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燕不知她為何發怒,嚇得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一聲也不敢哭,只捂著臉低低說:「小主,出來有些時候了,咱們還是回去吧,要不然嘉嬪娘娘又有的排揎了。」
阿箬輕哼一聲,不以為然道:「排揎?我若有些好故事告訴她,她更有的排揎呢。」
海蘭伏在角門邊,一身暗色彈花織錦斗篷將她的身形掩飾得不露痕跡。她悄聲道:「江太醫來了之後,姐姐的風濕好些了麼?」
如懿撫著膝蓋道:「好多了。」
海蘭低低道:「姐姐好多了,皇后的病也日漸有起色。說來奇怪,病的時候就病得那麼厲害,說好了也好得那麼快,昨日居然可以下床了。」
「她是心病。有心讓自己好起來,總是能好的。」
海蘭輕輕「嗯」了一聲:「眼下後宮裡人不多,皇太后本來打算選秀,可端慧太子剛過世,皇上也無心操辦。今日聽說皇太后選了幾家公卿的格格養在身邊,表面上說是鞠養閨秀,伴她老來之樂,想來都是將來為皇上充實後宮準備的。」
如懿輕輕一嗤:「如今皇后不大好,後宮的一大攤子事情都交給了太后,太后自然要盡心盡力的。都選了些什麼人?」
海蘭掰著指頭道:「總有三四個,其中最出挑的便是太常寺少卿陸士隆的女兒陸氏,侍郎永綬的女兒葉赫那拉氏。聽說太后喜歡得緊,一直帶在自己身邊親自調教呢。」
如懿關切道:「別總想著別人。如今你如何了呢?」
海蘭默默道:「我還能如何?老樣子罷了,只能牽住皇上的心不走而已。」
如懿蹙眉道:「便這樣艱難麼?」
海蘭猶豫片刻,還是道:「皇上很喜歡阿箬,聽說過了端午就要封貴人了。若是有個一男半女,成個主位也不是什麼難事。」
如懿一想起阿箬當年紅口白牙冤枉自己的事,便覺得刺心無比,恨聲道:「她便這樣得意麼?」
海蘭道:「得意自然是得意的。皇上這麼寵愛,又是賞賜又是召幸,她阿瑪也在外頭得意,每年到了治水的時候,總用得上他。可她猶是不足,成日家在宮裡打雞罵狗的,也不知哪裡不好了。細想起來,她這樣的人總是貪心不足的。」
如懿想了想,忍耐著道:「如今也急不來。你且護著自己要緊,不用替我多籌謀。」
海蘭正要說什麼,卻見凌雲徹踢踢踏踏地走過來,不耐煩道:「時辰差不多了,海貴人趕緊走吧。總在這兒磨蹭,耽誤了您的大好時光。」
海蘭得寵多日,見慣了旁人的奉承,冷宮這兒雖不能進去,但來往亦是自如,何曾聽過這樣的話,當下就冷下臉來。還是如懿在裡頭拍了拍門暗示她不要理會,海蘭念著往後總有再來的時候,總要靠著凌雲徹通融才行,少不得忍著氣走了。
如懿見凌雲徹這般口氣,倒也不惱,只淡淡道:「這麼些日子了,還放不下舊事睜開眼睛看看前路麼?」
言畢,她便轉身進了自己屋子。雲徹頹然坐倒在冷宮的角門邊,睜眼看著墨黑的天色,眼前浮起嬿婉清麗柔婉的面龐,心中不覺狠狠一搐,像被一把生滿了鐵銹的鈍刀狠狠劃過又來回切割著似的。他下意識地去摸懷裡的鹿皮酒囊,那裡頭是他最愛喝的摻了雄黃的白酒,氣味又甘又烈,別有一股衝鼻的氣息。他擰開蓋子正要喝,驟然想起裡頭的如懿從前說過的話,想想也是無趣,便睜著眼睛打算獨自守完前半夜,然後和九宵換了去睡覺。
他模糊地想著,不覺有睡意慢慢襲來。左右冷宮這裡沒有旁人過來,打個盹兒也是尋常的。他便索性閉上眼睛,由著自己睡去。
凌雲徹被驚醒是在夜深時分,他估摸著自己才睡了一兩個時辰,腦袋裡還昏昏沉沉的,卻聽得離角門最近的屋子裡傳來一聲又一聲壓抑而畏懼的低呼聲。在冷宮待了這麼久,他認得出那聲音,是如懿和惢心倆主僕的。他也意識到,這樣驚恐的低呼,一定是出了很大的危險。
他迷糊的腦袋驟然醒轉過來,幾乎是本能地從腰帶上解下鑰匙開了角門直衝進去。
眼前所見幾乎讓他目瞪口呆。傾盡他一生的閱歷,他也沒有看過同時幾十條蛇在地下悠遊地扭動著軀體,慢慢地往床鋪的所在靠近。且不說那膩滑陰森的軀體,絲絲冒出的陰惻惻的聲音,光那種腥氣,就已讓床上兩個僅著單衣的女子嚇得面目無色,魂飛天外了。
惢心見了他進來,如見了天降神兵一般,幾乎是喜極而泣:「凌大哥!快來救我們。」
雲徹被這一句「凌大哥」喚得回過神來,幾乎是本能在驅使著他背過身轉身逃命而去。不錯,多年的鄉間生活教會他的,便是分辨有毒和無毒的蛇。而這些蛇,分明都是有毒的。趁著現在那些蛇壓根兒沒注意到他,他如何能不拔腿就跑。
恐懼和惜命的情緒幾乎是一下子攫住了他的心口,他轉身的一瞬間,忽然聽到一聲低低的呼喝:「凌雲徹!」
他轉過臉,看到縮在床鋪一角的如懿,分明已經是滿臉的懼色了,卻還強撐著護在惢心身前,硬撐著一臉的鎮定,拿被子死死摀住自己。
兩個弱女子,兩床薄被,如何能抵擋群蛇的來襲。任意一條蛇只要輕輕咬嚙一口,除了死,便再沒有別的活路。
可是他,不能硬生生拒絕這樣的神情,來自一個女子的神情。他狠一狠心,從懷中掏出鹿皮酒囊,朝著群蛇環伺處用力潑去。那酒中含了些許雄黃,本是蛇最忌諱害怕的。果然所潑之處,那些蛇都紛紛退避,行動也遲緩了好多,連口中的絲絲聲也弱了下去。他趁著此時找到落腳之地,拔下腰刀趁著一股勇氣胡亂揮去。
床鋪上的二人嚇得面無人色,只看他左揮一刀右揮一刀,刀鋒所及之處,那些蛇都斷成兩截,心下稍稍安穩起來。誰知凌雲徹揮得大意了,一條蛇只被削去尾巴,大半個身體藉著刀子的力量飛了過來。如懿擋在惢心跟前,一時不防,卻見那蛇冰涼的身體落在了自己手腕上。如懿噁心得渾身都發毛了,才要伸手揮開,卻覺得手背上忽然一涼,像是有什麼細小而堅硬的東西冰冰涼而尖銳地嵌了進去,還未覺得痛便一陣陣麻上來。
如懿只覺得頭暈目眩,胸口一陣陣地憋悶上來,身子一軟便歪在了惢心懷裡,惢心驚呼道:「小主,小主你怎麼了?」便慌慌張張地抬起如懿的手:「小主你的手背怎麼都黑了?」
那邊廂凌雲徹才手忙腳亂處置了蛇,眼看都死透了,卻聽得惢心沒命價慌起來,忙轉頭去看。他一人應付那些毒蛇,本就出了一身的虛汗,此刻看到如懿面如金紙,心下一慌,那一層本已涼透的虛汗又逼了上來。
如懿雖然身上逐漸失了力氣,但腦子裡還清楚,便低下頭就著傷口一吸。她本是毒性發作虛透了的人,這一吸本吸不出什麼。惢心卻明白了,忙要探頭替她吸去手背上的毒液。雲徹立即攔下了,搶在前頭附著如懿的手背將毒液一口一口吸了吐出。
惢心看得目瞪口呆,雖然說男女大防,但雲徹所為,一切都是在救如懿的性命。她愣了半晌,趕緊倒了茶水來給雲徹漱口。雲徹吸了半日,見如懿手背上的黑氣盡數散去,臉上也只剩了蒼白,而不是那種駭人的金色。他鬆一口氣,腳下微微一軟,坐在了地上緩過勁,一抬眼竟見如懿臉上微紅,眸中帶了一點羞澀,側轉身去。
他知道自己是犯了男女大防,但不也是救她的性命麼?這樣的念頭一轉,不知怎的,自己臉上也熱辣辣起來。他掩飾著拚命漱了口道:「還好,那蛇是被砍了一半的,嘴上沒力,咬得也不深,否則大羅神仙在也沒用了。不過丫頭,你還是得找找有什麼解毒的藥給她敷上。」
惢心翻箱倒櫃找出了上回江與彬留下的一盒子牛黃丸,取了一點給如懿放在嘴裡嚼了,又慌道:「還能找什麼解毒的?」
雲徹看惢心對這些事不通,又慌得手忙腳亂的,便急道:「這些蛇都是蝮蛇,你得找些清熱解毒、涼血止血的藥來,什麼夏枯草、半邊蓮、生地、川貝、白芷之類有麼?」
那都是尋常的藥物,惢心連連道:「有,有。」
雲徹吩咐了惢心把藥嚼碎了敷在如懿傷口上,自己也嚼著服了些,又取一份煮上等會兒讓惢心喂如懿喝下,道:「明日我去告訴太醫一聲,請他再來看看,應該就無妨了。」
惢心千恩萬謝道:「還好凌侍衛在,否則今日小主的安危就懸了。本來,本來……這吸毒該是奴婢的事。」
雲徹點點頭道:「本來是該你的事,但你一個小女子,身體自然不如咱們男人。要是你也損傷了,誰照顧你們小主呢。」他自嘲地笑笑:「我就是這麼條賤命。」
如懿聽他這般自嘲,有心想說什麼,嘴唇張合著卻無半分力氣,緩了半日神,才吐出一句:「多謝。你得去看看太醫。」
惢心一壁撒了草灰小心翼翼打掃毒蛇的屍體,一壁接口道:「是要多謝凌侍衛,今日若不是您在……」
雲徹看了看地上的蛇屍,仰頭看了看屋頂的瓦片,踩著凳子上了桌子,頂起瓦片一看,問道:「天剛黑下來的時候有沒有聽到什麼動靜?」
惢心搖頭道:「小主和我在外頭洗衣服,什麼都沒聽見。」
雲徹跳下來道:「房上的瓦片鬆開了,想必有人往裡頭的樑上繞了蛇進來。蛇身上血涼,動作遲緩,晚上你們熄了燈火,人身上的熱氣就凝在一個地方不動,自然會慢慢吸引這些蛇過來。」他抬起頭,目光炯炯:「你們到底得罪了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