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舊愛(一)

海蘭的高熱是在三天後退去的。她醒來的時候,一縷明媚的秋陽恍如淡淡的金色膏腴從鏤空的長窗中斜斜照進,陽光隔著淡煙流水般的喜鵲登梅繡紋輕羅幔緩緩流淌,空氣中沉鬱的紫檀氣味若即若離。

她怔怔地坐在床上,看著窗外的花竹蔥蘢,陽光溫暖,也不過就是一道被凝固了的荒涼寡淡的影子,宮苑蒙塵玉人落灰。延禧宮,真的是空置了太久太久……

葉心端了藥進來,見她醒了,喜得熱淚盈眶:「小主終於醒了。」

海蘭微張著乾裂的唇:「這幾日辛苦你了,有誰來看過我麼?」

葉心稍稍為難,還是說:「純嬪娘娘和秀答應還有婉答應來看過您。不過秀答應和婉答應只在窗外望了望,只有純嬪娘娘帶著大阿哥送了點東西來,還在您床頭坐了會兒。」

海蘭微微一笑:「這宮裡,也只有純嬪有心了。只不過,她也是個可憐見兒的罷了。」她想一想,掙扎著坐起身來,撫了撫睡得凌亂的鬢髮:「葉心,你去準備些回禮,我要親自去向純嬪娘娘致謝。再讓綠痕進來替我梳妝,我病了這幾天,一定很難看。」

葉心高興地「哎」了一聲答應,也有些意外:「小主平日最不在意打扮,今日怎麼也講究起來了呢。」

海蘭似是回答,似是自歎:「一病如新生啊。」

她挽著純嬪的手在阿哥所一起看著三阿哥的時候,精神已經好了許多。連純嬪亦讚:「換了顏色衣裳,好好地打扮起來,也真是個美人兒呢,看著也精神了許多。」

海蘭笑道:「是啊,老是懨懨的,從春到夏,如今入秋了,真覺得半點精神氣兒也沒有了。」

三阿哥在乳母懷裡抱著一個大佛手玩得十分起勁,笑得咯咯的。

純嬪輕輕噓了一聲,向乳母道:「輕點兒笑,別讓隔壁聽見了刺心。」

海蘭便問:「二阿哥還是老樣子麼?」

純嬪苦笑道:「可不是?反反覆覆的,皇后娘娘的眼淚都快哭出一大缸了。早知道這樣子,還不如像本宮的三阿哥一樣笨笨的好,雖然不討他皇阿瑪喜歡些,可到底平平安安,壯壯實實。」

海蘭低低道:「這話怎麼說?」

純嬪打發了乳母去一旁哄三阿哥抓布老虎玩兒,低聲道:「本宮也是聽大阿哥說了才知道的。原來自從二阿哥進了尚書房讀書,皇后娘娘望子成龍,日夜查問功課,逼得十分緊,為的就是要在皇上面前拔尖出彩。本宮不知道從前如懿是怎麼教孩子的,便告訴大阿哥說,千萬不要爭強好勝和二阿哥比,什麼都是輸給他才好的。否則呢,可不是自己吃虧了。」

海蘭頷首道:「大阿哥聽話,會明白娘娘的一片苦心的。」

純嬪與海蘭立在窗下,看著二阿哥房中的太醫進進出出,忙作一團。幾個宮女站在廊下翻曬著二阿哥的福壽枕被。純嬪搖頭道:「只是可憐了孩子,病著這麼受罪。聽說二阿哥的風寒轉成了肺熱,好幾次一個不當心就差點緩不過氣來了。」

海蘭回頭看了看玩得正高興的三阿哥,道:「其實若沒有二阿哥,皇上的眼睛裡到底也有三阿哥些。純嬪娘娘,嬪妾一直有個疑惑。當年三阿哥養在您身邊時一直聰明伶俐,頗得皇上喜歡。怎麼入宮後離了您進了阿哥所,就笨笨的不討皇上的喜歡了呢。嬪妾隨您來了幾次,別的不說,嬤嬤們連認東西都不教,難怪三阿哥一味貪玩兒。又整天抱在手裡不教好好走路,如今也三歲多了吧,三阿哥走路還是不穩當。」她的聲音極低,像一枚綿綿的針,緩緩刺入:「這些嬤嬤乳母們的心是不是向著三阿哥和您,您都清楚麼?」

純嬪的面色漸漸灰敗下去:「這念頭本宮往常也不過一轉,想想宮裡的人總是仔細些也罷了。難道妹妹也這樣想麼?」

海蘭低低道:「倒不敢想別的,只是同樣是乳母,同樣是皇后吩咐下來的,怎麼待二阿哥就這麼精細嚴格,待三阿哥就這麼寵溺放任?如今小還罷了,若是長大,三阿哥可不止不受皇上器重了。一旦厭棄起來,先帝雍正爺不就把他的三阿哥弘時,咱們皇上的親哥哥的名字從玉牒上刪了,逐出宗譜了麼?」

純嬪向來膽小怕事,但聽得兒子的事,哪裡能不上心。她一輩子的恩寵也不過如是,唯一的指望全在這個兒子身上,這些話聽在耳朵裡,幾乎是錐心一般,不覺暗暗握緊了雙拳,望向一群乳母們的目光,帶了芒刺般的懷疑,陰沉難辨。

純嬪與海蘭離開時,皇帝正好帶了李玉從二阿哥房中出來。這一年秋來得早,庭院裡黃葉落索,寂寥委地。碧澄澄的天空上偶爾有秋雁飛過,亦帶了一絲悲鳴。阿哥所死氣沉沉的氛圍裡,一襲紫羅飛花翩鶯秀樣秋衫的海蘭挽著純嬪盈盈步下台階,海蘭的紫羅色繡蝴蝶蘭衣衫下素白色水紋綾波襉裙盈然如秋水,遠遠望去,便如一樹一樹淺紫粉白的桐花,清逸悠然。

「是你們倆?」皇帝眼前微微一亮,目光在海蘭身上一轉,「你難得穿得這樣艷。」

海蘭含著淡如輕雲的笑:「讓皇上見笑了。穿得艷點來阿哥所,希望阿哥們看了高興。」

皇帝笑著虛扶她一把:「你有心了。平日素素的,偶爾鮮艷一點,讓人眼前一亮。無論誰看見,都會喜歡的。」

純嬪亦笑:「可不是,三阿哥可喜歡海貴人了。」

皇帝拍一拍額頭,朗然笑道:「朕都忘了,你已經是貴人了。一個人住在延禧宮,可還慣麼?」

海蘭道:「也慣,也不慣。」

皇帝失笑:「怎麼這樣說話?」

海蘭淡淡一笑:「從前有如懿姐姐就個伴兒,現在一個人,所以不慣。但一個人對著影子久了,也慣了。」

皇帝笑意漸漸淡薄下去,眼裡似浮起一層薄影影的霜華,「哦」了一聲,道:「朕乏了,你們也乏了,都跪安吧。」

皇帝逕自離去,純嬪嗔怪地看她一眼:「你忘了如懿是皇上下旨發落進冷宮的麼?好容易皇上跟你說一回話,你怎麼倒提起她惹皇上不高興呢?」

海蘭不以為意道:「皇上半年都沒提起如懿姐姐了,既然皇上自己都忘了,嬪妾提一句又怎麼了呢?」

純嬪頗有哀其不爭之態:「你呀,再這樣下去,那點子恩寵便連本宮也不如了。本宮好歹還有個孩子,你卻……」

海蘭正色道:「正因為娘娘有孩子,萬事都要以孩子為重。」她略略苦笑,那笑意薄薄,似散落在地的凋零的花:「嬪妾這樣的人,卻是不打緊的。」

純嬪望了望二阿哥房,聽著三阿哥無憂無慮的笑聲,神色更加凝重了。

海蘭送過了純嬪,便回到殿中和葉心修剪幾枝早起剛送來的蘆葦。那蘆葦有著蓬鬆的花絮,遠遠看去,像浮在半空中的一堆輕雪。海蘭道:「我吩咐你去內務府拿的杭綢料子拿了麼?」

葉心為難道:「杭綢的料子難得,內務府扣著不放,說是給幾位主位娘娘都還不夠呢。」

海蘭心下不豫,便道:「那也罷了,那些人一貫這樣勢利的。」

葉心開解道:「也說不準。奴婢去內務府時,聽繡房的幾位姑姑說,過幾日便是重陽節了,皇上特意囑咐了要給太后縫製一床萬壽如意被,聽說連上面釘了珍珠的萬壽金絲圖案床幅是先送去西藏請喇嘛大師開光誦經過的,再從西藏運了過來趕著要在重陽節前繡好圖樣送給太后的。她們都忙著這事呢,一時顧不上也是有的。」

海蘭眉心一動,撥弄著手中輕如柳絮的蘆葦:「皇上很著緊這件事麼?」

葉心道:「當然了。聽說皇上每隔兩日便要去繡房親自看一看,督促進度。」

海蘭的笑意慢慢浮起在唇角,似一朵乍然怒放的薔薇,在暗夜裡閃出明艷的麗色。

這一日皇帝往內務府去查看給皇太后的壽辰賀禮,端的是一一精美,皇帝倒也滿意,讚許道:「秦立,你做事還算用心。」

內務府總管太監秦立親自陪在一旁,點頭哈腰道:「送給皇太后的萬壽如意被已經縫製好大半了,只是上頭那鳳凰的羽毛怎麼配色都不亮,繡娘們都在犯難呢。」

皇帝隨口道:「若要艷麗鮮亮,或者多配點顏色,或者捻了金絲,有什麼難的?」

秦立一臉犯難:「都繡了給太后看了,太后說俗氣,又斥了回來。奴才們啊,想得腦仁都快干了,還是沒辦法呀。」

皇帝叱道:「糊塗!這點分內的小事都辦不好,難怪皇太后生氣。給朕去瞧瞧,什麼鳳凰羽毛便這樣難了。」

正說著,一行人已經轉到了繡房長窗下。秦立正要通報,皇帝隔著疏朗鏤空的長窗,見得繡娘們都圍著一個女子,不覺有些好奇,揮了揮手示意不許出聲,便站在窗外看著。

那女子柔聲道:「太后壽年遐頤,看慣了繁花似錦,加之這被子是蓋在身上之物,太過華麗了夜裡看起來刺眼,她自然是不喜歡的,更覺俗氣。」

有繡娘問道:「那您說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