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太長久,幾乎能聽清彼此呼吸的悠長之聲。彷彿連時光也就此凝滯不動,化成一層層不見形的凝膠,逼得如懿的額頭沁出一滴滴的冷汗。她伏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良久,自己額頭一滴冷汗落下,落在厚厚的赤錦荔枝紅地毯上,轉瞬不見蹤影。
良久,皇帝終於說了一聲:「起來吧。」他淡淡地看著如懿艱難地起身,「今兒你生辰,早些歇息。朕去後殿看看海蘭。」說罷,他頭也不回,便朝門外走去。
如懿只覺得身心虛弱,整個人都頹敗到底了,看著皇帝離去的頎長背影,情不自禁地喚了一聲:「……」
皇帝的腳在邁出門檻的一瞬驟然收住,頭也不回地問道:「為什麼會向朕提出這樣的心願?」
如懿淒然道:「臣妾的姑母大逆罪人,不容於先帝,也不被允許有任何名分。所以臣妾不希望另一位親人也如姑母一般,一輩子無聲無息,連該得的東西都沒有得到。」
皇帝停了一瞬,逕自向外走去。走到門外的一刻,他忽然覺得眼角微涼,像有什麼不能見人的東西瑟縮在眼角,不肯再流露分毫。他伸手,才發覺有一滴淚凝在自己指尖,在月色柔白之下,恍若冷露無聲。
惢心見皇帝出去,慌慌張張進來道:「小主,小主,怎麼走了?」
阿箬也打了簾子,像丟了魂似的跑進來道:「小主,今兒您的生辰,怎麼去了後殿?他……」
如懿失落地擺擺手:「別說了。這裡也不用收拾,下去吧。」
阿箬見如懿只留著惢心,卻打發自己離開,便有些賭氣,撤下簾子便退下了。
惢心著急道:「小主,您不還說了?」
如懿點點頭,慼慼道:「該說的,不該說的,我都說了。」
「您這……」惢心不敢再說下去。
「我知道你要說我失策。可身為人子,許多事雖然不說,但總惦記著生母,想要盡一份人子的孝心。今日拼著讓責罰,我也要說出這番心意,若能成全,也便成全了他自己了。」
惢心急急道:「可今兒您的生辰,連宴席都沒完就走了,顯然生了大氣。您實在不值啊!」
方才點起的成雙紅燭一明一滅,晃悠悠的,好像隨時都會熄去。窗欞開合的間隙,有風直灌而入,帶進殿外夜涼疏冷的潮濕,輕易撲熄了紫銅燭台上明熾的燭火。
黑暗如夜涼,悄無聲息地瀰漫開來。如懿張了張嘴想要出聲,可無盡的孤獨與黑暗堵住了她的嘴,讓她除了含著溫熱的淚,發不出任何聲音。
惢心忙道:「小主候著,奴婢去點蠟燭。」
如懿任憑眼淚無聲地滑落,靜靜道:「不必了。你出去吧,我自己靜一靜。」
這一夜的異變很快成了宮中的笑柄。金玉妍見到海蘭的時候還忍不住悄聲問她:「昨兒晚上到你那裡的時候,不很生氣?」
海蘭忙笑道:「嘉貴人一向知道我的,我見了連頭也不敢抬,哪裡還敢看什麼臉色。」
玉妍笑得神秘:「那有沒有和你說話解悶兒?你也算不錯了,自從住在延禧宮後,去看嫻妃,總能有幾次順便去看了你。」
海蘭的神色謙卑而謹慎,帶了上回受辱後怯怯不安的緊張:「姐姐還不知道我?笨嘴拙舌的,也不大和我說話。不過和往常一樣罷了。」
玉妍似有不信,嫵媚清亮的鳳眼挑起欲飛:「真的和往常一樣?」
海蘭的神情看來誠實而可信:「真的。」
玉妍似有些氣餒,挽著怡貴人的手無趣地離開了。
回來後海蘭如實地向如懿說起今日的見聞,如懿只比著唐代李昭道的《春山行旅圖》低頭在檀木繡架繃緊的白絹上繡著一幅一模一樣的繡品。
海蘭道:「外頭都鬧成這樣了,個個巴不得看姐姐的笑話呢,姐姐怎麼還沉得住氣在繡這個?」
如懿淡淡笑道:「好容易讓如意館(1)的人找出了這幅圖來,不沉住氣繡出來,難道還走到外面去讓人看非麼?」
海蘭仔細看著畫卷道:「這幅設色畫懸崖峭壁,石磴曲盤。樹間蒼籐縈繞,行人策騎登山。盤行雄峻山間,樹籐蔽人眼,總讓人有一種山重水復疑無路之感。」
如懿伸手撫了撫垂落的鬢髮:「畫也罷了,我最喜歡的畫卷下面配的詩。」如懿輕聲吟道,「蒼崖懸磴迷層疊,樹色陰濃遠近間。雲光嵐影都無跡,倦頓何妨暫息肩。仰瞑渴飲聊倫逸,巨坡平掌心亦安。」
海蘭雙眸清明,已含了幾分懂得的笑意:「巨坡平掌心亦安。難道姐姐已經有了解決之法?」
如懿繡了幾針,便停下手取了絲線比了畫捲上的濃綠深翠的顏色,一色一色選過去。海蘭笑道:「繡這一片山峰上一棵樹,就要用幾十種綠色,姐姐也不怕挑花了眼?」
如懿指著院中含苞待放的桃花:「你瞧那花骨朵粉盈盈的,映著湖綠的珠綾簾子,可不像亂花漸欲迷人眼?既然如此,咱們只要平心靜氣,守著自己才不會迷進去了。」
海蘭也不多言語,在銅盆裡浣淨了雙手,取過一枚銀針道:「既然如此,妹妹也怕外頭亂花迷眼,便陪姐姐一起繡吧。」
沉溺在絲線翻飛的日子過得沉靜而迅疾的。彷彿繡架上理不清的各色絲線,明綠、翠綠、深碧、鵝黃、朱紫、傅粉、蝦青、芙紅……慢慢地選了在銀針的孔眼間穿過,一一繡在了雪白的絹地上,彷彿此身份明,漸漸便也安穩住了心思。
自如懿生辰之後,皇帝足有一月沒有踏足延禧宮。六宮的綠頭牌照例在指間翻落,鹹福宮、永和宮、啟祥宮、長春宮、鍾粹宮、景陽宮,彷彿皇帝到了哪裡,就將春意帶到了哪裡。唯有延禧宮,即便庭院的桃花開了幾朵,也瘦怯怯的冷胭脂紅,花色不繁,艷亦失色,開在漸漸暖起的春風艷陽裡,亦孤瘦伶仃的。
皇帝驟然冷了延禧宮,如懿和海蘭的日子也漸漸不好過起來。一開始春日裡該有的衣裳料子沒有送來,她們只得揀舊年的衣裳穿了。幸好皇后還體恤,做主賞了一些,才勉強幫補過去。只她和海蘭的衣裳有了,下人們的也顧全不周,難免有了怨聲。漸漸地,御膳房送來的吃食也不算新鮮了。時新的菜餚沒有的,幾道主菜都煮過再煮,今天送了來沒吃,明天還這道菜,煮得油湯濃膩,菜都老了,根本不能吃。如懿不能事事回稟了皇后做主,既惹人笑話,又得罪了御膳房,少不得自己拿出銀子來貼補著小廚房的膳食,可也萬事不周全。再漸漸地,連送來的月銀也不齊全了。阿箬數了數目不對,便朝內務府的主事太監秦立嚷起來:「憑什麼咱們的銀子不對,也不許嚷嚷?」
秦立年紀不大,卻在內務府當差久了,當下冷笑一聲道:「延禧宮裡住著兩位小主,原本開銷就大。年下的時候用這個用那個都內務府自己掏了腰包貼補的銀子。如今都春天了,還不把這筆銀子補上麼?我都算過了,按著這麼個扣月銀的法子,延禧宮欠下的數目該要到明年這時候才還清呢。」
阿箬氣得渾身打戰,指著他的鼻子罵道:「延禧宮什麼時候要這要那欠內務府的銀子了,欠條呢?款項呢?一一拿出來我瞧!」
秦立晃著腦袋笑道:「哪有主子欠了奴才的錢不還的?還虧了小主娘娘呢,這麼拿奴才的銀子不當銀子,說出去都讓人笑話。」
阿箬看他大搖大擺走了,氣得說不出話來。進了暖閣見如懿只顧著繡那幅《春山行旅圖》,越發氣不打一處來,紅了眼眶道:「小主您聽聽,內務府的人就這麼作踐我們!」
如懿平靜地理好絲線,道:「委屈你們了。銀子不夠,將我舊年的一些衣裳送出去換些錢,再不濟便我們辛苦些,多做些繡活兒叫小福子他們送出去換錢罷了。」
阿箬想了想道:「宮中哪裡不要用銀子?奴婢想著,與其這樣艱難,看人臉色,小主不如與母家商量……」
話未說完,如懿臉色已經沉了下來:「宮裡的難堪事自己知道就成了,還要告訴娘家人要他們擔心麼?何況烏拉那拉氏不比從前,他們都還指望著我,我怎麼還能讓他們放心不下?」
阿箬噎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得訕訕道:「奴婢想著,到底至親骨肉……」
如懿擺手道:「就因為至親骨肉,我才不能拖累了他們。」
阿箬無言,只得忍了氣下去。如懿拈著銀針的手沾了一手的冷汗,一陣陣發澀,索性丟開了繡架去浣手。
彼時正值黃昏,庭院裡斜暉脈脈,斜斜照進暖閣裡,光線被重重繡帷掩映,更暗淡了幾分。那夕陽的餘暉薄薄的金紅色,望得久了,並沒有那種暖色帶來的溫意,反而寒浸浸地像落在秋涼裡了。連飛在半空中的燕子,也似被夜寒打濕了翅膀,飛也飛不高。她無端地便想起幼時學過的一首詞,前面都渾忘了,只有一句記得清清楚楚:夕陽無語燕歸愁,東風臨夜冷於秋(2)。
惢心倒一聲言語都沒有,捧過兩盞白紗籠的掐絲琺琅桌燈放在繡架旁,安靜伺候了道:「小主,奴婢方才整理衣裳,找出幾匹舊年的料子,花樣不時興了,但料子卻極好的,不如先裁了給底下人做了春衫,也免得宮裡先鬧起來。」
如懿道:「也好。只我另外交代你的事,你都做了麼?」
惢心輕聲道:「大阿哥那兒,奴婢知道那些嬤嬤靠不住,所以按小主的吩咐,隔幾天就悄悄送些吃食去,避開人給了大阿哥。」
「那就好。我能顧上的也就只有這些了。」如懿拿清水浣了手,無奈道,「原我魯莽了,兵行險著,連累了你們。」
惢心淡淡笑道:「在這宮裡,起起伏伏也尋常的。旁人看低了咱們,他們眼力不夠罷了。」
如懿搖頭,頗為感慨:「旁人也罷了,偏偏阿箬也這麼沉不住氣……」
兩人正說著話,三寶打了簾子進來道:「小主,奴才剛在外頭長街上碰到李玉,他正要去傳旨呢,倒件新鮮事。」
如懿道:「什麼?」
三寶道:「不知怎麼心血來潮了,說稟明了皇太后,要替先帝留下的太妃們加以封賞。」
如懿幾乎沒反應過來,便問:「說仔細些,什麼?」
三寶不想如懿這般有興致,便細細說道:「前幾日去太廟祭祖,回來便傷感得很,對太后說未曾好好盡孝道。太后寬慰了幾句,便說,當以天下養太后,又增加了壽康宮太妃太嬪們的月銀份例。另外,也想追封先帝已故的嬪妃,一同遷入妃陵,與先帝做伴。」
如懿壓在心頭數十天的大石驟然間四散如沙,鬆了開來。她忍不住會心一笑:「先帝駕崩,到了地下自然不能沒有人陪著侍奉。妃陵裡陪葬的人太少,也不像樣子。這樣的孝心,皇太后自然沒有不答應的。」
三寶笑道:「小主遠見,太后也這樣說的。所以先將先帝已故的敦肅皇貴妃從葬泰陵,然後從前歿了的幾位在圓明園和熱河行宮伺候的貴人、常在、答應或侍奉過先帝的官女子,一律追封了太嬪,也遷往泰陵陪著了。」
如懿的心上泛起無聲的喜悅,漸漸地迷了眼睛,成了眼底薄薄的淚花。惢心忙遞上絹子,見機道:「小主繡花看累了眼睛,快歇歇吧。三寶,你也下去吧。」
三寶答應著退下了,如懿不由得喜極而泣:「這麼做了,他還這麼做了。」眼淚熱的,從眼底落到面頰上,那種溫熱的濕潤,提醒著皇帝的在意與孝心。她的高興摻著淒楚與欣慰的。這麼多年,皇帝避諱著自己的身世,心裡何嘗不也如常人一般記掛著自己的生母?她心裡知道,至此,哪怕身份未明,有了追封,到底了卻了皇帝的一樁心事。這麼多年他的心事,也漸漸成了她的心事。哪怕她算計著榮寵,算計著安身立命之道,此刻也欣慰萬分。
惢心笑逐顏開,忍不住帶了欣慰的淚:「小主,遂了您的意思。他……他很快就要來了。」
註釋:
(1)如意館:清朝以繪畫供奉於皇室的一個服務性機構。在此處也彙集了全國各地的繪畫大師、書法家、瓷器大師,進入如意館也成為被肯定畫藝的一個重要表現。
(2)出自宋代吳文英《浣溪沙》。全詞為:門隔花深舊夢遊,夕陽無語燕歸愁,玉纖香動小簾鉤。落絮無聲春墜淚,行雲有影月含羞,東風臨夜冷於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