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6 章
過去與沒過去

一名身材修長的男子,奔跑在潔淨無比的街道上,直到接近結界,才仿若被什麼擊中了般,停下了腳步。再然後,他如同被重新上滿了發條的木偶,一步步地朝結界的邊界走來。好幾步後,身體才像是滴入了機油的零件般,重新恢復了靈活。

他穿著式樣古老的騎士鎧甲,用早已失傳的秘法鍛造的銀色頭盔、盔甲、護腿以及戰靴,大紅色的披風自肩頭一直垂到腳踝,披風吹起間,上面那某個屬於早已滅亡的國家的圖案若隱若現。

這身服裝看來並不沉重,反而很好地勾勒出了對方勻稱的身材。這個彷彿從歲月盡頭走來的男子,哪怕用今天的眼光看,也是非常符合審美的。看來並不健碩甚至略顯纖細的身軀,能讓人感覺到其下蘊藏著的可怕力量。而他的周身還蔓延著一種凜冽的氣勢,讓所有人不敢直視他太久。

這氣息只是無意間洩露出來的。

他來見她,怎麼會不小心地收斂起一切呢?

他甚至連每一個指甲尖都打磨成最圓潤的角度,生怕一不小心就會刺痛她嬌|嫩的肌膚。

蘇綠記得這身衣服,而且記得很清楚。

在他成為她騎士的那一天,他就是穿著這套衣物,跪在她的腳邊,虔誠地低下頭,任由她將一柄寶石裝飾著的華美的劍架在他的脖上,詢問他「是否願意奉上全部的生命,一生侍奉在我的身邊」,當時的他毫不猶豫地回答是「是」。明明只是個約定俗成的儀式,他卻真的把自己的一切祭奠了上去。

她的目光微微柔|軟。

沒有人能討厭一個真正對自己好的人。

她也是一樣。

腳步聲漸漸大了起來。

人也近了。

除去心知肚明的兩人,所有人目光呆滯地注視著那從結界中走出的神秘男子,他穿著古老而繁瑣的盔甲,披風的邊緣佈滿了早已失傳的某種紋路,在不知何時急促起來的風中獵獵作響。

一個可怕又驚人的猜測在人們的心中湧現。

卻沒有人敢攔在他的面前。

連質問都做不到。

眾目睽睽之下,他就這樣徑直走到她的面前。

目光對視了片刻後,他抬起手,輕輕地摘了下自己的頭盔,而後,動作熟練地單膝跪在了她的面前,如同數百年前一般。無論被人們怎樣稱呼,他只是她的騎士,也只想做她的騎士。那些曾經的奢求仿若被歲月洗去,剩餘的只是最簡單最直白的願望。

所有人驚愕地發現,這位神秘人赫然是位英俊的少年,看起來只有十五六歲的模樣。

剛剛褪去了曾經的稚氣,卻還沒來得急成年,他的時間就永遠地停滯了。

他是被時間流放的人,哪怕他可以改變這個世界的世界,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改變自己的。所以,他的外貌永遠地定格在了她離開的那一刻。

或者說,身體的各個部位都是。

他的髮絲依舊如金子般閃閃發光,也許是因為剛摘下頭盔的緣故,略顯凌亂,讓人情不自禁有捋順它的衝動,只是,曾經看來那樣充滿生機的顏色,此刻再看,活力不復。碧綠色的眼眸也一如昨日,只是,曾經它清澈如湖水,一眼好像就能看到底,如今,卻像一灣深潭,粗看之下依舊波光粼粼,但如若細看,只會讓人深陷其中,難以自拔。

看,時間雖然沒有改變他的容貌,但同時也改變了太多的東西。

起碼曾經的阿爾德,身上不會有著如今這種歲月沉澱、風霜洗禮後獨有的成熟味道。明明只是個少年人,卻有著這種氣場,又意外地並不讓人覺得違和,仿若他原本就應該是這樣的。

他單膝跪在她的腳邊,因為姿勢的緣故,沒有辦法看她,卻又全身心地在看她。

用一種極盡渴求的姿態。

他喊她:「陛下。」

他的聲線微微乾澀,微微顫抖,像是事先排練過千百次,但事到臨頭卻忘記了之前所有的練習,聽起來有些倉惶,卻又透著那麼一股幸福味兒。

看,她不在別的什麼地方,就在他的眼前。

世間還有比這更幸福的事情嗎?

沒有。

所以「惡」無法佔據他的身心,因為他知道的,也許毀滅世界的確能感覺到歡樂,但他曾經體會過人世間最極致的歡樂,所以那反而不值一提。

而讓他覺得最快樂的事情,從來都如此謙卑。

在她身邊。

僅此而已。

哪怕只是遠遠地看著她,感覺到她的氣息,也足夠滿足。

只是……

請不要離開他的視線。

那會讓他格外惶恐不安。

「阿爾德。」

啊啊,她在喊他。

聲音和過去不同了,但又和過去一樣讓他覺得動聽無比,究其原因,大概是——她在喊他。

因為她的口中吐出他的名字,所以動聽,所以他愛聽。

「抬起頭。」

他迫不及待地抬起頭,近乎貪婪地看著她。

很想看到,那短促的音節從她口中發出時,她的嘴唇是否與記憶中一般顫動。這些年來,他總是悄悄地在心中描繪那幅圖景,現在終於可以親眼看到。

「啪!」

緊接著,他得到了一個耳光。

自打知道這個世界的情況後,蘇綠想這麼做很久了。今天如願以償,她卻並未感覺到有多輕鬆。因為短暫的對視中,她從他的眼中看到了濃厚的執念。這意味著,她不可能輕易地離開這個世界。有些事情,哪怕她不想做,恐怕也不得不去做。

阿爾德卻覺得很幸福。

時隔多年,他終於再一次與她有了直接的身體接觸。

雖然那是一個耳光。

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她的肌膚觸碰到他的肌膚,還有什麼比這更值得滿足的事情嗎?

疼痛?怨恨?

怎麼會。

她所給的,他都會心懷感激地接受,只要她喜歡,用任何刑具對待他都可以,他都會微笑著接受。而且,比起自身,他更在意的是,自己那明顯比她要硬實不少的皮膚會不會讓她覺得手感不舒服。

「知道我為什麼要打你嗎?」

她又問他。

美麗的聲音從她的口中如同小鳥般跳出,盤旋在他週遭,驅散了全部的寂寞。但同時,他又有些嫉妒,其他人憑什麼聽到這聲音呢?這是他一個人的。

「我錯了。」他從善如流地道歉,語氣和眼神都很誠懇。

她覺得他錯了,那麼他就一定錯了。

不需要懷疑,不需要辯解,只需要忠誠地承認錯誤,而後接受來自於她的懲罰。

蘇綠失語,阿爾德此刻的精神狀態讓她覺得很難辦,她甚至有種找出鞭子來抽他一頓的衝動。但直覺告訴她,這樣做不僅不會讓情形好轉,反而可能會看到他一邊挨抽一邊微笑的情景。

時間到底做了什麼,當年勉強還算正常的小騎士變成了如今的重度抖M患者。

「我想,」她最終暫且選擇了退讓,「也許我們需要談談。」也許直接動手是最好的選擇,但顯然,她還沒辦法這麼快就「放棄治療」他。

金髮少年的眼眸亮了起來,宛若在黑夜中尋找到了燈塔的迷航船隻,他用力地點了點頭,而後站起身,小心翼翼地說:「我聽他說,你走累了,那麼……」他的手臂輕輕動了動,開始後悔為什麼要穿上這套鎧甲,它這樣堅|硬而冰涼,抱起她時一定會讓她覺得很不舒服吧?

「我休息夠了。」蘇綠當做沒看到他滿是渴望神色的目光,越過他,徑直向前走去。

少年有些失望地抿了抿唇,但很快就重新振奮了起來,如同曾經一般,快活地搖著尾巴跟在她身後。這一次,他跟得很緊很緊,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一不小心她就再次消失不見。

就這樣,他們一前一後地走著。

直到兩人快進|入結界,有人終於抑制不住地喊道——

「等一……」

聲線卻在那神秘騎士少年的眼神中戛然而止。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動手,只側過頭似不在意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中的森寒氣息宛若化為了實質,將所有人凍僵在了原地。他的髮絲看來像是太陽,整個人卻宛如從夜幕深處走來,像是世間最純粹的黑,一瞬間染透了所有人的身心,讓他們察覺到了最深的恐懼。

所有人噤若寒蟬,在這一刻,他們感覺到了某種「不自主」感。他們的生命並不掌控在自己的手中,而在他的手中。只要他願意,他們沒有任何一人可以離開這裡。

所以他們只能定定地注視著兩人的背影。

如若那少女像是一朵嬌豔的鮮花,那麼他就是一柄守護著她的騎士劍,銳氣無匹,無人敢觸其纓。

直到兩人的身形消失,透明的結界再次化為了深黑的模樣,所有人才長長地出了口氣,甚至有人直接癱軟在了地上。沒有會笑他們,因為自身也好不到哪裡去。

「那個人是誰?」

有人問。

卻沒人回答。

因為答案已然在所有人的心中。

但緊接著,又一個問題浮現在了人們的心中。

「那個少女是誰?」

為什麼那個人……會心甘情願地俯首於她的腿邊,而她卻不屑一顧地給了他一個耳光。

她——到底是誰?

很多人慶幸,之前並未對她動手;同時也有一些人瞬間出了一身冷汗,因為他們出手了。

但這些,都和蘇綠沒有什麼關係了。

她沒想過要報復,只是靜靜地行走在薩爾城那熟悉的道路上,「惡」說的沒錯,他真的把這裡重建了,它看上去與她最後一次看時,並沒有太大的區別。

行走於其中,過往的那些記憶也都清晰地一一浮現於眼前。

但是,她清楚地知道——

「一切都過去了。」

在很多很多年前,就全部煙消雲散了。

而沉浸在記憶中走不出來的人,是沒有未來的。

「沒有過去哦。」在她的身後,金髮碧眼的騎士如此回答說,「瑪麗你還在,我也還在,一切就都沒有過去。」

他也永遠不會允許它過去。

這一點,即便是她……他也不想妥協。

因為一旦認輸,他就會徹徹底底地失去她,從此後,連她的影子都無法再觸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