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皇帝並沒有到延禧宮中來。雖然日常朝見總也有見到的時候,皇帝也只淡淡地和她說幾句話,和對其他人並無兩樣。如懿雖然心焦,卻也不知何故。幾次召了李玉來問,饒聰明如李玉,也說不上緣故來。如懿心知情急也無用,只得勉強度日。只依稀聽聞著,皇帝又新納了一個宮女為答應,已經封了秀答應,住在怡貴人的景陽宮裡。即便如此,玫常在卻依舊得寵,雖然皇帝有了新人,也半分分不去她的寵愛。這樣的事,如懿聽在心裡,不免有些難過。她也才十九歲,年華正好的時候,旁人「喜入秋波嬌欲溜」,自己偏「玉枕春寒郎知否?(1)」只能眼睜睜看著皇帝的寵愛,謝了荼蘼春事休。平淡的日子裡唯一安慰的,海蘭,常來與她做伴,從晨到晚,也不厭倦。再來,便純嬪了,雖然她的寵幸也淡薄,但好歹有個阿哥,明裡暗裡也能幫著如懿些。
再見到皇帝的時候已經在五月裡了,如懿清楚地記得,那一日下著微濛的小雨,雨色青青的,隱隱能聞得雨氣中的庭院架上滿院的荼蘼香。如懿歎口氣,手中的《春山行旅圖》繡了大半,自己還在群山掩映中迷惑,春日卻將盡了。
來傳旨的皇帝跟前的李玉,他打了千兒喜滋滋道:「傳的口諭,請嫻妃娘娘速往皇后宮中見駕。」
如懿忙起身道:「這個時候急急傳本宮去,李公公可知道什麼事麼?」
李玉忙道:「奴才也不知道。只王公公和奴才一同出來的,他去了鹹福宮,傳了一樣的口諭給慧貴妃娘娘。小主,您趕緊著吧,輦轎已經在外頭候著了。」
如懿立刻更衣梳妝,出門的時候雨絲一撲上臉,才覺得那雨早無涼意,帶著甜沁沁的花香和暑氣將來的溫熱。
到了長春宮中,蓮心已經掀了簾子在一邊候著,見了如懿便笑道:「嫻妃娘娘來了,貴妃娘娘也剛到呢。」
如懿見慧貴妃與皇后一左一右伴在皇帝身邊,似在說笑著什麼,極為融洽。這樣家常熱鬧的場景,她與皇帝之間卻許久未見了,不覺眼中一熱,低頭進來一一見過。
皇帝向她招了招手,讓她坐下,道:「這麼急過來,沒淋著雨吧?」
如懿隨口答應了。慧貴妃嬌俏笑道:「上次在宮裡看到一頂遮雨的蓑衣,臣妾可喜歡了,賞了臣妾吧。」
皇帝失笑道:「那外頭得來的,說民間避雨的器具。還你父親高斌找來的玩意兒,誰知他這樣偏心,竟沒留一件給你。」
慧貴妃撅了櫻唇道:「父親最偏心了,眼裡只有,沒有女兒。」她本穿了一身櫻色挑銀線玉簪花裌衣,外面套著薄薄的淡粉色琵琶襟撒金點小坎肩,顯得格外嬌艷欲滴。領口上的白玉流蘇蝴蝶佩隨著她一顰一笑,晃得如白雪珠子一般。
皇帝笑道:「你父親偏心朕,朕就偏心你了。你既喜歡,便拿去吧,只一樣,不許戴了各處逛去。」
慧貴妃含笑謝了,瞥了如懿一眼,得意洋洋地取了一粒香藥李子吃了。
皇帝正色道:「今兒這麼急著叫你們到皇后宮裡來,有件事與你們商量。」
眾人答了「」,皇帝又道:「今兒朕查問永璜的功課,見他瘦瘦了些,但換了身新衣裳倒也精神。誰知朕才命他寫了幾個字,那孩子卻不太爭氣,只盯著朕案上的瓜果心不在焉的。」
皇后微微一凜,忙起身道:「切勿怪罪。永璜年紀還小,讀書寫字的時候分心也有的,臣妾一定會讓師傅好好管教約束,這樣的事定不會再有了。」
皇帝慢慢啜了口茶道:「朕原也這麼想著,孩子年幼貪玩總有的。可朕看他寫字的時候翻出袖口來,手臂上竟帶了傷。再三問了,才知道今天永璜在御花園玩耍的時候在假山上磕的。」他的臉色沉了一沉,旋即平靜道,「可伺候永璜的幾十個人,竟沒有一個知道的。」
慧貴妃「哎喲」一聲,便道:「那奴才們也太不小心了,既替永璜換衣裳,怎會看不見傷痕?要麼太粗心,要麼那衣裳根本就不他們替永璜換的。」
貴妃說完,皇后便默默橫了她一眼,偏偏貴妃尚未察覺,全落到了如懿眼裡。如懿不動聲色地取了片芙蓉糕慢慢吃了,只見皇帝頷首道:「貴妃這話不錯。因為朕發覺,永璜外頭的新衣裳臨時套上的,裡頭的衣裳怕穿了三四日都沒換了,油漬子都發黑了。」
皇后滿面愧疚和不安:「都怪臣妾不好。都說永璜沒了的孩子,臣妾格外心疼他些,還特意多撥了一些人去照顧。誰知道人多手雜,反而不好了。放心,等下臣妾親自去阿哥所好好責罰那些奴才,以儆傚尤。」
皇帝冷冷道:「那些奴才朕自會發落。你也不沒用心,底下人欺負永璜沒娘的孩子罷了。所以朕想來想去,還得給永璜尋個能照顧他的。」
皇后一怔,尚未反應過來,慧貴妃已經滿面含笑:「,臣妾膝下無子,長日寂寞。還請成全臣妾一片盼子之心,將永璜交給臣妾撫養吧。臣妾一定會恪盡為母之責,盡心照料。」
皇帝看了眼如懿,慢慢道:「嫻妃可有這樣的心思?」
如懿微一尋思,便含笑道:「若放心,臣妾萬分欣喜。」
皇后道:「既然貴妃和嫻妃都喜歡永璜,的意思……」皇后沉靜一笑,「其實臣妾好歹生養過,若放心的話……」
皇帝歎口氣道:「你們都喜歡孩子,這個朕知道。可也得孩子與你們投緣才好。朕已經讓人把永璜帶來了,他願意選誰為養母,誰有這個福氣得了朕的大阿哥為子,讓永璜自己決定。」
___說著便有人帶了永璜進來。永璜已經八歲了,身量雖比同齡的孩子高些,卻顯得瘦伶伶的,面色也有些發黃,總像沒什麼精神。如懿見他雖低著頭,卻有一分這個年紀的孩子所沒有的對於世事的瞭然。
皇帝溫和地招手,示意永璜走近,一指眾后妃,慈愛地向他道:「永璜,這你皇、慧娘娘和嫻娘娘。你告訴皇,你喜歡她們誰做你的?」
永璜逐一看她們,片刻道:「皇,兒子有。兒子的富察諸瑛,皇的哲妃。」
皇帝憐愛地撫撫他的頭髮:「好孩子,你去了,但誰也替不了你的,皇只想找個人好好照顧你,像你一樣疼你。」
永璜懂事地點點頭,伸手按了按肚子,貴妃輕笑出聲,伸出雙手作勢要抱他:「永璜,來,來慧娘娘這邊!讓慧娘娘抱抱你。」
如懿也微笑著,取過一塊芙蓉酥道:「好孩子,先吃點東西再過去吧。」
永璜左看看右看看,忽而一笑,取過芙蓉酥撲進如懿懷中,只看著她不說話。
慧貴妃神色一黯,似無限失落,便有些懶懶的。皇后倒和顏悅色,展顏對如懿笑道:「恭喜嫻妃了,喜得貴子。」
如懿把著永璜的手,餵他吃了芙蓉酥,又趕緊拿水防他嗆著,方笑道:「若放心將孩子交給臣妾撫養,就臣妾的福氣了。」
皇帝的目光溫煦如春陽:「這種母子的緣分前世修來的,永璜既選了你,以後你便他的了。」
慧貴妃猶自有些不服氣:「,永璜只喜歡那塊芙蓉酥才過去的。這樣不算,您讓永璜再選一次,臣妾也拿塊糕點在手裡。」
皇帝的目光柔和得如潺湲的春水:「好了。你身子不大好,受不住孩子的頑皮。何況你常要陪著朕,嫻妃比你清閒許多,永璜由嫻妃照料也好的。」
如懿原本這兩個月受足了委屈,聽得皇帝這句話,心下一動,彷彿明白了什麼。她仰起頭,對上皇帝的目光,不覺也含了溫煦清湛的愉悅。
慧貴妃陪著皇帝出了長春宮的大門,眼見了皇帝的儀仗迤邐而去,才露出沮喪的神情,悻悻道:「求了這麼多次,終於眼見要成事了,誰想便宜了嫻妃!」
茉心忙勸道:「小主別生氣。」
慧貴妃惱道:「你說兩個月不理她了,怎麼今兒倒想到了她,還叫她來?」
茉心扶著貴妃的手慢慢走著道:「大概位分高又沒孩子的,只有小主和嫻妃了,原想讓她來應應景的,沒想到大阿哥那沒福氣的孩子……」她說著下意識地掩住了口,四下裡看了看。
慧貴妃抿了抿唇,低聲道:「就一個沒福氣的孩子。本宮的位分比嫻妃高多了,恩寵也多多了,他偏喜歡去那冷窩兒,那就隨他去!」
茉心忙賠笑道:「可不!就個沒福氣妨著的孩子,剋死了生母,如今就克著嫻妃去吧。小主急什麼?您自會生下高貴的孩子,連皇后娘娘的也比不上。」
慧貴妃無限企盼地將手搭在了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上,露出幾分期許的笑容,步伐放得越發慢了。
皇后看了眾人散去,手上微一用力,一雙瑪瑙纏絲鐲敲在紫檀桌上發出清脆欲裂的響聲。素心忙笑著捧過一碗燕窩來遞到皇后手中,輕聲道:「娘娘,這燕窩平肝理氣的,您喝一點兒吧。」
皇后接過燕窩伸手欲摜,素心忙攔著喊道:「娘娘仔細燙了手。」
皇后冷笑一聲,由著素心接過了燕窩,也不顧燕窩的湯汁淋淋瀝瀝滴在了手上,便道:「去阿哥所狠狠掌那幫人的嘴!本宮交代的事沒一件做得好的,惹出這樣的事端來便宜了別人!」
素心忙賠笑道:「,她們沒照顧好大阿哥,娘娘氣惱也有的。只娘娘別傷了身子。奴婢知道,那些照顧大阿哥的人不沒用心思,只不敢太急了。誰也沒想到大阿哥身子那麼好,能熬過那兩場風寒的。本想著……」
皇后目光微冷,彷彿含了化不開的冰霜:「來不及了!」
素心的語氣低沉而狠戾:「來得及。伺候大阿哥的人裁了一批,但要緊的奶娘乳母跟過去的。」
皇后的唇角化出幾分薄薄的笑意,似照在冰面上的陽光:「那麼素心,你該知道怎麼辦。」
皇后起身往寢殿走去,唯有裙幅的擺動恍若天際的雲霞浮動,餘下華光曳然。
永璜跟著如懿到了延禧宮,猶有些怯怯的。如懿只留了惢心在身邊,親手取了一套乾淨衣裳替他換上,又打了水仔仔細細擦了臉和手,方才溫聲憐惜道:「永璜,你已經到了延禧宮,不必再害怕了。」
永璜用力點點頭:「只要離開阿哥所,我就不怕了。」
如懿示意惢心取過架子上的白藥粉,自己輕輕地替永璜擦在傷口上:「在假山上擦得疼不疼?」
永璜搖搖頭:「不疼。」
如懿撫著他的手臂,輕輕地吹著:「傻孩子,怎麼會不疼呢?」
永璜露出一絲頑皮的笑意:「我自己撞的,當然不算疼。而且我不說,誰知道我擦傷了呢?」他低下頭有些傷感,「嬤嬤們和乳母都不管我。」
如懿柔聲道:「就因為她們不管你,你才要管自己。嫻娘娘也沒有辦法,才讓惢心姑姑給你想了這麼個主意。」
永璜乖巧地點點頭:「您講的我都知道。要不您讓惢心姑姑總給我送吃食,她們給我吃得太少了,我每天都餓得胃疼。您要救我,我心裡都明白。」
如懿摟住他,也不覺帶了幾分傷感的淚意:「好孩子,就因為你明白,我才更心疼你。別的孩子在你這個歲數天天無憂無慮的,偏你要懂得這些,我實在不忍心。」
永璜伸出小手替她擦了擦欲落的淚,小聲地說:「嫻娘娘,您別哭,別哭。」_
註釋:(1)出自宋代李祁的《青玉案》。全詞為:綠瑣窗紗明月透。正清夢,鶯啼柳。碧井銀瓶鳴玉甃。翔鸞妝詳,粲花衫繡,分付春風手。喜入秋波嬌欲溜。脈脈青山兩眉秀。玉枕春寒郎知否?歸來留取,御香襟袖,同飲酴醾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