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空谷(四)

葉心在近旁放風,低聲催促道:「小主,好容易偷溜過來一次,有什麼話趕緊說吧?別被人發現了。」

海蘭忙止了淚道:「我聽人說冷宮苦寒,所以特意包了幾件衣裳來給姐姐。」她望著高高的牆頭,用旁邊的竿子將包袱一挑,扔了進來:「姐姐若缺什麼,我會常常送來。」

夜風透過薄薄的衣衫是刺骨的涼。如懿的口吻並不溫和:「你以後不許再來這裡犯險。還有,告訴我,你的臉怎麼回事?」

海蘭還未開口,葉心已經忍不住道:「今早我們小主從延禧宮往長春宮去請安,誰知道在西長街上碰到了慎常在,也不知道她發什麼瘋,看見我們小主低著頭就說小主一臉晦氣犯她的沖,二話不說伸手就打。」

如懿道:「沒有告訴皇后娘娘麼?」

葉心氣道:「正好遇上皇上,告訴皇上了。誰知道皇上只問慎常在手疼不疼,要不要請太醫來上藥,根本不過問我們小主,真真是氣死奴婢了。也不知道慎常在是怎麼了,夜夜侍寢這麼承寵,火氣還這樣大!」

如懿隱隱覺得不對:「如葉心所說,她昨夜剛侍寢,那麼那個時間剛離開養心殿,應該很高興才對。怎麼會一早見你就這麼大火氣?」

海蘭落淚道:「我本就是個人人可欺負的。她恃寵而驕,也是尋常。」

如懿想想也是:「從前你心裡有了委屈,總喜歡這樣來對我說一說。」她心下酸楚:「可是海蘭,眼下我不能再寬慰你護著你了,你要自己想辦法保護好你自己,不要再受委屈。而且冷宮這樣的地方,若是被人發現你偷偷前來,連你也會被連累的。」

她話音未落,忽然聽到有人喝道:「是誰在那裡?」

陡然間一個聲音響起,葉心慌得忙護住海蘭,卻發現那人正從前面過來,根本無路可退。如懿緊張得一顆心被高高揪起,她反正已經是落在這裡的人了,還有什麼可怕,倒是海蘭,要是被自己連累也來了這裡,可怎生是好?

如懿隔著角門的門縫望去,卻見正是白天來搬屍身的侍衛之一,便情急道:「侍衛大哥,你千萬別聲張。她們……她們只是來看我的。」

凌雲徹提著燈籠打開門鎖一看,卻見是如懿縮在門邊,他狐疑道:「你都被貶進冷宮了,怎麼還有人來看你?」

如懿乍然見門打開,海蘭站在門外,激動得幾乎落下淚來,她指了指地上的包袱道:「這是延禧宮的海貴人,我和她曾經住在一起。她是怕我在冷宮受涼,所以特意來看看。她……她不是有心闖到這裡來的。」如懿見他衣著寒素,靈機一動,拔下頭上的一支銀簪交到凌雲徹手裡:「求求你,千萬別聲張。千萬別!」

凌雲徹見如懿一副哀求的淒惶神色,彷彿是在溪邊飲水時突然被猛獸驚起的鹿,惶惶不安,而這種不安卻並非為了自己,更多的是為了眼前另一個人。他不覺為自己的這個比喻覺得好笑,原來自己竟然是那隻猛獸。想到此節,他便有些心軟,更兼看到那支銀簪,心底更是一動,便硬聲道:「給我這支銀簪做什麼,一拿出去人家還以為我是偷的,還不如銀子方便呢。」

如懿心中一動,已然明白眼前這個人不過是貪財罷了。她眉心一鬆,唇角便有了一點笑意:「那你稍等。」她安慰地拍拍海蘭的手,從袖口取出一錠銀子交到他手中:「這裡是十兩,如果你願意絕口不提今日之事並且護送海貴人出了這裡的甬道,我便再給你十兩。」

凌雲徹眼中微微發光,頓時心念如電:「如果海貴人以後還要給小主你傳遞什麼東西,實在不必這麼冒險了,只要交給我轉交就是了。至於我這麼幫忙……」

他才要說下去,只聽那頭廡房裡有人探出頭來喚道:「小凌,你撒泡尿怎麼那麼久,等著你喝酒呢。」

他忙回頭道:「好了好了,就來!」

如懿略略含了幾分輕蔑:「你很愛財?」

凌雲徹不以為辱:「有貪念的人才肯好好做事。」

如懿鬆口氣:「那你略等,看護好海貴人。」她轉身回房中取出五十兩銀子交到凌雲徹手中:「這點銀兩,夠你好好辦事了吧?」凌雲徹大喜過望,一雙眼灼灼發亮,伸手就要去拿,如懿一縮手道:「但你總要告訴我,你叫什麼,我才好托付你辦事。」

凌雲徹倒也坦然:「我是冷宮的侍衛,凌雲徹。」

如懿淡淡一笑:「這個名字倒有幾分氣勢。」凌雲徹接過銀子握在手心,那種冰涼的堅硬給人踏實的感覺,他只覺得心頭大石瞬間被移開了大半,連連答應了「是」,又道:「海貴人往後哪怕要過來,提前派個人跟我招呼一聲就是了。只是別常來,也別白天來,太點眼了。」他向四周張望道:「趕緊走吧,等下有人出來就不好了。」

如懿看著海蘭依依不捨的樣子,越加覺得淒然,心疼道:「好好照顧自己。」

海蘭貼在她身邊輕聲道:「姐姐,日後我不能常來,每隔十天若天氣好的話,我會在御花園裡放起一隻蝴蝶風箏,只要你看見,就算我們彼此平安了。」

如懿點頭道:「快去快去,無事不要再來。」

海蘭被葉心牽著,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如懿聽著微微鬆了一口氣,將海蘭送來的衣裳包袱緊緊抱在胸前,倚靠在牆壁上,無力地坐了下來。風聲依舊呼呼的,如泣如訴,彷彿是誰在幽幽地嗚咽著。這或許,就是她要習慣的人生了。

冷宮裡的日子,過得緩慢而悠長。有時候幾乎連她自己都忘記了,她還活在這個地方,一天天過著重複的日子。陰雨的日子裡,所有的人像蟲豸一樣蜷縮在自己的世界裡,苟延殘喘。天氣晴好的日子裡,她會看到一個個像幽靈一樣冒出來的前朝女人們,乾癟的,枯燥的,瘋癲的,安靜的,活在自己的世界裡的女人。一開始她也會害怕,害怕有人會衝上來抱住她把她當做是接她們出冷宮的先帝,或者在太陽底下袒胸露乳曬著身上虱子的女人。但她漸漸習慣,好像周圍的人把冷漠和無動於衷都傳染給了她,讓她習慣了忍耐、默然、冷眼旁觀。就好像她一樣習慣著有時候會餿腐的飯菜和經常潮濕曬不幹的衣裳和被鋪,照樣大口大口地吞嚥,照樣合目而眠。

不為別的,只是她還想活著,活下去。

只是這裡實在是太陰冷了,陰冷得幾乎能掐出水來,即便她覺得自己漸漸活得像長在牆角的一株霉綠色的青苔,她還是在半年後覺得有些異常,有一種疼痛開始纏繞上她的身體,那就是風濕。雖然海蘭常常托凌雲徹送來一些治療風濕的膏藥,但在整日的陰冷潮濕之下,這些御藥房上好的膏藥,也成了杯水車薪。

她無聲地忍住疼痛,和惢心縫製著越來越多的護膝和護臂,不僅給自己,也給吉太嬪。這裡的每一個女人,都得著這樣的病。偶爾,她會抬頭望向天空,期待著十天一次的蝴蝶風箏高高飛起。那是海蘭在提醒著她,時間的流逝和彼此的平安。當然,偶然凌雲徹還是會替她們傳遞些必需的衣物和所用,因為如懿賞賜給他的銀兩,足以讓嬿婉實現願望。雖然錢不如預期那麼多,不能讓她去最得寵的嬪妃宮裡,但嬿婉至少離開了四執庫,不用再終日和衣裳打交道,受著姑姑的責罵,而是換去了阿哥所伺候皇后的三公主。這雖然算不得最理想的去處,但比起四執庫,已經算是一個很好的去處了。

等到秋風漸起的時候,冷宮的日子便越來越難熬了。到了那一日該放風箏的時候,是個陰天,風箏才剛飛起,便又落下了。

如懿心中隱隱不安起來,正盤算著讓凌雲徹去看一看,才發覺這一日值守的卻是另兩個侍衛。她心中實在擔憂,但又無法,只得忍耐著坐在廊下打著各種各樣的絡子,尋思著什麼時候讓凌雲徹送出去換點錢來。

而此刻的海蘭,心中也如暴風疾雨來臨一般,心慌得不行,她的風箏才剛飛起,就被經過御花園的皇后和慎常在、慧貴妃看見。

這些日子以來,皇后的臉色一直不好看。她所親生的二皇子永璉一直斷斷續續地病著,春日的時候抱在身邊養了一陣已經見好,便即刻送回了阿哥所,但只要天氣稍稍反覆,便一直發作風寒,讓人擔心不已。這一層秋涼下來,永璉便再度虛弱了下去。

皇后剛從阿哥所過來,見到發病中的永璉面色紫紺,呼吸急促而微弱,簡直如絞心一般,此刻看到一隻五彩斑斕的蝴蝶高高飛起,想到自己的孩子竟不能起身放聲大笑,盡興玩一玩,簡直氣不打一處來。

慧貴妃察言觀色,已然喝道:「誰在那裡?」

海蘭聽得聲音,心裡沒來由地一慌,慌慌張張收了風箏線跪下道:「參見皇后娘娘,慧貴妃娘娘。」

跟在皇后身後的慎常在輕蔑地看了她一眼,勉強行了個平禮。

慧貴妃很是不悅,一張芙蓉面如凍了嚴霜一般,呵斥道:「皇后娘娘擔心二阿哥的病情心緒不佳,你竟然還在這裡歡天喜地地放風箏。」

皇后一向柔和的面龐犀冷如冰,道:「簡直全無心肝!」

慎常在嬌聲嬌氣地勸道:「皇后娘娘您別生氣了。海貴人一向和冷宮裡的烏拉那拉氏交好,不與其他嬪妃來往,性子孤僻是出了名的。她非要在這兒幸災樂禍一下,放個風箏撒個歡兒,您就由著她去。小人得志,能多久呢?」

海蘭慌忙俯下身,卑微地道:「皇后娘娘息怒,皇后娘娘息怒,臣妾並不知道二阿哥病重,只是在此放風箏嬉戲,並非幸災樂禍!」

慧貴妃「哎呀」一聲道:「枉費海貴人還在宮裡呢,連外頭的誥命夫人都來了好幾撥兒入宮看望了,海貴人還真是漠不關心。」

皇后心下愈加惱怒,失了往日的溫和沉著,又驚又怒:「本宮與皇上為了二阿哥擔憂心煩,她卻毫不關心,還在這兒這麼興高采烈,簡直是其心可誅。」

慎常在趁著皇后怒氣正盛,索性一腳踩在海蘭的手上。嬪妃所穿的花盆底鞋的底都是寸許高的桐木,質地異常堅實,這一腳踩下去又格外用力。海蘭只覺得鑽心疼痛,眼淚都掉了下來。

慧貴妃搖頭冷笑道:「此刻才掉眼淚,可知不是關心皇后娘娘的二阿哥了。怎是連牲畜都不如。」

皇后厭棄道:「你那麼喜歡在御花園放風箏,就給本宮跪在這兒靜心思過。」

「哎呀,這天氣怕是要下雨了呢。」慎常在看一看天色,忽然笑道,「娘娘,對待這樣不知進退的人,罰跪雨中,好好淋淋雨,腦袋就清醒了。」

海蘭再忍不住,抬起頭道:「阿箬,你也曾受過淋雨的責罰,己所不欲為何還要施於人?」

慎常在的滿頭珠翠在愈加陰沉的天光下搖曳出尖冷如利芒的暗光:「我就是這樣才足夠清醒,那麼海貴人,箇中滋味,你也該嘗嘗。」

皇后的語氣冷漠而簡短道:「那麼,就跪在這兒,等著大雨沖刷乾淨你這樣卑劣骯髒的心。」

皇后含怒離開,一腳踩在海蘭已經受傷的手背上,整個人差點一滑,幸好被宮女們牢牢扶住了。

皇后嫌惡地看她一眼,道:「手放在不適宜的地方,還不收起來麼?」

說罷,皇后便憂心忡忡離去。慎常在和慧貴妃一左一右扶著皇后的手臂前行。慎常在賠笑道:「皇后娘娘切勿生氣,小孩子風寒是常有的事,宮中有那麼多名醫在,請寬心就是。」

皇后擔憂不已:「可是太醫說永璉的風寒反覆發作,已經轉成肺熱,常常呼吸困難,一不小心就會致命,實在令人擔心……」

海蘭跪在那裡,葉心慌忙去看她的手,手背上已經被堅實的桐木花盆底踩出深紫泛紅的兩個血印子。海蘭痛得死死咬住自己的唇,極力忍耐著,不讓屈辱的眼淚落下來。她看著陰翳的雲層越來越密,終於積聚成一場罕見的瓢潑秋雨,將自己單薄的身體和著秋日裡飄零的殘葉一同席捲其中,成為茫茫大雨中漂浮的一點零丁秋萍。

夜來風雨大作,海蘭渾身發著高熱,再耐不住委屈,撐著傘獨自從宮中跑出,奔向冷宮。風雨時節,連侍衛們都躲在了廡房不肯出來,海蘭拍響角門,終於驚動了住在近旁的如懿。她門縫裡望見如懿撐著傘瑟瑟守在門邊,不由得熱淚潸然,她哭著訴說了今日的種種屈辱。

皇后、慧貴妃、慎常在,這三個名字,幾乎是立刻勾起了如懿心底血肉模糊的沉痛。她咬碎了銀牙,恨恨道:「海蘭,害我的人總逃不脫是她們三個。如今,可能連你也會被她們踐踏至死啊。」

海蘭嗚咽道:「姐姐,這宮裡好冷,可是我只有一個人,連你也不在身邊。」

如懿的心傷再度被她勾起,伸手按在破敗潮濕的角門上:「海蘭,我在這裡,每一天都好冷,好像永遠沒有陽光一樣。就像此時此刻,我很想握一握你的手互相溫暖,可是卻隔著這扇門不能碰到你。」她的聲音變得堅定如磐石:「海蘭,如果你不想冷死,就好好抱緊自己。不要像我一樣,除了恨什麼也做不了,像我當初一般除了隱忍便不懂得狠命反擊。海蘭,不要落到我這樣的地步,千萬不要!」

海蘭舉起受傷的手背:「可是姐姐,我怕我的力量不夠,不能保護自己。任何人都能踐踏我,甚至嫌棄我的存在。」

如懿的聲音在呼嘯的風雨中聽來格外冷硬:「海蘭,如果別人嫌棄你,踐踏你,你就一定要活得更好。」

海蘭的哭泣傷心而無助:「姐姐,可是我知道你活得不好,一點也不好。我也活得一點都不好,怎麼辦?我要怎麼辦才能幫你,幫到我自己。」

如懿的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但聲音卻沉穩而沒有一刻遲疑:「海蘭,我已經是沒有辦法的人了,但是你還可以。你活得好一點,或者,我也可以活得好一點。恰如我此刻卑微的祈求,至少有一個太醫,可以來治一治我日漸嚴重的風濕。海蘭,靠自己,去爭取好一點的生活。」

海蘭極力想拭淨臉上的淚,卻發現她的淚和雨水早已混雜在一起,澆濕了她。她昏昏沉沉的,拖著沉重的雙腿,走在茫茫雨簾之中。暴雨如巨大的繩索一下一下用力鞭打著大地,用濺起的硬如石卵的水珠再次暴打不已。

她身上滾燙滾燙的,卻覺得自己成了薄薄的一片紙,任由雨水沖淋,除了深寒,還是覺得深寒。紫禁城的秋水這樣冰冷,沖刷直下,將無數落葉殘花,一同卷落溝渠之中,不知飄零何處。她忽然想,如果自己就此死去,這世間便只有如懿一人會替她傷心吧。那麼如懿,便連她這個最後的溫暖也失去了。她將如懿的願望在心中反覆掂量。良久,她才恍然發現,原來如懿的願望,便是她自己的願望。

曾經很多年前,她能依靠的只有如懿一人。那麼今日,她也應該讓自己稍稍堅強,變成如懿可以倚靠的後盾。

這樣的念頭最後在她腦中劃過時,她已然走回了延禧宮的門外。葉心和綠痕打著傘守在門邊,見她癡癡惘惘地回來,臉上終於有了一點人色,她忙迎上去,帶了哭腔道:「小主您白日裡淋了好幾個時辰的雨發了高熱,怎麼此刻還要淋雨呢?您的傘呢?小主您說話啊,別嚇奴婢啊小主!」

海蘭聽著葉心的聲音在耳邊喧嘩,再忍不住,身子向後一仰,暈倒在滂沱大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