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龍顏悅

皇后待殿中安靜下來,方看了看素心,淡淡道:「去看看蓮心,這樣的大喜事,別掉淚珠子,晦氣!」

素心忙賠笑勸道:「皇后娘娘放心,蓮心只一時糊塗,還沒想明白罷了。」

皇后取了一顆枇杷,剝成倒垂蓮花的樣子,方慢慢吃了:「她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整個長春宮裡,不像你一般過了三十,便年紀太小入不了眼。幸好王欽喜歡她,再三跟本宮提了,她又本宮的心腹,本宮才肯抬舉她。你要她好好記著,乖乖嫁過去,籠絡住了王欽,就等於籠絡住了的心思和腳步。本宮斷斷容不得她壞了本宮的大事!」

素心知道輕重,忙又替皇后剝了一顆枇杷遞過去,道:「娘娘的苦心咱們都知道,只娘娘有阿哥有公主,又有中宮的權柄和的關愛,咱們怕什麼呢?」

皇后抬眼看了看碧澄澄空中流金潑灑似的日光,伸手探了探景泰藍盆裡供著的冰山,欷歔道:「本宮何嘗不想高枕無憂?可太后對後宮之事的涉入越來越多,你看玫常在就知道,的嬪妃和子嗣只會越來越多,而本宮只會越來越人老珠黃,色衰愛弛。」她眸中一亮,似閃過一點黑色的焰火,「所以萬事不能不多一層防範。」

素心歎道:「智者必有千慮。娘娘費心了。」

玫常在的身孕皇帝登基後的第一胎,皇帝雖然早有子女,也顯得格外高興。儘管連著幾日操心於江南水事,但皇帝得閒便留在永和宮中噓寒問暖。

這一夜難得玫常在沒再纏著皇帝,皇帝便往延禧宮來,略略問過了永璜的功課,便留在如懿閣中一同用膳。

如懿替皇帝夾了一筷子菜道:「可知道皇后娘娘要為蓮心賜婚對食之事?」

皇帝含笑道:「你怎麼問起這個了?」

如懿蹙了蹙眉:「臣妾只覺得,好好的女兒家嫁了太監,實在可惜。」

皇帝道:「皇后這樣說,宮中太監宮女多了,又不能都放出去,癡男怨女多了,還不如湊合了賜了對食,也好彼此安慰。皇后好意,朕便允了。」

如懿聽得這樣,也不好多說,便倒了一杯酒在皇帝盞中,櫻桃色的瓊液凝在白玉酒盞中,如同一方上好的紅玉,盈盈生輝。

皇帝笑道:「這酒的顏色看著很喜慶。」

如懿看著皇帝神色,亦歡喜:「心情好,自然看什麼都喜慶的。」

「你覺得朕心情好?」

如懿笑著伸手去撫他的眉毛,一根根濃黑如墨。這樣近距離地望著他,連眉毛,也這樣好看的。「臉上全笑紋兒,藏都藏不住。還有眉毛,眉毛都飛起來了。」她忍著心底的酸澀,輕笑道,「玫常在有了身孕,真高興。」

皇帝笑著握一握她的手,只覺得她的手涼得如一塊和田玉,握久了,慢慢也生了潤意。他朗聲道:「後宮裡的事再高興也小事,前朝出了高興的事兒,朕心裡才真正快活。」

如懿倒了一盞酒敬到皇帝跟前:「心裡快活,就臣妾心裡快活。為了治理前朝,日夜操心,所費的心神不旁人看著就能明白的。所以這一杯,臣妾敬。」

皇帝接過了卻不喝,饒有興致道:「你不問問朕,為什麼高興?」

如懿微微低首:「如同農人耕種,有付出,有收穫。這便高興。其他的,臣妾身在後宮,不該問,也不能問。」

皇帝接過酒一仰脖子喝了,眼睛裡都晶燦燦的笑影兒,他執著如懿的手,柔聲道:「這就你的好處了。若慧貴妃,她一定要追著朕問,什麼高興事兒。」

如懿唇邊恬淡的笑意微微一斂:「慧貴妃自然有慧貴妃的好處。可……」她頓一頓,柔聲裡帶著一分倔然硬氣,「,在這兒,咱們不說別人。」

皇帝怔了一怔,不覺一笑:「沒看出來,你還有小心眼兒的時候。」

如懿的笑意若映著月亮的水,清亮分明:「的心分成了兩半,一半前朝,一半後宮。後宮的一半心兒,大半給了太后和公主皇子們,小半兒給了臣妾和諸位姐妹。在這小半里頭,皇后佔個大頭,嬪妃們各自分了的一點兒心,留給臣妾的也不多了。那麼這一小瓣心來臣妾這裡的時候,若再分給了別人,那臣妾就連芝麻粒兒那麼大都佔不上了。」

皇帝吁了口氣,伸手攬過如懿的肩:「這話你雖帶著笑說的,但朕知道你心裡的委屈和難受。朕還年輕,前朝的事情顧不過來,大臣們都跟著先帝的老臣了,一個個都有資格擺在那兒。朕若不親自一件一件打理好了,哪件落了他們的話柄,都朕的難堪。為著這個事兒,朕進後宮進得少了,為著孝親的禮數和正宮的威儀,更要多陪陪太后和皇后。朕有數,朕陪你的時間,不比在潛邸的時候了。」

如懿倚在皇帝肩頭,金線騰雲五爪龍紋的花樣細密地硌在臉頰上,硌得久了,也覺出一絲粗糙的生硬,她低低道:「臣妾不敢怨,怨了那不懂得的難處。臣妾也盼著來,私心裡,最好來了就不走了。可臣妾知道,夫君可以一人的夫君,但天下的。所以臣妾盼來,也不敢盼來。」

皇帝靜了片刻,撫著如懿的鬢髮,定定道:「這真話了。朕走到後宮裡,有皇后這個賢妻,也有慧貴妃的溫柔,純嬪體貼,嘉貴人嫵媚,連怡貴人、海貴人和婉答應,也有她們的老實本分。可唯獨一樣,你有的,她們誰都沒有。」

如懿好奇:「什麼?」

皇帝吻一吻她的額頭,靜聲道:「一份直爽。這份直爽對著朕的,從你入潛邸到今天,都沒有變過。」

如懿怔了一怔,內心感懷,嘴上卻硬著:「直爽算不得后妃之德,不什麼好處。」

皇帝輕歎一聲,笑道:「這好處,后妃之中都沒有,夫妻之間的。」

彷彿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被誰的手輕柔拂過,如懿幾乎要落下淚來,她低下頭,極力忍著淚:「如懿謝,能夠這樣懂得。」

皇帝動容道:「朕懂得,更珍惜。所以如懿,雖然你不朕的結髮妻子,也不陪伴朕最久的人,可你的好,都在朕心裡。朕也希望你明白,不管這延禧宮朕來得多不多,你總在朕心裡,而不只在這宮裡。」

月光瑩白,悠然漫行天際,像冰破處銀燦燦流瀉而下的一汪清水。遠處的風帶來花木肆溢張揚的清香。這樣好的月色,隔著窗戶半開的縫隙望出去,彷彿整個宮苑都凝霜般地冰雪潔白。這樣好的月,要映著這樣成雙的人的。如懿從未覺得,這紫禁城裡的十六月圓,竟也這般完滿無缺。

這樣寧和的時光,如懿真覺得自己要眠過去了。若一眠醒來,還這般的人月兩圓,那該多好。

只外頭的敲門聲響了兩下,她原本閉著眼不想理會,外頭卻又響了兩下。如懿歎口氣,看看桌上的菜色快涼了,知道送菜進來的宮女,只得歎道:「進來吧。」

皇帝曉得她的心思,握一握她的手,含著笑並不說話。如懿臉上一紅,卻聽殿門「吱呀」一聲輕響,一個身影輕快地閃進來,後頭跟著一個端著黃木四方虯紋盤子的小宮女,穩穩當當地走了進來。來人正阿箬,她輕巧行了一禮,道了「萬福」,輕輕頷首,托著盤子的宮女便走上前來。阿箬一道一道將菜式端出來,口中便道:「這道鵪子水晶膾最喜歡的,小主一早就吩咐了小廚房盯著做好,差半分都做不成這水晶剔透的樣子;這道荷花蒸鴨脯專用了不肥不瘦的鴨脯肉,鴨子愛活水,所以性涼去火,小主特意囑咐了給備上,解解批折子勞累的火氣;這道糖醋鱖魚酸甜可口,最宜下飯飲酒;還有一道碧糯佳藕口味清甜,象徵著和小主佳偶天成,蜜裡調油。」

皇帝笑道:「每道菜都你們小主的心思,可她自己不肯說的。從你嘴裡說出來,這心思就活靈活現了。」

阿箬作勢輕輕拍了一下自己的臉:「奴婢多嘴了。可咱們娘娘個實心人兒,惦記著的心存在那兒,說不出來。奴婢要不替小主說出來,只怕小主的癡心,更沒人知道了。」

皇帝笑得輕快,拍了拍如懿的手背道:「其實你也算個會說話的人了,沒想到手下調教出來的丫頭,一個賽一個機靈。朕記得,阿箬跟了你好幾年了吧。」

如懿頷首道:「阿箬臣妾的家生丫頭,跟著臣妾陪嫁過來的。仗著伺候臣妾久了,那話就不肯安分蹲在舌頭底下。」

皇帝倒頗高興:「自打住進了宮裡,皇后的規矩大,教導得滿宮裡的奴才一個比一個更會裝啞巴,恨不得沒了舌頭才好。朕倒覺得,都像阿箬這麼說說笑笑的才好,你們關起門來過日子,也有趣兒得多。」

如懿聽著阿箬被誇獎,心裡也頗喜悅,便道:「既然這麼抬舉你,留下布菜伺候吧。只一樣,別得意得沒了規矩。」

阿箬福了一福,笑盈盈道:「娘娘的囑咐,奴婢哪回不記在心裡?」說罷,便靜靜候在一邊,伺候著兩人用膳。

皇帝夾了一塊甜藕慢慢吃了,笑道:「本來朕也不想提前朝的事兒了。可這會兒看見這塊藕,心裡又高興起來。江南水患連年成災,一到夏天發了洪水毀掉良田萬畝,災民流離失所,這一直朝廷的心頭大患。先帝年年想治水,撥了銀子下去築造堤壩,可那堤壩比豆腐還軟,總防不住洪水。到了朕登基,朕派去江南治理兩淮的官員上了折子,說今年的堤壩建得好,發了再大的水都沒衝下去,百姓們總算安樂了一年。尤其淮陰知縣管修的那一段,實實在在把朝廷派下去的銀子都用上了,那堤壩比鐵漿澆得還硬實。往年淮陰最容易受災,今年的知縣倒能管事,又能治水,朕好好嘉獎了他一番。」

如懿替皇帝又夾了一筷子藕,側首笑吟吟看著他:「能為分憂的人,該好好嘉賞,只不知這淮陰知縣,叫什麼名字?」

皇帝凝神想了想:「彷彿叫桂鐸,索綽倫氏,鑲紅旗的包衣出身,倒極能幹的一個人。朕正想著,他能實實在在修好了堤壩,便個中用的人。朕再看他一陣子,若經用,便可賞他做個知府。」

皇帝話音未落,卻聽阿箬利索地跪下磕了個頭,激動得淚流滿面:「奴婢謝的賞,謝隆恩。」

皇帝奇道:「朕賞朕手底下的官員,你急著謝什麼恩呢?」

如懿含笑看著阿箬道:「桂鐸阿箬的。」

皇帝便也露出幾分笑顏:「原來朕誇了半日,人家女兒就在這裡。」他便向著阿箬道,「你在外頭替朕盡心,你就好好在後宮伺候著,自己也能熬出個眉目來。」

阿箬喜不自勝,趕緊磕了個頭謝恩。如懿見時機恰好,便道:「這個意思,可以替阿箬指個好人家了,那臣妾先替阿箬謝過。」

皇帝夾了一筷子鱖魚在如懿碗中:「阿箬有沒有這個造化,還得看她自己的。」

阿箬見皇帝取過一旁的熱手巾擦了手,忙站起身來,倒了一盞茶遞到皇帝跟前:「這新備下的六安茶,消垢膩去積滯最好的。嘗嘗。」

皇帝喝了一口,便含了幾分笑意:「論細心周到,嫻妃,你這兒一等一的。」

如懿低眉笑得溫文:「細心周到對心的。感覺到了,這心意也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