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無路(二)

窗外明明是三月末的好天氣,陽光明亮如澄金,照在殿內的翡翠畫屏上,流光飛轉成金色的華彩流溢。中庭一株高大的辛夷樹,深紫色的花蕾如暗沉的火焰燃燒一般,恣肆地怒放著。如懿心裡一陣復一陣地驚涼,彷彿成百上千隻貓爪使勁抓撓著一般。她的面色一定蒼白得很難看,她怎麼也不相信阿箬會這樣鎮定自若地說出這些話來。

阿箬繼續道:「自從玫貴人產下死胎之後,小主嘴上雖不說,但奴婢伺候小主多年,看得出來她很高興的。後來怡貴人又有了身孕,小主和怡貴人並不算太熟,不能像常去看玫貴人一樣去景陽宮。可是她總不高興,說連怡貴人那樣侍女出身的都有了孩子,她卻偏偏沒有。那一天去看怡貴人遇蛇後,小主正好順水推舟救了怡貴人,本來是想藉機可以多去景陽宮,誰知皇上正好讓怡貴人住到延禧宮,便遂了小主的心了。怡貴人有孕,皇上每天來看小主的時候都會去看怡貴人,小主氣惱不過,下手也特別狠。怡貴人的紅籮炭備在廊下,隨取隨用,都是事先混了硃砂的。連吩咐給小祿子的硃砂,也比往常多了許多。」

惢心氣得渾身發抖,怒喝道:「阿箬,小主待你不薄,你受了誰的好處,居然說出這樣沒良心陷害小主的話來?」

阿箬冷冷看她一眼:「正是因為我還有良心,所以受不住內心的譴責說了出來。哪怕小主待我不薄,我也不能昧了良心。」

惢心氣道:「好!好!哪怕你說的不是昧心話,我和你一同伺候小主,怎麼你說的這些話我都不知道。細論起來,平日裡還是我伺候小主更多些呢。」

阿箬輕蔑道:「你是伺候小主多些不錯。但我是小主的陪嫁,有什麼事小主自然是先告訴了我,你又能知道什麼?而且這樣狠毒的事,難道還要人人皆知麼?」她目視如懿,毫不畏懼:「小主,這樣的事你自己做過自己不知道?難不成奴婢和小祿子都要冤枉你麼?」

如懿雙目緊閉,忍住眼底洶湧的淚水,睜眸道:「很好,很好,本宮不知道你與誰合謀布了這個局來害本宮,當真是天衣無縫,對答如流。」

阿箬躬身道:「小主若要怪奴婢,奴婢也是無法,自知道此事後,奴婢心裡日夜不安,眼見得怡貴人胎死腹中,奴婢夜夜噩夢。當時遵於主僕之情,奴婢不敢說與人知。如今事發,乃是天意,奴婢也只得說了。小主任打任罰,悉聽尊便。」

阿箬言畢,忽然看了小祿子一眼。小祿子衝上來道:「嫻妃娘娘,奴才知道供了出來對不住您,可是奴才也不想這樣平白害了兩位皇嗣。奴才我……我……」他支吾兩聲,突然掙起身子,一頭撞在了正殿中一隻巨大的紫銅八足蟠龍大熏爐上,登時血濺三尺,一命嗚呼。嬪妃們嚇得尖叫起來。

玫貴人二話不說,衝上來照著如懿的面門便是狠狠兩個耳光。她還要再打,卻被跟上來的宮女死死拉住了。她口中猶自罵道:「你好狠毒的心,還敢說人冤了你,小祿子能拿他一條命來冤枉你麼?你居然狠心到連我腹中的孩子都不肯放過,要他死得這樣慘!」

如懿暈頭轉向,腦中嗡嗡地暈眩著,臉上一陣陣熱辣辣的,嘴角有一股熱熱的液體流了出來,她伸手一抹,才發覺手上猩紅一道,原來是玫貴人下手太重,打出了血。可是她居然不覺得痛,只是看著那大熏爐上慢慢滴下的血液,一滴又一滴滑落。撞得頭殼破碎的小祿子被人拖了出去。這樣溫暖的天氣裡,她居然生出了徹骨的寒意。

死無對證,居然是死無對證!

阿箬臉色慘白,對著如懿道:「小主若是對奴婢今日的話有所不滿,奴婢也自知不活,一定跟小祿子一樣一頭撞死在這裡,也算報了小主多年的恩義。」她說完,一頭便要撞向那熏爐去。

慧貴妃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道:「已經死了一個,再死一個,豈不是都死無對證了。」她款步向前,向帝后福了一福道:「今日的事後宮諸姐妹都已經聽明白了,嫻妃謀害皇嗣,人贓並獲,已經無從抵賴。臣妾請求皇上皇后還玫貴人和怡貴人一個公道,更還含冤棄世的兩位皇嗣一個公道。」

海蘭忙跪下,情急道:「皇上,皇后娘娘,臣妾與嫻妃娘娘起居一處,深知娘娘並無害人之心,此中緣故,還請皇上皇后明察。」

純嬪亦道:「皇上,皇后娘娘,臣妾與嫻妃相處多年,她的確不會是這樣的人,還請皇上皇后明察。」

皇后歎口氣道:「後宮出了這樣的事,原是臣妾不察之過。人證物證俱在,嫻妃是無從抵賴,但嫻妃畢竟伺候皇上多年,皇上要如何查辦,臣妾聽命便是。」

皇帝的眼睛只盯著熏爐上淌下的鮮血,他的聲音清冷如寒冰:「阿箬,你是要拿你這條命去填嫻妃的罪過了,是麼?」

阿箬含淚道:「奴婢自知身受皇恩,阿瑪才能在外為朝廷效力,可是忠孝難兩全,奴婢只有以死謝罪。」

空氣中有膠凝般的滯緩與壓抑,庭院中的花香輕而薄地纏上身來,聞得久了,幾乎如同捆綁般的窒息。遠處不知是不是有蜜蜂在嗡嗡地撲著翅膀,好像那銳利的蜂針也一點一點逼進身體,一陣一陣地發痛。如懿跪在烏金地磚上,膝蓋疼得幾乎直不起來,她欲分辯,唯覺得自己陷在了一張精心織就的天羅地網之中,口乾舌燥無力掙扎,只由得冷汗涔涔而下,濡濕了面龐。

良久,她仰起面,癡癡望著皇帝:「皇上,人證物證皆在,臣妾百辭莫辯。但是皇上,臣妾至死也只有一句話,臣妾不曾做過。」

皇帝並不看她,只是道:「你也知道人證物證,鐵證如山。朕再不願意相信,亦只能相信。」他的臉上有深翳的慘痛與悲傷:「那兩個龍胎的死狀,朕都是親眼見過的,一輩子也忘不了。如懿,就算你沒有孩子,可是朕一直寵愛你,你還有什麼不足,要連尚在母腹中的孩子也不放過。」他仰起臉,將眼中的淚水以憤怒灼干,化作冷厲的口吻:「傳朕的口諭,嫻妃烏拉那拉氏心狠手辣,著降為貴人,幽禁延禧宮,再不許她出入。」

如懿絕望地癱倒在地上,眼裡蓄滿了淚水:「皇上一直對臣妾說要臣妾放心,如今臣妾百口莫辯,只要求皇上能明察秋毫,還臣妾一個清白。」

皇帝並不看她,只道:「怡貴人黃氏即日遷回景陽宮,玫貴人白氏遷回永和宮,一切如舊。至於阿箬……」皇帝臉上生了幾分溫柔之色:「朕屬意你已久,只是一直不得機會對嫻貴人說。此次的事你也有身不由己之處,切莫再尋了短見,以後便留在朕身邊伺候吧。」

阿箬大喜過望,只是有些畏懼地看了看皇后與慧貴妃。

皇后歎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而且此次的事,嫻貴人是罪魁禍首,阿箬只是礙於情義一時不得明說罷了。皇上要留她在身邊將功抵過,臣妾也覺得是應該的。」

如懿怔怔地望著阿箬含羞帶怯的面龐,只覺得天靈蓋被人狠狠剖開,貫入徹骨寒冰,冷得她完全無法接受,卻只能任由冰冷的冰珠帶著稜角鋒利地劃過她的身體,痛得徹骨,卻依然清醒。

阿箬的笑意還未退去,嘉貴人嘴角高傲地揚起,盈然起身道:「皇上,嫻貴人謀害龍胎之事做沒做過只有她自己有數。只是臣妾……」她按住自己小腹,喜悅道:「臣妾已經有了一個月身孕,實難再與嫻妃這樣的人共處。皇上幽禁了她,臣妾才敢安心在宮中養胎。」

皇帝所有的悲傷與惱怒在一瞬間被她的笑意化去,他上前一步,緊緊握住了嘉貴人的手道:「你所言可真?」

「臣妾不敢妄言。只是宮裡出了這樣的事,臣妾不敢說出來而已。」嘉貴人滿面得意地笑,牽住皇帝的手,依依道,「皇上,臣妾好怕受人所害,還請皇上允准,許臣妾住在皇上養心殿後的臻祥館,以借皇上正氣驅趕陰邪,護佑龍胎。」

皇帝歡和的笑容裡,自然是無不允准。嘉貴人的孩子,恰到好處地驅散了前兩個離去的陰霾。只是這樣的歡欣喜悅裡,沒有人會在意如懿的絕望與無助。

她望著窗外艷陽高照,這是三春勝日,她卻清晰而分明地覺得,她的春天,已經離得太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