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著慧貴妃,有幾分漠然的疏遠:「好了。朕已經處置了王欽,你也不必哭了。先回宮去吧。」
慧貴妃滿腹委屈,想要再說什麼,皇帝只是那樣淡漠而疏離的口吻,揮揮手道:「朕會再去看你的,你回去吧。」
慧貴妃只得依依告退。如懿看著神色悲慼的蓮心道:「皇上,此事王欽有大罪,蓮心卻只是無辜受害。無論是誰被賜婚給王欽為對食,都逃脫不了這樣的命數。還請皇上看在蓮心伺候皇后娘娘多年的份上,不要再責罰蓮心。」
皇帝微微頷首:「朕知道,朕不會責怪蓮心。」他的目光裡有淺淺的哀憫,「朕便解了你與王欽的對食,你還是在皇后身邊伺候吧。」
如懿悲憫地搖搖頭:「皇后娘娘當年也是好心,想讓宮中的宦官宮女彼此有個依靠。王欽本也不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只是為何別的宦官從未有這樣的事,偏王欽就有呢?想來是他對食之後有了妻室,又感自身殘缺,才平白生了這貪色污穢之心。依臣妾看來,王欽固然罪不可赦,對食之風亦不可長。免得宮中再有這樣可怖之事。」
皇帝端過茶水慢慢啜了一口:「你的話也有道理,朕回去會再思慮。」他起身道:「天色不早,朕還要去嘉貴人處。你早些歇息吧。」
如懿送皇帝到了廊下,屈膝道:「臣妾身陷流言之禍,乃禁足之身,不宜相送太遠。在此恭送皇上了。」
蓮心本跟在皇帝身後出去,聽得這句,忍不住回頭道:「嫻妃娘娘所言,是關於玫貴人生子的流言麼?」
如懿淡薄的笑意如綻在風裡的顫顫梨花:「流言紛擾,本宮亦只能靜待水落石出而已。」
蓮心「撲通」一聲跪下,伏下身爬到如懿腳邊,忍不住痛哭道:「嫻妃娘娘,請萬萬寬宥奴婢……奴婢的隱瞞之罪。」
如懿一臉疑惑:「你可曾向本宮隱瞞了什麼?」
「奴婢……奴婢知道玫貴人生子的流言的的確確不是您傳出,而是王欽那日做完了差事喝了幾口黃湯,自己喝醉了胡說出來的。只是……只是奴婢從前深受王欽之苦,所以一直不敢說出來。請娘娘恕罪……」蓮心說完便像搗米似的不停地磕頭。
皇帝立時停住腳步,轉身道:「是王欽?那為何宮人們都說最早是在延禧宮一帶傳出?」
蓮心一臉誠摯:「延禧宮是王欽回廡房的必經之路,他那日喝醉了躺在延禧宮外的甬道邊滿嘴胡說,奴婢找到他時他還爛醉如泥呢。怕正是如此,所以旁人經過聽見,還以為是延禧宮傳出的流言呢。」
皇帝似是相信了,問道:「此話當真?」
蓮心忙磕了頭道:「奴婢不敢妄言。皇上聖裁,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皇上皇后自然不會告知奴婢,奴婢與延禧宮也素無往來,若不是王欽胡說讓奴婢知道,還有誰會說與奴婢聽見?」
皇帝立刻伸手止住李玉:「不必傳輦轎,朕今晚留在延禧宮,不去嘉貴人宮中了。」
蓮心與李玉知趣,立刻退下。
皇帝目中的愧疚泛起於眼底的清澄之中,握住如懿的手:「如懿,是朕誤會你了。」
如懿嫣然一笑,明眸中水波盈動,已微微含了幾分清亮的淚意:「那臣妾是不是該唱一曲《六月雪》,以顯得自己比竇娥還冤?」
皇帝執著她的手:「朕不懷疑自己,也沒有疑心皇后,甚至來不及疑心王欽,他就帶了人言之鑿鑿地過來,讓朕只能疑心你。所以朕只能禁足你。」
委屈又如何?怨又如何?如懿再清楚不過,在君恩重臨之時,她過多的委屈與哀怨都是春風裡的一片枯葉,不合時宜的。
如懿將心底的委屈按捺到底,露出幾分淺如初蕾的笑意,那笑意薄薄的,好像春神東君的衣袖輕輕一拂,也能將它輕易吹落:「皇上曾經對臣妾說過,要臣妾放心。哪怕這一次的事皇上沒有說,臣妾也會認定皇上會讓臣妾放心。所以臣妾也知道,禁足這些日子,臣妾的供應一概不缺。事情的水落石出只是早晚而已。臣妾相信,哪怕真到了所有人所有事都指著臣妾的那一日,皇上也會保護臣妾周全的。」
皇帝輕輕擁住她:「你說的,便是朕想的。若真有那一日,朕也會護著你的周全。」
夜色如同幽暗海洋,一望無盡。浮雲散去後,一輪新月愈發明亮起來,滿天繁星更似一穹隨手散開的碎鑽,天上的星月光輝與瓊樓玉苑內的燈光交織相映,彷彿是彼此的倒影。璀璨奪目,迷亂人眼。月華灑在皇帝的赭褐色織錦龍袍上,慢慢生出一圈朦朧的光暈來。
如懿伏在皇帝胸前,看著廊下風聲蕭瑟,吹動枝影委地,她無心去想前因後果,也知道自己不該去想。便索性,露出了一絲如願以償的微笑來。
如懿的禁足解了之後,漸漸有了一枝獨秀的勢頭。王欽冒犯慧貴妃被處死後,皇帝不止少去鹹福宮,連皇后宮中也甚少踏足了。
這一日如懿正坐在窗下,看著日色晴明如金,不覺笑道:「春天來得真快,這麼快桃枝上都有花骨朵兒了。」
惢心捧著曬好的絲線進來,笑得嬌俏:「可不是?人人都說春色只在延禧宮呢。若要放寬了說,景陽宮也是。所以人人都指望著東六宮的恩寵呢。」
如懿笑著道:「什麼東六宮的恩寵,皇上不過多來咱們這兒幾次罷了。你告訴底下人,不許驕矜。」
惢心將曬好的一大把絲線堆到紫檀几案上慢慢理著,抿嘴笑道:「這個奴婢自然知道。只是從前慧貴妃最得寵,如今皇上也不去她那兒了。」
「這次是把香味都染進去了,終於可以用了。」如懿伸手撥了撥絲線,輕輕嗅著指尖的氣味,徐徐道,「慧貴妃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她若真是聰慧,那日被王欽冒犯後就該一言不發,一滴淚也別掉,靜候皇上處置。」
惢心托著腮好奇道:「小主為何這樣說?但凡女子受辱,可不都要哭鬧?」
「是啊。她越是當著皇上的面委屈落淚,皇上聽蓮心說起王欽如何肆虐之時,便會想起慧貴妃的眼淚,想起她那日差點受了王欽的冒犯。作為一個男人,如何能忍受?」
惢心抿著嘴,藏不住笑意似的:「所以那日小主是選准了貴妃會經過咱們宮門前奚落,才特選了那樣的時機。本來奴婢還想著,是皇后娘娘賜婚對食的,這樣的事落在皇后身上,叫她身受驚嚇,才算痛快呢。」
如懿笑著搖搖頭:「皇后不比慧貴妃那樣沉不住氣,而且這事只有落在慧貴妃身上,才會讓皇上遷怒皇后,覺得種種是非都是由皇后賜婚對食而起,皇上才會連著長春宮一起冷落。」
惢心會意一笑,低低道:「只有這樣,才能拉下貴妃與皇后,又懲治了王欽,解救了小主自己,一箭三雕。」
如懿冷冷道:「我的初衷從來不只是為了搭把手救蓮心,順帶著除了王欽這個隱患,而是要絕了宮中的對食之事。當初流言之禍,皇后表面要救我,請求皇上只是將我禁足,實際上是將我置身於不能自救之地。既然如此,我小懲以戒,既是保全自己,也不能讓人將延禧宮踐踏到底。」
惢心暗暗點頭:「也只有攪清了這趟渾水,皇上才會相信娘娘與流言無干,才算真正安心了。」
如懿慢慢挑揀著絲線比對著顏色,笑道:「你看這一把絲線,光一個紅色便有數十上百種色調,若一把抓起來,哪裡分得清哪個是胭脂紅哪個是珊瑚紅。非得放在了雪白的生絹上,才能一目瞭然。」
惢心會意微笑:「所以小主得留出空當來,讓皇上分清了顏色,才好決斷。」
如懿微微一笑,繽紛多彩的絲線自指尖如流水蜿蜒滑過,輕巧地挽成一把,懸在紫檀架子上,任它如細泉潺潺垂落。「禁足也好,幽閉也好。外頭既然流言紛亂,直指於我,那我便順水推舟,稍稍迴避自然是上上之策。」
「可是小主真的從不擔心麼?小主被禁足,外頭自然就由得他們了,萬一小主受了他們的安排算計,坐實了玫貴人誕下妖孽這一流言滋擾宮闈的源頭,即便皇上要保全您,也是保不住的。」
如懿纖細的手指微微一挑,撥出一縷鮮艷紅色挽在雪白的指間:「他們要安排佈置這樣的事,光是一兩日是不成的。我只要乖乖待在延禧宮中,那麼即便他們有事,也不干我的事了。你細想想,我出事必然是他們所害,他們有事卻一定與我無關,這樣的好事,換了你,你願不願意賭一賭?」
惢心抿唇一笑,替如懿捧過一把綠色的絲線慢慢揀選:「奴婢不敢賭,奴婢只安心跟著娘娘就是了。」
如懿描得細細的黛眉飛揚如舒展的翅:「也虧得蓮心乖覺,不僅告發了王欽淫亂宮闈,冒犯慧貴妃。還說他總酒後胡言,胡亂吹噓,流言之事出自他口。何況不論是與不是,皇上心裡已經厭棄了這個人,便會認定是他做的。」
惢心微微蹙眉:「玫貴人這件事,知道的人除了皇上、皇后,便是小主和王欽。難道小主從未懷疑過是皇后……」
如懿冷冷一笑,將絲線在手指上細細一勒,森然道:「我何嘗沒有懷疑過?只是皇后不是我能動得了的人。不管利用流言來害我的人是不是她,我都只能先斷其臂膀!」
「但是蓮心……」
「蓮心一心只想除去王欽,她是皇后的家生丫環,又是陪嫁,有父母族人在,一時間她是不敢背叛皇后的。也好,只要人不犯我,我必不犯人,便先留著她,當做一道防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