愛是好事,本宮去討這個嫌做什麼?只要皇上不是專寵那幾個年輕狐媚的,便也罷了。」她微微挑眉,摸著細白如玉的手腕,冷笑一聲道:「只要慧貴妃有生皇子的福氣才好呢。」

趙一泰忙道:「娘娘聖明。」

皇后婉然笑道:「不是本宮聖明,太后讓咱們進圓明園,就是指望那麼多嬪妃能好好侍奉皇上,給皇上添個一男半女,本宮又怎可去干涉?倒不如做一個安靜賢惠的皇后,由著她們爭風吃醋去便罷了。」

趙一泰接過皇后手中的白玉蓮花簪,替皇后端端正正簪在豐盈的寶月髻上,笑道:「奴才明白了。難怪皇后娘娘從不屑與那些小主似的花枝招展,原來便是這個淡極始知花更艷的意思。皇上看膩了她們的弄巧心思,自然會回到皇后身邊來的。」

皇后淡淡笑了一聲:「你方才說,烏拉那拉如懿的阿瑪那布爾死了?」

趙一泰忙道:「是。剛得的消息,因是晦氣的事,也不算要緊人物,所以消息遞進來慢了些。」

皇后「哦」了一聲,扶了扶蟬翼似的鬢角,輕聲道:「雖然慢了些,但到底是要緊的事。也是烏拉那拉氏可憐,家族衰敗,阿瑪又去了。你想辦法托人送些紙錢冥器給她,讓她燒一些給她阿瑪盡盡心。」

趙一泰怔了怔:「可是宮規嚴令,宮內是不許燒這些東西的……」

皇后的笑意溫和,撥了撥那鸚哥兒鮮紅的喙:「宮規是宮規,難為她在冷宮裡的孝心了。你好好去辦吧。」

這一夜月落烏啼,正好逢著七月十五的中元鬼節,又是如懿阿瑪的頭七之日。天不黑日頭就落了,那斜陽帶著淒厲的血紅色,像是誰把一整桶血都潑在了天上,任由它四溢滑落,漸漸天色亦昏暗下來,那血亦成了枯涸的血痕,黑紅黑紅地黏在了天邊。宮中林木蓊蓊鬱郁,無數宮鴉黑羽紛騰,如烏雲遮蔽月色,迴旋於天際,映著這昏沉天空,像是融入了這無盡的黑暗之中,唯有「啊啊」哀戚鳴聲一層層遙遙散落,悸動陰氣漸深的宮闕。

到了戌時一刻,遠遠聽得鼓鈸齊鳴,佛號喧天,如懿知道是宮中中元節水陸道場放焰口的儀式了。因著太后篤信佛教,宮中分別請來法源寺的僧人、白雲觀的道人和妙應寺的喇嘛舉行法事做道場,表慎終追遠,追念故人之意,以平息亡魂,祈求宮中安泰。不僅是宮中嬪妃,連宮人們也可參與。便在昨日,如懿折了一疊紙蓮花,趁著凌雲徹當值時送給他燒了追念親人亡魂,雲徹倒也十分感激。

往年此時,如懿也會在嬪妃之中放荷花燈表達故人追思。而今時今日,她便只能在院子的廊下偷偷地燒一點紙,寄給九泉之下早逝的父親。冷宮中的人多半瘋瘋癲癲,或是早已渾渾噩噩,平日裡住得遠,自是無人來理會她們。倒是吉太嬪過來取飯食的時候看見,冷笑著幾聲道:「果然是活膩了,居然偷偷找紙錢來燒。如今太后那老妖婆一個人在宮裡,她可最忌諱這些。你可仔細著點。」說罷也不理會,便自顧自走了。

如懿蹲在那堆燒著的紙邊,火光暖烘烘地熏在她身上,才覺得暖和了好些,不像父親剛去那幾日,她總覺得冷津津的。

惢心道:「這些紙錢是好不容易送進來的,說是海貴人的意思,給小主略表哀思的。」

如懿點點頭:「難為她了,塞在送飯的門洞裡送進來的,神不知鬼不覺。」

惢心道:「小主放心吧。嬪妃們都不在宮裡,太后肯定去看法事了,沒人會察覺的。」

話音未落,只聽得外頭一聲尖利的冷笑道:「真沒人察覺麼?你們也太膽大妄為,無法無天了!」

如懿驟然聽得聲音,手中握著的紙霍地全掉進了火堆裡,火越發燒得高高的,差點燒到了她的衣角。還來不及反應,冷宮的門霍然開啟,只見太后身邊的成翰公公領頭進來,趾高氣揚道:「真是一群不要命的東西,宮中嚴禁焚香上供燒紙錢這三大樣,你們居然還敢躲在後宮裡偷偷燒紙錢!真是罪該萬死!」

如懿和惢心陡然見了成公公進來,嚇得臉色都變了,只懂得跪在一旁,默不吭聲。

成公公正呵斥著,只聽一把女聲慈藹道:「冷宮是宮中禁地,她們燒紙錢固然是不對,可成翰你在冷宮喧嘩,也未免太不懂規矩了。」

成翰聽得這一聲,忙嚇得彎腰守在路邊,伸手搭住一隻保養得宜、戴著各色珠寶戒指的手,誠惶誠恐道:「冷宮污穢,皇太后仔細足下。」

皇太后扶住他的手緩緩踱進來,淡淡笑道:「想本宮年輕的時候,也不是沒有來過冷宮,就當故地重遊罷了。」她目光宛然一瞥:「宮中有人向哀家舉報,中元鬼節,居然有人敢擅自在後宮燒紙錢違禁,實在是大膽。」

如懿與惢心久未見太后,只覺得她氣色越發好了,一襲綠紗繡夔龍牡丹金團壽鑲領紗氅衣配著滿頭赤金與和田玉的鈿子,更顯得她精神奕奕。

如懿見了太后,那份畏懼之色尚未從臉上褪去,倒先含了滿眼熱淚,彷彿就是不見人煙的孤魂驟然見了故人,一雙眼只落在太后面上,俯首叩了三個響頭,道:「奴婢被關在冷宮多時,太后是第一個來看奴婢的人。雖然奴婢明知要受太后責罰,但見太后精神旺健如舊、一切安好,奴婢便願受任何責罰。」

太后見她如此情真意切,也不免生了幾分感慨:「你這孩子,在冷宮裡居然還這麼惦記著哀家。」

惢心伏在如懿身邊,大著膽子道:「回皇太后的話,我家小主雖然身在冷宮,心中卻無時無刻不在掛念太后,每日必臨窗祝禱,祈求皇太后身體安康,福壽延年。」

太后微微一滯,眼中閃過一絲動容,繼而環視著四周道:「哀家還以為你安安分分待在這兒了。既有這份心意,怎麼竟然敢違反宮中禁忌,在這兒燒紙錢這麼晦氣。」

惢心嚇得一凜,忙道:「太后息怒,太后息怒。小主的阿瑪,烏拉那拉家的那布爾老爺過世,到今日正好的頭七了,小主不是有心冒犯宮規的。還請太后體諒小主一片孝心。」

太后的神色看不出一點端倪,彷彿平靜的湖面,波瀾未驚:「孝心是私,宮規為公。怎能為了私心而枉顧公理。成翰,按照宮規,該當如何處置?」

成翰揚了揚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擅自燒紙錢,有違宮規,該賞步步紅蓮之刑。」

太后慢慢撥著手上的赤金嵌和田玉護甲,沉聲道:「宮規大如天,那就賞吧!」

所謂步步紅蓮,乃是取尺把長的鐵蒺藜抽到腳心,一頓責打下來,腳心腳背沒有一塊好肉,筋骨盡現。受刑之人一雙腳自此便廢了,被扶起行走時骨頭觸地,踩下血紅痕跡,宛若紅蓮綻放,乃是慎刑司七十二酷刑之一。

如懿一聽,不免冷汗涔涔而下,瞬即蔓延到了脖頸處,濡濕了領子。

惢心差點沒昏厥過去,忙拚命磕頭道:「太后,太后娘娘,求您饒了小主,饒了小主。」

太后微微搖頭,淡然道:「凡事一旦做下,必得承擔後果。你接受便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