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星期三

八月的一天,倫敦市中心酷熱難耐,煙氣蒸騰。

沃洛克的十一歲生日派對賓客如雲。

這裡有二十個小男孩和十七個小女孩。這裡有很多留板寸的金髮男子,一個個身著深藍套裝,佩帶手槍。這裡還有一群宴會餐飲業者,他們帶來了果凍、蛋糕和一碗碗水果甜點。他們的麵包車隊列前頭有一輛老式賓利車開道。

「神奇的哈維和旺達」以及「兒童聚會專家」都被突如其來的胃病擊倒,但幸運之神從天而降,一位舞台魔術師簡直可以說是橫空出世,出現在人們面前。

每人都有些小愛好。儘管克羅里極力反對,但阿茲拉斐爾還是決定把自己的業餘愛好派上用場。

阿茲拉斐爾特別欣賞自己的魔術技巧。他曾在十九世紀七十年代參加過手技魔術巨匠約翰·馬斯基林的一個培訓班,還花了整整一年時間練習魔術手技、硬幣戲法和從帽子裡變兔子。他當時覺得自己精於此道。阿茲拉斐爾能辦到的事,足以令整個英國魔法師協會俯首稱臣,但他從來不肯在變戲法時運用自己與生俱來的能力。這是極大的障礙。他此刻已經開始希望自己一直有在練習。

但是,他心想,這就像騎自行車。你永遠不會忘記。魔術師長袍有點髒,但穿在身上還挺不錯。他甚至想起了那些饒舌的墊場話。

孩子們不屑地看著他,完全沒有反應。克羅里穿著白色侍者制服,站在餐檯後面,尷尬得直皺眉。

「好了,小紳士小淑女們,你們看見我這頂皺巴巴的舊高帽了嗎?你們年輕人會說,多難看的帽子啊!好好看看,這裡什麼都沒有。哦我的天啊,這個怪傢伙是誰?啊,是我們毛茸茸的朋友,兔子哈里!」

「它藏在你的口袋裏。」沃洛克說。其他孩子紛紛點頭。他們以為自己是誰?小孩嗎?

阿茲拉斐爾記得馬斯基林曾跟他說過如何對付拆台的人。「講個笑話,你這布丁腦袋。我說的就是你,墮落先生(這是阿茲拉斐爾當時給自己起的藝名)。讓人們笑起來,他們就會原諒一切。」

「哈,你戳穿了我的帽子戲法。」天使咯咯笑了起來。但孩子們還是面無表情地盯著他。

「你真爛。」沃洛克說,「我要卡通片。」

「知道嗎,他說得對。」一個綁馬尾辮的小女孩說,「你真爛。可能還是個死基佬。」

阿茲拉斐爾絶望地看向克羅里,在他看來小沃洛克顯然已經被地獄玷污了。他巴望著那條黑狗趕快出現,好讓他們儘早離開。

「哦,親愛的小朋友們,你們誰有一便士硬幣?沒有,小主人們?那我在你耳朵後面看到的是什麼……」

「我的生日上就有卡通片。」那個小女孩大聲說,「我還得到了變形金剛和霸天虎和霹靂貓坦克和小馬駒布娃娃和……」

克羅里呻吟一聲。任何有半點常識的天使,都該對兒童聚會唯恐避之不及。當阿茲拉斐爾把三個連在一起的金屬環掉在地上時,一群孩子幸災樂禍地尖叫起來。

克羅里把頭扭開,目光落在堆滿禮物的桌子上。兩顆烏黑的小眼睛在一個高大的塑料建築中注視著他。

克羅里眼冒紅光,迅速檢查了一遍。你永遠也不知道地獄官僚機構會搞出什麼亂子。他們沒準兒會送來一隻倉鼠代替地獄犬。

不,它是只絶對正常的倉鼠,生活在一個由圓柱體、圓球和腳踏轉輪組成的特別刺激的建築中。西班牙宗教審判所當年如果擁有一家塑料模型工場,多半會設計出類似的東西。

克羅里看看錶。他從沒換過電池,而表裡的電池也在三年前爛光了,但這塊表走得很準。現在是差兩分鐘三點。

阿茲拉斐爾越來越狼狽。

「在場的諸位有人帶著手絹嗎?沒有?」在維多利亞時代,不帶手絹出門可是聞所未聞的事情。接下來的戲法是變白鴿──它正煩躁地啄著阿茲拉斐爾的手腕,這個魔術沒有手絹可不行。天使試圖吸引克羅里的注意,但沒成功,於是絶望地指向一位保安人員。那人不安地扭了扭身子。

「你,我親愛的朋友,到這兒來。好了,如果你檢查一下自己的胸袋,也許就會發現一條上好的絲質手帕。」

「不,先生。恐怕沒有,先生。」保安正視前方,開口說道。

阿茲拉斐爾絶望地擠擠眼。「不,來吧,小夥子。就看一眼,求你了。」

保安把手伸進內袋,臉色一變,驚奇地掏出一塊鴨蛋青色蕾絲邊手帕。阿茲拉斐爾很快就意識到蕾絲邊是個錯誤。手帕掛住保安的配槍,把它甩了出來,重重地落在一碗果凍裡。

孩子們猛地鼓起掌來。「嗨,不壞!」馬尾辮女孩說。

沃洛克已經跑過去,抓住那把手槍。

「舉起手來,不許喘氣!」他高興地喊道。

保安們進退兩難。

有些人摸索著自己的武器;另一些正往前蹭,或是往後退。其他孩子抱怨說他們也要槍,有幾個行動力強的已經開始跟那些傻到把槍掏出來的保安爭奪。

有人朝沃洛克身上扔了一塊果凍。

男孩尖叫著扣動扳機。這是一把點32口徑馬格南左輪手槍,美國中情局制式、灰色、沉重、火力強勁,足以在三十步內把一個人轟爆,只留下一團紅霧、一攤噁心的零碎和一堆要寫的報告。

阿茲拉斐爾眨眨眼。

一道水流從槍口噴出,打濕了克羅里的衣服。此時惡魔正望著窗外,想看看花園裡有沒有大黑狗。

阿茲拉斐爾尷尬得要命。

接著一塊奶油蛋糕拍在他臉上。

此時大約三點過五分。

阿茲拉斐爾一擺手,把其他槍支也都變成水槍,然後走出房間。

克羅里在外面便道上發現了他。天使正忙著把軟塌塌的鴿子從雙排扣長禮服的袖管裡解救出來。

「它晚了。」阿茲拉斐爾說。

「是完了,我看得出來。」克羅里說,「都是因為要貼在你的袖子上。」惡魔伸手把鴿子從阿茲拉斐爾的袖子裡掏出來,將生命送回它體內。鴿子感激地咕咕叫了兩聲,隨後有點過分小心地飛走了。

「我沒說鳥。」天使說,「地獄犬。我說的是它來晚了。」

克羅里若有所思地搖搖頭。「咱們查查看。」

他打開車門,撥開收音機。澳大利亞女歌星凱莉·米洛的成名曲傳了出來,「我應該如此幸運,幸運──幸運──幸運──幸運。我應該如此幸運──你好,克羅里。」

「您好。嗯,您是誰?」

「大袞,蒼蠅之君、瘋狂之主、掌管十七酷刑的下界公爵。我能幫你什麼忙?」

「地獄犬。我只是,呃,只是確認一下它快到了嗎?」

「十分鐘前就放出去了。怎麼了?它還沒到?出了什麼問題嗎?」

「哦,不。什麼問題也沒有。一切正常。哦哦,我看見它了。真是條好狗。太棒了。從頭到尾都那麼嚇人。夥計們,你們的活兒幹得漂亮。好了,很高興跟您聊天,大袞。回頭再聊,好嗎?」

他關掉收音機。

兩人對視良久。房子裡傳來一聲巨響,一扇窗戶應聲而碎。「哦。」阿茲拉斐爾喃喃說道。他六千年都沒說過髒話,所以現在也不準備改口。「我肯定漏了一把。」

「沒有狗。」克羅里說。

「沒有狗。」阿茲拉斐爾說。

惡魔嘆了口氣。「上車吧。」他說,「咱們得好好談談。哦,對了,阿茲拉斐爾……」

「嗯。」

「上車前把這該死的奶油蛋糕清理一下。」

八月的一天,遠離倫敦市中心的某個地方酷熱難耐,寂靜無聲。塔德菲爾德道路兩側的雜草都被塵土壓彎了腰。蜜蜂在樹籬間嗡嗡飛舞。周圍的空氣讓人感覺像是重新熱過一遍的剩菜。

一個聲音突然爆發,彷彿上千金鐵之聲共同高喊「萬歲」!

路上出現一條黑狗。

它只能是條狗,它的形狀像狗。

你大概也遇到過一些特別凶的狗,它們會讓你記起,儘管經過數千年的人為進化過程,但每條狗跟狼的差距也就是兩頓飯而已。這些狗行動起來目的明確、意志堅定,一個個又大又壯,牙齒發黃,呼吸間泛著臭氣。主人們在遠處嘮叨「它很乖,真的,如果嫌煩,只要戳它一下」時,它們綠意盈盈的眼睛中會閃爍出冰河時期篝火躍動的紅光……但就連那種狗看到現在這條黑狗,也會裝作若無其事地鑽到沙發後面,特別專心地玩自己的狗咬膠。

它咆哮一聲,聲音低沉瘖啞,充滿蓄勢待發的威脅。這種咆哮會始自它的喉嚨深處,結束在別人的喉嚨之中。

口水從它下巴滴落,砸在柏油路上發出嘶嘶聲響。

它朝前走了幾步,用力嗅著沉悶的空氣。

它的耳朵轉了一下。

有聲音從遠處傳來。一個聲音。孩子氣的聲音,但又是它生來就要服從,忍不住想要服從的聲音。如果這聲音說「走」,它就會走;如果說「殺」,它就會殺。這是主人的聲音。

它跳過樹籬,跑過後方曠野。一頭吃草的公牛看了它兩眼,權衡利弊後,匆忙跑向對面的籬笆。

那些聲音從一片稀稀拉拉的雜樹林中傳來。黑狗慢慢靠近,口水滴答不止。

另一個聲音說:「他不會的。你老說他會,但他絶對不會。假設你老爹送你一隻寵物。就算是有趣的寵物,多半也會是竹節蟲。那就是你老爹對有趣的定義。」

黑狗做了個相當於聳肩的犬類動作,但很快就對這聲音喪失了興趣。因為它的主人,它的宇宙中心說話了。

「會是條狗。」

「哈。你不知道會不會是狗。誰都沒說過會是條狗。如果誰都沒說過,你怎麼知道會是狗?你爹會抱怨它吃得太多。」

「水蠟樹。」第三個聲音一本正經地說。它的主人應該是那種一絲不苟的人,在製作塑料模型前,不僅會首先按照說明清點所有部件,分門別類擺好,還會把所有需要上色的部件塗好顏色,等待乾透再開始組裝。這個聲音與註冊會計師之間的差別,完全是時間問題。

「它們不吃水蠟樹,溫斯利。你什麼時候見過狗吃水蠟樹?」

「我是說竹節蟲吃。它們其實挺有意思的。它們交配時還會把對方吃了。」

周圍安靜下來,似乎所有人都在思考。獵犬繼續靠近,最終意識到這些聲音是從地上的一個大坑裡傳來的。

這片樹林掩住一個幾乎長滿灌木和藤蔓的古老白堊採掘場。古老,但顯然沒被廢棄。自行車車轍縱橫交錯,光滑的斜坡經常被用來玩滑板和被稱作「死亡之牆」──至少是「膝蓋嚴重挫傷之牆」的單車特技。嚴重磨損的繩索掛在某些較矮的樹木上。隨處可見的波狀鋼板和舊木板就插在枝條間。一塊殘破生鏽的牌子從蕁麻叢間探出頭來,上面寫著「勝利捷報地產」。

在一個角落裡,亂七八糟的破輪胎和嚴重腐蝕的鐵絲為它贏得了「失落墓場」的大名,所有超市手推車都會到這兒來尋死。

如果你是個孩子,這裡就是天堂。但本地的成年人稱其為「大坑」。

獵犬從一片蕁麻間窺視過去,看到採掘場中心有四個人影。他們正坐在所有秘密據點都必不可少的道具上── 一個牛奶箱。

「它們不吃!」

「它們吃。」

「我跟你打賭它們不吃。」第一個聲音說。從音色可以辨別出,它屬於一位年輕女性,而且帶著驚恐又著迷的情緒。

「它們吃,真的。我曾經養過六隻。有一次我們去度假前,我忘了換水蠟樹樹葉。結果等我回來,就剩下又大又肥的一隻。」

「不對。那不是竹節蟲,是螳螂,就是那種姿勢好像在祈禱的蟲子。我在電視裡見過,大個兒的母蟲會把對方吃掉,公蟲連眼都不眨一下。」

又是一陣寂靜。

「它們都祈禱些什麼?」主人的聲音說。

「不知道。祈禱不用被迫結婚吧,我估計。」

獵犬設法把大眼睛對準採掘場坍塌的木板圍牆上的一個小洞,朝下方看去。

「總之,這就好像自行車。」第一個聲音很權威地總結道,「我本以為會得到一輛七變速自行車,有剃刀刃一樣的座子、紫色塗裝和一切的一切。結果他們給了我一輛天藍色的。還帶車筐。女孩騎的車。」

「哦。你是女孩。」另一個人說。

「只因為某些人是女孩,就給她們女孩的玩具。這是性別歧視,我跟你說。」

「我會得到一條狗。」主人堅定地說。男孩背衝著獵犬,它看不清主人的相貌。

「哦,對,那種大個羅威納犬,對嗎?」女孩諷刺道。

「不,是那種可以跟你一塊兒玩的狗。」主人的聲音說,「不是大狗……」

──蕁麻叢中的紅眼睛突然向下移動──

「……而是絶頂聰明的狗。可以鑽進兔子洞。好玩的小耳朵老是朝外翻著。而且是個混血。一條純種混血狗。」

孩子們沒注意到,採掘場邊上響過一陣細小的噼啪聲。很可能是四周空氣突然湧入真空地帶而產生的聲音,比方說因為一條特別大的獵犬變成了小狗。

而接下來的砰砰響動,沒準兒是因為有個耳朵朝外翻了過來。

「我會叫它……」主人的聲音說,「我會叫它……」

「什麼?」女孩說,「你要叫它什麼?」

獵犬等待著。是時候了。命名。這會賦予它本性,確定它的功用和身份。它的兩隻眼睛雖說距離地面近了許多,但還是閃現出隱隱紅光。口水也滴在蕁麻叢中。

「我會叫它狗狗。」主人肯定地說,「這個名字可以省不少事。」

地獄犬愣了一下。在那惡魔狗腦子的最深處,它知道這事兒有點不對頭,但它心中只有服從。對主人的滿腔敬愛更掃平了所有疑慮。再說了,它算什麼東西,哪有資格決定自己的大小?

小狗三兩步跑下斜坡,去迎接自己的命運。

奇怪的是,它過去總有撲咬的慾望,但現在卻意識到這跟同時想要搖尾巴的衝動完全牴觸。

「你說是他!」阿茲拉斐爾一邊嘟囔,一邊漫不經心地把最後一塊奶油蛋糕從領子上拿掉,隨即將手指舔乾淨。

「本來是他。」克羅里說,「我是說,我早該知道,不是嗎?」

「那就是有人動了手腳。」

「沒別人了!只有咱們,不是嗎?善良和邪惡。一方和另一方。」

他拍了下方向盤。

「如果你知道下邊那幫人都有什麼手段,肯定會大吃一驚。」惡魔說。

「我估計跟上面那幫人會做的事差不多。」阿茲拉斐爾說。

「別逗了。至少你們有不可言喻的慈悲。」克羅里酸溜溜地說。

「是嗎?你沒去過蛾摩拉城嗎,被他老人家毀掉的那座?」

「當然去過。」惡魔說,「那裡有家特別棒的小館子,你可以吃到美妙至極的肉荳蔻拌碎檸檬香草,搭配發酵海藻雞尾酒……」

「我是說在那之後。」

「哦。」

阿茲拉斐爾說:「肯定是醫院裡出了什麼岔子。」

「不可能!那裡都是咱們的人!」

「誰的人?」阿茲拉斐爾冷冰冰地說。

「我的人。」克羅里更正道,「好吧,不是我的人。嗯,你明白的。撒旦信徒們。」

他試圖表現出輕蔑的口吻。除了都認為世界是個有趣的地方、希望享受得越久越好以外,克羅里和阿茲拉斐爾很少有共同語言。不過說到撒旦信徒,他倆倒是很有共識。那些人出於這樣或那樣的原因,主動敬拜黑暗王子。克羅里總覺得他們令人尷尬。你沒法衝他們發火,但始終會有種怪怪的感覺,就跟越戰老兵看到有人身穿野戰服,去參加鄰里安全互助會時的感覺一樣。

除此以外,他們還老是熱忱得讓人鬱悶。沒完沒了的倒十字架啊、五芒星啊、小公雞啊。這讓大部分惡魔迷惑不解。根本沒必要。想成為撒旦信徒,你只需要有一顆虔誠的心。你可以當一輩子撒旦信徒,都不用知道五芒星是什麼,也不用看到肯德基以外的任何死公雞。

再說了,有些老派撒旦信徒其實都是大好人。他們詠頌禱詞、舉行儀式,其實跟自己的假想敵們沒什麼區別。儀式結束後,他們回到家中,繼續謙遜溫和的平凡人生。一週餘下的日子裡,可能連半個邪惡念頭都沒有。

當然還有些人……

這些自稱撒旦信徒的傢伙,讓克羅里侷促不安。不光是因為他們所做的事,更是因為他們把一切都怪在地獄頭上。他們想出的點子,惡魔們花一千年都摸不著邊。這些讓人渾身發冷的主意,充滿黑暗和齷齪的氣息,只有功能正常的人類大腦才能孕育出來。然後這些人會大叫著「是惡魔讓我這麼幹的」,以得到陪審團的同情。但問題在於,惡魔幾乎不會讓任何人做任何事。他沒這個必要。有些人就是無法理解這一點。在克羅里看來,地獄並非邪惡的蓄水池,天堂也不是仁慈的噴泉。它們只是宇宙大棋局的兩個玩家。你只能在人類的頭腦中找到貨真價實的玩意兒,無論是純粹的仁慈,還是徹底的邪惡。

「哈。」阿茲拉斐爾說,「撒旦信徒。」

「我不覺得他們有可能把這件事搞砸。」克羅里說,「我是說,就兩個嬰兒。一點也不複雜,難道不是……」

他忽然愣住了。撥開記憶的迷霧,一位小個子修女凸顯出來,克羅里當時就覺得即便作為撒旦教徒,她也迷糊得有點過分。而且還有個人。克羅里隱約記得一桿煙斗、一件1938年就該過氣的之字形圖案開襟羊毛衫。一個身上插滿「準爸爸」標籤的男人。

肯定有第三個嬰兒。

他把這個想法講給阿茲拉斐爾。

「線索可不怎麼多。」天使說。

「咱們知道那孩子肯定還活著。」克羅里說,「那麼……」

「咱們怎麼知道?」

「如果他重新在下界顯身,你覺得我還能坐在這兒嗎?」

「說得好。」

「所以咱們所要做的就是找到他。」克羅里說,「可以通過醫院檔案查詢。」賓利車的引擎開始轟鳴,車子猛地一躥,把阿茲拉斐爾拍在車座上。

「然後怎麼辦?」他說。

「然後咱們找到那個孩子。」

「然後怎麼辦?」車子橫著甩過一個拐角,天使緊緊閉住雙眼。

「不知道。」

「真讓人放心。」

「我想……滾開,你這笨蛋!……你們的人不會考慮……還有你騎的小摩托!……給我提供庇護所吧?」

「我正要問你相同的問題……注意行人!」

「他既然在街上走,就應該知道有多大風險!」克羅里駕駛著不斷加速的賓利,從一輛停在路邊的小車和一輛出租車之間擠了過去,留下的縫隙僅能插進一張最薄的信用卡。

「看著路!看著路!說起來,醫院在哪兒?」

「牛津以南某個地方!」

阿茲拉斐爾抓著儀表板說:「你不能在倫敦中心區開到一百四!」

克羅里瞥了一眼時速表。「為什麼不能?」他說。

「你會把咱們弄死!」阿茲拉斐爾說完這話頓了一下,「造成麻煩的靈肉分離。」他毫無說服力地改口道,隨即放鬆了些,「何況你可能把別人弄死。」

克羅里聳聳肩。天使從沒真正理解二十世紀,也就意識不到完全有可能沿牛津街開到一百四。你只需要把東西安排好,保證沒人擋路。而且既然所有人都覺得不可能沿牛津街開到一百四,也就不會有人注意。

至少車子比馬強。對克羅里來說,內燃機是一個天賜……一種神來……一筆飛來橫財。當初他因公出差時,所騎的馬都是那種雙眼冒火、四蹄爆金星的黑色大傢伙。那是惡魔必備的交通工具。但克羅里老是從馬上摔下來。他向來不擅長應付動物。

到了奇西克區附近時,阿茲拉斐爾開始翻找汽車雜物箱裡堆成一攤的磁帶。

「地下絲絨樂隊1是什麼?」他說。

「你不會喜歡的。」克羅里說。

「哦。」天使不屑地說,「爵士樂。」

「知道嗎,阿茲拉斐爾,如果你請一百萬人各自形容一下現代音樂,估計沒有一個會用『爵士樂』這個詞。」克羅里說。

「哦,這個還差不多。柴可夫斯基。」阿茲拉斐爾說著打開盒子,把磁帶塞進車載音響。

「你不會喜歡的。」克羅里嘆道,「這盤帶子已經在車裡放了超過兩個禮拜。」

賓利車從希思羅機場旁邊疾馳而過,沉重的貝斯音開始轟鳴。

阿茲拉斐爾皺起眉頭。

「我怎麼沒聽過這個?」他說,「這是什麼?」

「柴可夫斯基的《又一場慘敗》。」克羅里閉上眼,車子迅速穿過斯勞區。

等他們經過沉睡中的白金漢郡奇爾特恩斯大學時,兩人已經聽過了威廉·伯德的《我們是冠軍》和貝多芬的《我要自由》。這兩首歌都不如英國作曲家沃恩·威廉姆斯的《大屁股女孩》好聽。2

有人說惡魔擁有全部頂級音樂。

這話大體正確。但天堂有最棒的舞蹈設計。

牛津郡平原向西延伸,星星點點的燈光勾勒出沉睡中的村鎮。辛勤的農民們經過整整一天的社論指導、財政顧問或是軟件編程工作後,都已恬然安睡。

小山上有幾隻螢火蟲兀自散發著冷光。

測量員的經緯儀是二十世紀的恐怖標誌物之一。只要把它豎在廣闊鄉村的任何地方,就等於在說:這裡將進行道路拓寬工程,沒錯,還有沿襲「小鎮傳統特色」的兩千所私人宅院。開發計劃一目瞭然。

就連責任心最強的測量員也不會在午夜工作。可事實就擺在這兒,三角架深深戳在草地裡。當然,沒有幾台經緯儀上會綁著榛樹嫩枝,也多半沒有水晶鐘擺和刻在架子腿上的凱爾特符文。

這個苗條身影正在調整裝置上的球形把手,斗篷在微風中飄擺。這是件很厚重的斗篷,明顯可以防雨,還加上了保暖內襯。

大多數有關巫術的書籍都會告訴你女巫們工作時赤身裸體。這是因為大多數有關巫術的書籍,都是由男人撰寫的。

這位年輕女子是安娜絲瑪·儀祁。她算不上美得驚艷絶倫。她所有部位分別來看都相當漂亮,但整個面部給人一種沒有參照說明書,就直接從庫房裡提出部件,匆忙組裝在一起的印象。也許最合適她的形容詞是「嫵媚」,但知道這個詞的意思也知道該怎麼寫的人可能會在前面加上「生機勃勃」四個字。當然了,「生機勃勃」感覺特別五十年代,所以也許他們不加。

年輕女子不應該深夜獨自外出,就算是在牛津郡也不行。但任何鬼鬼祟祟在夜間遊逛的變態如果敢跟安娜絲瑪·儀祁搭訕,後果將不堪設想。畢竟她是個女巫。而且正因為她是女巫,所以頭腦特別清醒,完全不相信護身符和防禦性魔法之類的玩意兒。她更相信一英呎長的麵包刀,這傢伙就別在她的腰帶上。

安娜絲瑪從目鏡裡看了看,又做了點調整。

她小聲嘀咕著什麼。

測量員們經常小聲嘀咕。他們會嘀咕「一眨眼的工夫這裡就會出現一條輔路」,或是「三點五米,誤差不超過一條蚊子腿」之類的話。

眼下是種截然不同的嘀咕。

「幽暗的夜晚……閃爍的月亮……」安娜絲瑪嘀咕道,「東偏北……西偏西南……西西南……搞定……」

她拿起一卷官方測繪圖,攤在手電筒前,接著掏出一根透明塑料直尺和一支鉛筆,小心翼翼地在圖上畫了條線,與另一條直線交叉。

安娜絲瑪笑了笑,不是因為看到什麼特別有意思的東西,而是因為漂漂亮亮地完成了一件棘手工作。

她收起那台古怪的經緯儀,把它綁到靠在籬笆上的一輛老式黑色自行車的後架上,確認「大書」就放在車筐裡,然後將車推上薄霧瀰漫的小路。

這是輛特別古老的自行車,骨架顯然是用排水管做成的。它誕生於三變速裝置的發明之前,可能緊跟在輪子的發明之後。

從這裡到鎮上幾乎是一路下坡。她的頭髮隨風起舞,大衣在身後飄揚,就好像是個備用錨。她任由這輛笨重的兩輪神車加速穿過溫暖的晚風。至少夜裡這個時候,路上不會有別人。

伴隨著一陣砰砰聲,賓利車的引擎冷卻下來。另一方面,克羅里的脾氣卻在升溫。

「你剛才說你看見路標了。」他說。

「哦,咱們開得那麼快,只是一閃而過。再說,你原來不是來過嗎?」

「十一年前!」

克羅里把地圖扔到後座,再次發動引擎。

「也許應該找個人問問。」阿茲拉斐爾說。

「哦,對。」克羅里說,「我們可以停下來,跟遇到的頭一個沿這條小……這條車轍散步的仲夏夜行人打聽,是吧?」

他一掛擋,汽車怒吼著駛上山毛櫸林間的小路。

「這地方有點奇怪。」阿茲拉斐爾說,「你感覺不到嗎?」

「什麼?」

「暫時開慢點。」

賓利車放慢了速度。

「奇怪。」天使嘟囔道,「我老是感覺到轉瞬即逝的,呃……」

他抬起手按住太陽穴。

「什麼?什麼?」克羅里說。

阿茲拉斐爾盯著他。

「愛。」天使說,「有人特別愛這地方。」

「抱歉,我沒聽清?」

「這裡似乎有種強烈的愛意。我沒法解釋得更清楚了。特別是跟你。」

「你是說好像……」克羅里開口道。

先是「嗖」的一聲,然後是「啊」的一聲,最後是「咣」的一聲。車子停住了。

阿茲拉斐爾眨眨眼,放下雙手,小心翼翼地打開車門。

「你撞到什麼人了。」他說。

「我沒有。」克羅里說,「是什麼人撞到我了。」

他們走下車。賓利車後方的道路上躺著一輛自行車,它的前輪扭成了不可思議的默比烏斯圈形,後輪轉了一陣,最終喪氣地停了下來。

阿茲拉斐爾說:「要有光。」於是小路上就有了蒼白的藍光。

一個聲音從他們旁邊的溝裡傳了出來。「我的天,你是怎麼弄的?」

光芒消失了。

「弄什麼?」阿茲拉斐爾內疚地說。

「啊。」那個聲音暈暈乎乎地說,「我想我是撞到頭了……」

賓利車充滿光澤的表面有一道長長的劃痕,保險杠也凹了進去。克羅里瞪了它們一眼。凹痕恢復原狀,劃痕消失無蹤。

「起來吧,小姑娘。」天使說著把安娜絲瑪從羊齒草間拉了起來。「沒骨折。」這是個聲明,而非願望。本有一道小小的骨裂,但阿茲拉斐爾無法抵禦任何行善的機會。

「你們沒開燈。」女孩說。

「你也沒開。」克羅里內疚地說,「彼此彼此。」

「在研究天文學,是嗎?」阿茲拉斐爾說著把自行車扶起來。前車筐裡的各種零碎撒了一地。天使指了指摔壞的經緯儀。

「不。」安娜絲瑪說,「我是說,對。看看你對這輛老馬車幹了什麼。」

「抱歉,你說什麼?」阿茲拉斐爾說。

「我的自行車。它都彎成了……」

「這些老物件,復原能力超強。」天使高興地把車還給女孩。前輪在月光下閃閃發亮,圓得好像地獄九環中的一環。

安娜絲瑪盯著它。

「哦,既然一切都搞定了。」克羅里說,「也許我們都應該上路。呃,你不會剛巧知道去下塔德菲爾德的路吧?」

安娜絲瑪還盯著那輛自行車。她幾乎可以肯定自己出門時,車上沒有裝著整套修理工具的小鞍袋。

「就在山下。」她說,「這是我的車,對嗎?」

「哦,當然。」阿茲拉斐爾琢磨著自己是不是做過頭了。

「但我確定老馬車上從來沒有打氣筒。」

天使又顯出內疚的神色。

「但正好有個放氣筒的地方。」他無助地說,「兩個小掛鉤。」

「就在山下,你是說?」克羅里捅捅天使。

「我想我肯定是撞到了頭。」女孩說。

「當然,我們很樂意帶你一程。」克羅里說,「可惜沒有放自行車的地方。」

「除了行李架。」阿茲拉斐爾說。

「賓利車沒有……哦,啊。」

天使把車筐裡散落的東西都扔到後座,將頭暈腦漲的女孩也扶了進去。

「見人有難。」他對克羅里說,「一個人不能袖手旁觀。」

「你這人不能。我這人可以。咱們還有事要做,記得嗎?」克羅里瞪著嶄新的行李架。那上面有格子呢綁繩。

自行車自己飛上去,牢牢綁好。克羅里坐進駕駛席。

「你住哪兒,親愛的小姐?」阿茲拉斐爾柔聲問道。

「我的車也沒燈。哦,有過,但是那種要放兩節電池的,而且還會發霉,所以我給卸了。」安娜絲瑪說,她看了一眼克羅里,「知道嗎,我有一把麵包刀,放在……某個地方。」

阿茲拉斐爾被話語間的暗示嚇了一跳。

「小姐,我向你保證……」

克羅里點亮車燈。他不需要光亮,但車燈可以讓路上其他行人放鬆一些。他發動汽車,穩穩向山下駛去。這條路穿行在樹林之間,開了幾百碼後,來到一個中型村鎮邊緣。

這裡有種熟悉的感覺。儘管已經過了十一年,但這地方還是撥動了他心裡的那根弦。

「這附近有家醫院嗎?」克羅里說,「由修女們管理的?」

安娜絲瑪聳聳肩。「我想沒有。」她說,「這附近唯一的大型建築是塔德菲爾德莊園。我不知道那兒是幹什麼的。」

「神聖計劃。」克羅里低聲說道。

「還有變速器。」安娜絲瑪說,「我的車沒有變速器。我敢保證這輛車沒有變速器。」

克羅里探身靠近天使。

「哦,主啊,快把那車治好。」他低聲諷刺道。

「抱歉,我只是有點忘形。」阿茲拉斐爾說。

「格子呢捆繩?」

「格子呢很時髦。」

克羅里呻吟一聲。每當天使設法把思路調整到二十世紀時,它總會停留在五十年代。

「你們可以把我放在這兒。」坐在後座的安娜絲瑪說。

「榮幸之至。」天使微笑著說。車子一停,他就打開後門,腰彎得好像歡迎小主人回到種植園的老僕人。

安娜絲瑪把東西收好,儘可能趾高氣揚地走下車。

她很確定那兩個人都沒繞到車後面來,但自行車已經被解下,靠在大門旁。

他們絶對有點問題,安娜絲瑪心想。

阿茲拉斐爾又鞠了個躬。「很高興能幫您的忙。」他說。

「謝謝。」安娜絲瑪冷冷地說。

「咱們可以走了嗎?」克羅里說,「晚安,小姐。上來,天使。」

啊。天使,這就對了。說到底,這一路上她還是挺安全的。

安娜絲瑪看著汽車消失在市鎮中心的方向,隨後騎上車回到小屋。她沒鎖車。安娜絲瑪相信如果車子會丟,那阿格妮思肯定要在書中提到。她特別擅長預言此類瑣事。

女孩租下了這間帶傢俱的小屋。也就是說這些傢俱正是你會在這種情況下見到的舊貨,而且很可能是本地慈善募捐組織的工作人員挑剩下的。但是無所謂。反正她也不準備在這兒待多久。

如果阿格妮思的預言正確,她無論在哪兒都不會待多久了。所有人都一樣。

安娜絲瑪把地圖和其他東西放在廚房唯一的燈泡下的舊桌子上。

她搞清了什麼?不太多。它也許就在小鎮北端,但安娜絲瑪對此表示懷疑。如果你離得太近,信號就會將你淹沒;如果離得太遠,又無法進行準確定位。

這真讓人惱火。答案肯定在書中某處。問題是想要理解那些預言,你必須像瘋瘋癲癲的十七世紀高智商女巫一樣思考,這種人的頭腦就跟縱橫填字謎一樣混亂。家裡其他人都說阿格妮思把預言寫得如此晦澀,是為了不讓外人看懂。但安娜絲瑪不這麼看,她偶爾感覺自己的思路可以跟阿格妮思合拍,並私下認為原因在於阿格妮思是個幽默感很怪、喜歡唱反調的老混球。

她甚至不……

她找不到書了。

安娜絲瑪恐懼地注視著桌上的東西。地圖。自製占卜經緯儀。盛牛肉汁的熱水瓶。手電筒。

以及應該放預言書的方方正正的空間。

她把書丟了。

但這太荒唐了!阿格妮思總是詳加敘述的內容之一,就是和預言書有關的事兒。

安娜絲瑪抓起手電筒,跑出小屋。

「這種感覺就像是,哦,就和你說『感覺毛骨悚然』時的感覺完全相反。」阿茲拉斐爾說,「我就是這個意思。」

「我從來不說『感覺毛骨悚然』。」克羅里說,「我的工作就是讓人感覺毛骨悚然。」

「一種關愛的感覺。」阿茲拉斐爾絶望地說。

「沒有。什麼都感覺不到。」克羅里強顏歡笑,「你過於敏感了。」

「這是我的工作。」阿茲拉斐爾說,「天使不可能『過於』敏感。」

「我估計附近的人喜歡住在這兒,你正好接收到這種情緒。」

「我從沒在倫敦發現過這種情緒。」阿茲拉斐爾說。

「這就對了。足以證明我的觀點。」克羅里說,「就是這地方。我記得門柱上的石獅子。」

賓利車的頭燈照亮了車道兩旁的杜鵑花叢。輪胎吱吱嘎嘎碾過沙石路。

「現在去拜訪修女們,有點太早了吧。」阿茲拉斐爾猶豫地說。

「胡扯。修女們每時每刻都在工作。」克羅里說,「現在大概是晚禱時間,除非那是種保健食品3。」

「哦,惡毒,太惡毒了。」天使說,「真沒必要說這種話。」

「別吵了。我不是跟你說過,這是我們的地盤嗎?黑修女。你知道,我們需要一家靠近空軍基地的醫院。」

「你把我搞糊塗了。」

「你不會以為美國外交官的妻子們,通常都在不知什麼地方的修會小醫院裡生孩子吧?必須讓一切顯得自然。下塔德菲爾德有一處空軍基地,她到那裡參加開營儀式,孩子要生了,基地醫院還沒做好準備,我們在那兒的人說,『沿這條路走有家醫院』,就這麼搞定了。相當嚴密的計劃。」

「除了一兩個小細節。」阿茲拉斐爾得意地說。

「但這計劃幾乎成功了。」克羅里覺得有必要為自己人辯護,所以反駁道。

「你看,邪惡總是暗藏自我毀滅的種子。」天使說,「它的本質是消極的,因此即便在看似成功的時候也會包含失敗的禍根。不管一個邪惡計劃多麼宏大、多麼周詳、多麼簡單易行,它內在的罪惡意志也會反噬其主。無論這個計劃表面上多麼成功,到最後也會毀了自己。它將從罪孽的岩石上跌落,大頭朝下消失在遺忘的海洋。」

克羅里想了想。「不。」他最終說,「在我看來,只是因為司空見慣的窩囊廢罷了。嗨……」

他輕輕吹了聲口哨。

大宅前鋪滿沙石的院落裡擠滿了轎車,而且顯然不是修女們會開的車。賓利和它們一比,就顯得落伍了。許多車的名字裡都有GT或是Turbo字樣,車頂上還豎著電話天線。它們車齡幾乎都不到一年。

克羅里手心發癢。阿茲拉斐爾會忍不住治好骨裂,修理自行車;而他則有偷幾台收音機、戳破幾個輪胎的衝動。但惡魔忍住了。

「好吧,好吧。」他說,「在我那年月,修女們會四個人擠在一輛莫里斯旅行車裡。」

「不太對勁。」阿茲拉斐爾說。

「也許她們搞成私營企業了?」克羅里說。

「也許咱們找錯了地方。」

「就是這地方,我跟你說。來吧。」

他們下了車。三十秒後,有人向他們開槍射擊。槍法準得出奇。

瑪麗·霍奇,亦即當年的瑪麗·饒舌,最擅長的就是服從命令。她喜歡命令。它們讓世界變得簡單。

而她最不擅長的就是改變。她的確喜歡嘮叨修會。她在那裡第一次交到了朋友,也是第一次有自己的房間。當然,她知道修會跟一些,從某種觀點來看,被視作邪惡的事情有關。但瑪麗·霍奇在三十年中已經見過太多世態炎涼,早就對大多數人類為了討生活所要做的事不抱任何幻想。另外,這裡的食物也很好,還能遇到有趣的人。

火災後,修會,或者說修會剩下的部分,搬出了這裡。畢竟,她們存在的唯一目的已經完成。人們分道揚鑣。

瑪麗沒走。她很喜歡這所大宅,而且她說應該有人留下來,確保它得到良好的修繕。因為如今這年月,如果你不時時刻刻盯著工人,他們就不會好好幹活。這意味著背棄入會誓言,但院長說沒關係,不用擔心,對一名黑暗修女來說,背棄誓言是絶對正當的行為,而且百年之後,或者說,十一年之後,這些細節又有何差別。如果這能讓她快樂的話,那麼地契都在這兒。另外還有個地址,你可以把所有信件轉發過去,除非是稅務局寄來的棕色長信封。

接著有些奇怪的變化發生在她身上。獨自住在這棟紛亂的大宅裡,工作在一個沒被燒到的房間中,跟耳朵後邊夾煙頭、褲子上面黏白灰、帶著一算開銷總額就出錯的計算器的工人們爭吵,讓瑪麗發現了自己身上某些從未被人察覺的潛質。

在愚蠢和熱心的層層迷霧間,她發現了瑪麗·霍奇。

她發現自己很容易理解施工人員的預算評估,也能進行增值稅計算。她從圖書館借了些書,發現經濟學很有意思,也不複雜。她不再讀談論羅曼史小說和編織的婦女雜誌,改看討論性高潮的婦女雜誌。但除了在心裡提醒自己如果有機會就嘗試一下之外,她認為這東西只是換了個殼子的羅曼史小說和編織雜誌,所以就扔到一邊,開始讀討論企業合併的雜誌。

經過長時間考慮後,她決定買一台小型家用電腦。諾頓鎮一個略感好奇的年輕經銷商屈尊俯就地滿足了她這個願望。經過一個繁忙的週末,瑪麗把電腦搬了回去。她走進店舖時,那個經銷商以為是機器上某個插頭沒插牢。但他搞錯了,瑪麗這次來,是因為這台電腦裡沒有387協處理器。他當然明白這一點,畢竟他是個經銷商,可以理解這些莫名其妙的名詞。但在這場談判中,他很快就落了下風。瑪麗·霍奇又訂了不少雜誌。大部分標題上都帶有「電腦」字樣,其中很多文章和評論她都用紅筆仔細圈了出來。

瑪麗還讀《新女性》。她過去一直不知道自己是個舊女性,但經過一些思考,瑪麗認為這種標題跟羅曼史、編織和性高潮是一路貨色,最重要的是做你自己,而且要竭盡全力。她向來喜歡穿黑白服飾。現在只需要拉高裙邊、加高鞋跟、摘掉頭巾。

一天她在翻閲雜誌時發現,國內公司迫切需要建築在開闊場地上的寬敞大宅,當然還要有理解商業公司需求的經營者。第二天,她出門以「塔德菲爾德莊園會議及管理培訓中心」的名義訂了些信紙,心想等它們印出來時,自己應該已經掌握運營這種企業所需的知識了。

廣告在第二週刊登出來了。

這是一次空前成功,因為瑪麗·霍奇在「做自己」這個嶄新的職業生涯中,很快就意識到管理培訓不一定是讓人們枯坐在不可靠的幻燈片投影儀前。如今這年月,商業公司們有更高的期望。

她滿足了這種期望。

克羅里蹲下身,背靠在一座雕像後面。阿茲拉斐爾已經仰面倒進一片杜鵑花叢,深色暗斑浸染在他的外衣上。

克羅里感覺自己的襯衫已經濕透了。

這太荒唐了。他現在最不想要的就是被殺死。這要費很多口舌。那幫傢伙不會隨隨便便把新軀體交給你,他們老是想知道你把舊的那具怎麼著了。這就像是從一個特別蠻不講理的辦公用品管理員手裡領一桿新鋼筆。

他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的手。

惡魔必須有夜視能力。所以他可以看到自己的手是黃的。他的血是黃的。

克羅里小心翼翼地舔了舔手指。

接著他爬到阿茲拉斐爾身邊,檢查了一下天使的襯衫。如果這上面的污漬是血,那生物學一定是出了大問題。

「哦,好疼。」倒下的天使呻吟道,「正好打在我的肋骨下面。」

「對,但你平時不都流藍血嗎?」克羅里說。

阿茲拉斐爾睜開眼睛,用右手拍拍胸口,坐起身來。他跟克羅里一樣進行了簡單的自檢工作。

「顏料?」他說。

克羅里點點頭。

「他們在玩什麼?」阿茲拉斐爾說。

「我不知道。」克羅里說,「但我想這種遊戲叫作傻瓜蛋。」這種語氣暗示出他也會玩,而且玩得更好。

這是場遊戲。非常有趣的遊戲。採購部副主任奈傑爾·湯普金斯在草叢中匍匐前進,腦子裡閃現著克林特·伊斯特伍德那些西部片和警匪片裡的精采場面。本來他以為管理培訓會無聊得要命……確實有人講了堂課,不過講的是這些顏料槍,以及你絶不能用它們去做的各種事項。湯普金斯注視著對手們年輕的臉龐。那幫人全都下定決心,只要有半點兒可能就把上述禁令都試一個遍。如果有人對你說生意場是片叢林,然後往你手裡塞把槍,那麼湯普金斯覺得很明顯,他們希望你做的不只是簡簡單單地瞄準襯衫。這個遊戲的目的就是把公司主管的腦袋掛在你家火爐上。

更何況有謡言說,聯合統一公司有個人偷偷朝自己的直屬上司開槍,給他灌了一耳朵顏料,為自己的升職前景掃清了障礙。後者因為在一系列重要會議上抱怨耳鳴,最終因身體原因被撤換。

而且他這頭的學員──打個比方來說,就是他這頭的精子們,都在竭盡全力奮勇向前。所有人都知道工業控股(控股)上市公司只能有一名主席,而這份工作也許會落在最可惡的討厭鬼頭上。

當然,某個拿筆記板的人事部女孩跟他們說了,這些訓練旨在培養領導力潛能、團隊合作精神、主觀能動性,等等等等。學員們都試圖避開彼此的目光。

到目前為止,進展順利。獨木舟漂流解決了約翰斯頓(耳膜穿孔),威爾士攀岩活動料理了惠蒂爾(腹股溝拉傷)。

湯普金斯又往槍裡塞了一枚顏料彈,低聲吟唱著商場戰歌。「在別人幹掉你之前幹掉他們。」「你死我活。」「占著茅坑要拉屎。」「適者生存。」「一切為了自己。」

他又朝雕像下那兩個人影爬近了一點。他們似乎沒注意到他。

當可利用的掩體最終用光後,他深吸口氣,跳起身。

「好了,窩囊廢們,給我……哦哦啊啊啊啊……」

其中一個人影變成了某種可怕的東西。他昏了過去。

克羅里恢復到自己最喜歡的形態。

「我討厭這樣做。」他嘟囔道,「我總是擔心會忘記如何變回來。而且這樣做還會毀掉一身好衣服。」

「我個人覺得,你那樣子有點過火了。」阿茲拉斐爾說,但他的口氣也沒表現出有多不滿。天使需要尊重一些道德規範,所以跟克羅里不同,他習慣去買衣服,而不是無中生有把它們變出來。這件襯衣可是很貴的。

「我是說,你看看。」他說,「我永遠別想把顏料洗掉。」

「用神蹟把它搞掉。」克羅里掃視周圍的草叢,尋找其他管理培訓學員的蹤跡。

「對,但我會始終記得那裡有塊污漬。你知道,我是說,在內心深處。」天使說。他撿起槍,拿在手裡掂了掂。

「我以前從沒見過這種東西。」他說。

「砰」的一聲,他們身邊的雕像少了個耳朵。

「別在這兒磨蹭。」克羅里說,「不止他一個人。」

「這把槍很怪。特別怪。」

「我還以為你們不贊同使用槍支。」克羅里說。他從天使手中接過槍,看了看短粗的槍管。

「現任領導層看重它們。」阿茲拉斐爾說,「它們有助於加強道德規範。當然,是在有資格的人手中。」

「哦?」克羅里摸了摸槍管,「那就沒問題了。跟我來。」

他把槍扔到癱在地上的湯普金斯身上,快步走過潮濕的草坪。

大宅的正門沒鎖。兩人走了進去,根本沒人注意。幾個體態豐碩的年輕人穿著染了顏料的作戰服,正在曾是修道院餐廳的房間裡喝可可。有兩個人還高興地衝他們揮了揮手。

很像旅館前台的東西盤踞在走廊盡頭,看上去有模有樣。阿茲拉斐爾瞟了眼旁邊一個鋁架上放著的黑板。

嵌入黑色板材的小塑料字寫道:

8月20~21:聯合控股(控股)上市公司初級戰鬥訓練。

與此同時,克羅里從桌上拿起一個小冊子。那上面有大宅富麗堂皇的照片,特別提及了它的水流按摩浴缸和室內溫水游泳池。封底還有張各類會議中心都會有的地圖,特意採用一些錯誤比例尺,顯示出從許多高速路出口都可以方便到達這裡,同時刻意省略了方圓數英里內迷宮般的鄉間小路。

「搞錯地方了?」阿茲拉斐爾說。

「沒有。」

「那就是搞錯了時間。」

「對。」克羅里翻閲著小冊子,希望找到一點線索。也許期盼嘮叨修會還在這裡有點過於天真。畢竟她們已經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他輕輕發出嘶聲。也許她們已經去美洲內陸或是別的什麼地方,轉化那裡的基督徒了,但克羅里還是讀了下去。有時這種小冊子會包含一些歷史記錄,因為週末租用這地方召開「戰略性市場動態會議」或「互動式職員分析」的公司,希望感覺自己舉行戰略性互動會議的地點,正是伊麗莎白時期金融家們捐資建設的瘟疫病院──只要忽略掉幾次徹底重建、一場內戰和兩次大火。

他倒不指望看到「十一年前,這所大宅還是一處撒旦教會的女修道院,雖說這裡的修女們對邪惡計劃並不特別在行」,但誰知道呢?

一個穿沙漠迷彩服的胖男人朝他們走來,手裡舉著盛滿咖啡的一次性杯子。

「誰贏了?」他熟絡地說,「前瞻計劃部的小埃文斯給我胳膊肘上來了一下。」

「我們都要輸了。」克羅里心不在焉地說。

樓下突然響起一記槍聲。不是顏料子彈的嗖嗖聲,而是符合空氣動力學的鉛彈頭進行極速飛行時發出的高亢爆響。

然後是一陣結結巴巴的答話聲。

豐滿的戰士們面面相覷。又是一陣爆響,門邊一扇相當難看的維多利亞式彩色玻璃窗應聲而碎,克羅里腦袋旁邊的灰泥牆上也出現了一溜小洞。

阿茲拉斐爾抓住他的胳膊。

「見鬼,怎麼回事?」

克羅里笑得像條蛇。

奈傑爾·湯普金斯醒來時隱約有點頭疼,近期記憶出現了一塊空白。他不知道人類的大腦面對過於恐怖無法思及的場面時,特別擅長用強迫性健忘症把它颳去。所以湯普金斯認為自己應該是被顏料彈打中了頭。

湯普金斯隱隱感覺手中的槍變重了,但昏沉沉的精神狀態讓他忽略了這個細節,直到他把槍口對準內部審計處的受訓學員諾曼·韋瑟德,並扣動扳機。

「我不明白你幹嗎這麼吃驚。」克羅里說,「他想要一把真槍。他腦袋裏想的全是真槍。」

「但你不能任其對這些手無寸鐵的平民開槍!」阿茲拉斐爾說。

「哦,不。」克羅里說,「你說得不對。他們彼此彼此。」

財政計劃小隊趴在曾是花園邊界矮牆的地方,心中不勝惶恐。

「我一直跟你們說不要相信採購部的人。」財務副經理說,「這些雜種。」

一顆子彈打在他頭頂的牆壁上。

他慌忙爬向自己的小隊,幾個人圍在倒下的韋瑟德身邊。

「怎麼樣?」他說。

薪資部副主任轉過憔悴的面龐。

「很糟。」他說,「子彈幾乎穿透了。門卡、巴克萊信用卡、飯卡──幾乎全部。」

「只有美國運通金卡擋住了它。」韋瑟德說。

他們目瞪口呆地看著幾乎完全穿透信用卡錢包的彈孔。

「他們幹嗎要這樣?」一名薪資部職員說。

內部審計主任張開嘴,想說些合情合理的解釋,但沒說出來。每人都有個爆發點,而那根壓折駱駝背的稻草剛剛落在他身上。這工作他已經幹了二十年。他想成為美術設計師,但就業輔導員沒聽說過這種工作。二十年來不斷核查BF18表格。二十年來不斷搖動那台手搖計算器,而且就連前瞻計劃部的人都有電腦了。現在出於某種未知的理由──但很可能是跟公司改組和節省提前退休金開銷有關──他們用真槍朝他射擊。

妄想的大軍在他腦袋裏集結。

他看著自己的槍。透過狂怒和迷茫的霧靄,他覺得這槍比發到手裡時更大更黑,感覺也更重。

他用槍瞄準附近的一片灌木,看到一串子彈把樹叢轟至虛無。

哦。他們想玩這種遊戲。好吧,總要有人獲勝。

他看著自己的人馬。

「好了,小夥子們。」他說,「幹掉那些狗雜種!」

「在我看來。」克羅里說,「誰也沒強迫他們扣動扳機。」他沖阿茲拉斐爾露出燦爛而冰冷的笑容。

「來吧。」他說,「趁所有人都在忙,咱們四處瞧瞧。」

子彈在夜空飛舞。

採購部的喬納森·帕克在樹叢中蜿蜒前進,突然一叢灌木用胳膊卡住了他的脖子。

奈傑爾·湯普金斯從嘴裡啐出一口杜鵑花。

「在家有公司規定。」他透過泥土覆蓋的面孔,嘶聲說道,「但在這兒只有我……」

「這把戲太下作了。」阿茲拉斐爾說道。兩人走在一條空空蕩蕩的過道里。

「我幹什麼了?我幹什麼了?」克羅里隨意推開幾扇房門。

「下面的人正在互相射擊!」

「哦,就這事兒?都是他們自己幹的。這才是他們想要的。我只是幫了一把。你應該把這裡看作宇宙微縮標本。每個人都有自由意志。不可言喻,不是嗎?」

阿茲拉斐爾瞪著他。

「哦,好吧。」克羅里慘兮兮地說,「不會有人被殺的。他們都會奇蹟般地倖存。真是一點意思也沒有。」

阿茲拉斐爾放鬆下來。「你知道,克羅里。」他笑著說,「我總是說,在內心深處,你是個特別……」

「行了,行了。」克羅里截住他,「你幹嗎不把這話告訴整個該……該活的世界?」

不久後,鬆散的聯盟開始建立。大部分財務部門的人發現他們有著共同利益,所以決定擱置分歧,共通對抗前瞻計劃部。

第一輛警車到達時,剛開過一半車道,就被來自不同方向的十六枚子彈擊中水箱。又有兩枚打掉了無線電天線,但它們太晚了,太晚了。

克羅里推開辦公室大門時,瑪麗·霍奇剛剛放下電話。

「肯定是恐怖分子。」她厲聲說道,「或是盜獵者。」她凝視著兩位來客,繼續說,「你們是警察,對嗎?」

克羅里看到她的眼睛正在瞪大。

跟所有惡魔一樣,他對人臉的記憶力很強,就算事隔十年,少了頭巾,多了很濃的化妝也一樣。他打了個響指。瑪麗跌坐在椅子上,臉上掛出和藹茫然的面具。

「沒必要這樣做。」阿茲拉斐爾說。

克羅里看了看錶。「早上好,夫人。」他用單調的嗓音說,「我們只是兩個超自然存在,只想請您幫我們尋找一下聲名狼藉的撒旦之子的下落。」他衝天使露出冷冷的笑容,「要我把她弄醒,然後由你來問嗎?」

「哦。既然你都這麼說了……」天使緩緩說道。

「有時老法子最管用。」克羅里說。他轉頭面對木愣愣的女子。

「你十一年前是個修女嗎?」他說。

「是的。」瑪麗說。

「哈!」克羅里對阿茲拉斐爾說,「看見了嗎?我就知道沒搞錯。」

「見鬼的幸運。」天使嘟囔道。

「你當時叫健談修女,或者別的什麼。」

「饒舌。」瑪麗·霍奇用空洞的聲音說。

「你還記得一樁調包新生兒的事嗎?」克羅里說。

瑪麗·霍奇遲疑片刻。當她開口時,感覺就像已經結好瘡疤的記憶,多年來頭一次被人捅到。

「是的。」她說。

「有沒有可能調包時出了錯?」

「我不知道。」

克羅里想了想。「你們肯定有檔案記錄。」他說,「總會有檔案吧。這年頭所有人都有檔案。」他驕傲地瞥了阿茲拉斐爾一眼,「這是我的好點子之一。」

「哦,是的。」瑪麗·霍奇說。

「那麼檔案在哪兒?」阿茲拉斐爾和藹地說。

「孩子出生後,這裡發生了一場火災。」

克羅里呻吟一聲,猛地揮了揮手。「可能是哈斯塔幹的。」他說,「這是他的風格。是不是難以置信?我打賭他還自以為幹得很漂亮。」

「你還記得另一個孩子的任何細節嗎?」阿茲拉斐爾說。

「是的。」

「請告訴我。」

「他有可愛的小腳趾頭。」

「哦。」

「而且他特別可人兒。」瑪麗·霍奇沉思著說。

外面傳來一陣警笛聲,但突然被子彈打斷了。阿茲拉斐爾捅捅克羅里。

「該走了。」他說,「我們隨時可能被警察纏住。我當然會遵守道德律令,協助他們進行調查。」他想了想,「也許她還記得那天晚上這裡有沒有其他人在生孩子,而且……」

樓下傳來一陣跑步聲。

「阻止他們。」克羅里說,「我們需要時間!」

「再搞點神蹟,我們就會被上界注意到。」阿茲拉斐爾說,「如果你真想讓加百列或是別的傢伙揣摩為什麼四十個警察會睡著……」

「哦。」克羅里說,「打住,打住。值得一試。趕快離開這裡。」

「再過三十秒鐘,你就會醒來。」阿茲拉斐爾對著魔的前修女說,「你會夢到自己最喜歡的事情,而且……」

「對,對,很好。」克羅里嘆道,「咱們可以走了嗎?」

沒人注意他倆離開。警察們正忙著把四十名腎上腺素分泌旺盛、陷入戰鬥狂熱狀態的管理學員趕到一起。三輛警車在草坪上留下條條車轍,阿茲拉斐爾叫克羅里讓過第一輛救護車,接著賓利嗖的一下消失在夜幕中。在他們身後,大宅旁的涼亭和露台已經閃出火光。

「咱們已經讓那個可憐女人,陷入如此悲慘的境地。」天使說。

「你這麼想?」克羅里試圖撞上一隻刺蝟,但卻錯過了,「預約會加倍,你記住我的話。只要她打對牌,搞到免責證明,再料理好所有法律細節。用真槍進行積極性培訓?人們會排起長隊。」

「你為何總是這麼憤世嫉俗?」

「我說過了。因為這是我的工作。」

兩人都沒說話。過了會兒,天使說:「你覺得他會出現,對嗎?你覺得咱們能通過某種方式找到他吧。」

「他不會出現。不會出現在咱們眼前。保護性偽裝。他可能都沒有察覺,但他的本能會讓他避開超自然力的窺探。」

「超自然力?」

「你和我。」克羅里說。

「我可不是超自然力。」阿茲拉斐爾說,「天使不是超自然力。我們是神聖超自然力。」

「隨你怎麼說。」克羅里現在憂心忡忡,已經懶得爭吵。

「有其他辦法可以找到他嗎?」

克羅里聳聳肩。「天知道。」他說,「你覺得我在這方面有多少經驗?你知道,世界末日大決戰只發生一次。它們不會讓你從頭再來,直到處理好每個細節。」

天使盯著匆匆逃開的刺蝟們。

「此時此刻世界如此和平。」他說,「你覺得會怎麼開頭?」

「嗯,熱核毀滅理論一直很流行。但我必須說現在那些男孩子們對彼此都很客氣。」

「小行星撞擊?」阿茲拉斐爾說,「我聽說這個理論如今很時髦。撞在印度洋裡,塵埃和水蒸氣遮天蔽日。所有高等生物都得說拜拜。」

「哦。」克羅里很用心地把車速保持在最高時速之上。每個細節都會有所幫助的。

「簡直想都不敢想,不是嗎?」阿茲拉斐爾沮喪地說。

「所有高等生物一掃而光,就是這麼回事。」

「可怕。」

「只剩下塵埃和原教旨主義者。」

「你嘴也太毒了。」

「抱歉。我忍不住。」

他們盯著前路。

「也許某些恐怖分子?」阿茲拉斐爾說。

「不會是我們的。」克羅里說。

「也不是我們的。」阿茲拉斐爾說,「當然我們的是自由戰士。」

「我跟你說。」克羅里繼續加速,膠皮輪胎幾乎在塔德菲爾德小路上燃燒,「該攤牌了。如果你告訴我你們的人,我就告訴你我們的。」

「好吧。你先說。」

「哦,不。你先說。」

「但你是個惡魔。」

「對,但卻是守信用的惡魔,希望如此。」

阿茲拉斐爾說出五個政治領袖的名字。克羅里說了六個。有三個名字重合。

「看見了嗎?」克羅里說,「我早就說過了吧。人類都是些狡詐的雜種。你絶不能相信他們。」

「但我不認為我們的人手裡有什麼大計劃。」阿茲拉斐爾說,「也就是些小規模恐……政治抗議活動。」他更正說。

「啊。」克羅里刻薄地說,「你是說他們都不是廉價的大規模謀殺犯?只提供個人服務,每顆子彈都由經驗豐富的手藝人發射?」

阿茲拉斐爾沒理他。「咱們現在怎麼辦?」

「試著補補覺。」

「你不需要睡覺。我不需要睡覺。邪惡永不休息。正義時刻警惕。」

「普通意義上的邪惡也許是這樣。但具體到我這部分,已經養成了時不時把腦袋放在枕頭上的習慣。」他看著頭燈的燈光。用不了多久,就沒有睡覺的機會了。等到下邊發現他親手把敵基督搞丟了,那幫人會挖出他調查西班牙宗教審判所時撰寫的所有報告,用來好好款待他,一次一件,然後是一起招呼。他在雜物箱裡隨便翻出一盤磁帶,塞進錄音機。皇后樂隊的歌聲傳了出來……「……別西卜給我留了個惡魔,為我……」

「是為我。」克羅里嘟囔道。他面無表情地愣了一會兒,隨即發出窒息的尖叫,猛地把音響關掉。

「當然,咱們可以找個人類去尋找他。」阿茲拉斐爾思考著說。

「什麼?」克羅里心不在焉地說。

「人類擅長尋找其他人類。他們幹這行已經數千年了。那孩子是個人。而且……你知道。他會躲避咱們,但其他人類也許可以……哦,感覺到他。或是發現咱們想不到的事情。」

「沒用。他是敵基督!他有……那種自動防禦能力,不是嗎?即便他自己並不知道。這種能力不會讓人類對他產生懷疑。在時機成熟之前還不會。懷疑會從他身邊滑過,就像,就像……水會從什麼東西身邊滑過。」他模棱兩可地說。

「有什麼更好的主意嗎?有半個更好的點子嗎?」阿茲拉斐爾說。

「沒有。」

「那麼好吧。也許管用。別跟我說你手頭沒有可以利用的前線組織。反正我有。咱們可以看看他們能找到什麼蛛絲馬跡。」

「他們能做什麼咱們不能做的?」

「嗯,首先,他們不會讓人們互相射擊,他們不會催眠可敬的女性,他們……」

「好吧。好吧。但這機會大得就像地獄裡的雪球。相信我,我很清楚。但我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克羅里把車開上高速公路,駛向倫敦。

「我有一些……一些情報網。」過了會兒,阿茲拉斐爾說,「散佈在全國各地。一支紀律嚴明的隊伍。我可以讓他們展開搜索。」

「我,呃,也有類似的組織。」克羅里承認說,「你明白是怎麼回事,你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讓他們派上用場……」

「咱們最好給他們提個醒。你覺得應該讓他們協同合作嗎?」

克羅里搖搖頭。

「我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他說,「以政治用語來說,他們還不夠成熟老練。」

「那咱們就各自聯絡人手,看看他們能幹些什麼。」

「我想應該值得一試。」克羅里說,「上帝啊,就好像我手頭的工作還不夠多似的。」

他突然一揚眉,興高采烈地一巴掌拍在方向盤上。

「鴨子!」他喊道。

「什麼?」

「水會從鴨子身邊滑過!」

阿茲拉斐爾深吸口氣。

「開你的車吧,謝謝。」他疲倦地說。

車子在晨光中繼續前行,音響裡演奏著J·S·巴哈的《b小調彌撒》,演唱者當然還是皇后樂隊的弗雷迪·墨丘利。

克羅里喜歡黎明的城市。此時的市民基本都有正當工作和留在此地的恰當理由,與八點後湧進城來的數百萬多餘人口截然相反。而且現在街上多少算得上安靜。阿茲拉斐爾書店門前的窄路上畫著禁止停車的雙黃線,賓利車靠到路邊時,黃線們恭順地向後退去。

「嗯,好吧。」阿茲拉斐爾從後座拿外衣時,惡魔說,「咱們保持聯繫。好嗎?」

「這是什麼?」阿茲拉斐爾舉起一個棕色長方形物體說。

克羅里斜眼看著它。「一本書?」他說,「不是我的。」

阿茲拉斐爾翻了翻泛黃的書頁。藏書家的小小警鐘在他腦海鳴響。

「肯定是那位年輕女士的。」他慢慢說道,「咱們應該問清她的地址。」

「聽著,我的麻煩已經夠多了,沒時間到處瞎逛,歸還別人的財物。」克羅里說。

阿茲拉斐爾把書翻到標題頁。他竭盡全力才沒讓克羅里看出自己的表情變化。

「我想你可以把它寄到當地郵局。」惡魔說,「如果你真覺得有必要的話。收信人就寫騎自行車的瘋女人。永遠不要相信給交通工具起怪名字的女人……」

「是的,是的,當然。」天使說。他翻出鑰匙,失手掉在便道上,撿起來,又掉了一次,隨後快步走向大門。

「咱們保持聯繫,好嗎?」克羅里衝他的背影喊道。

正在擰鑰匙的阿茲拉斐爾愣了一下。

「什麼?」他說,「哦,哦。對。好的。絶對沒問題。」

他說完就關上了房門。

「好。」克羅里喃喃自語道。他突然覺得特別孤獨。

手電筒的光芒在小路間躍動。

如果你想在棕色土溝底的棕色落葉和棕色水流間尋找一本棕色封皮書籍,而且又時值棕……好吧,灰濛蒙的黎明,那麼麻煩就在於,你找不到。

它不在這兒。

安娜絲瑪試過了她能想到的所有方法。比如有系統地將地面分成若干等份;比如匆匆忙忙撥拉路邊的草叢;比如漫不經心地蹭過去,用餘光尋找。她甚至嘗試了體內每根浪漫神經都堅持說肯定管用的那個方法:戲劇性地裝作放棄,坐下來,讓視線自然而然落在一片地面。如果換成其他正派作者,肯定會讓書出現在那裡。

但事實與此相反。

這就意味著,像她一直擔心的那樣,書多半是落在那兩個修自行車的賓利車後座上了。

她幾乎可以感到阿格妮思·納特的代代後人都在嘲笑自己。

就算那兩位為人正派,想把書還回來,他們也不太可能勞神費力去尋找一個曾在黑夜中隱約看到的小屋。

唯一的希望是,他們不知道這本書是什麼東西。

和很多為鑒賞家尋找珍本圖書的個體書商一樣,阿茲拉斐爾有一間庫房。不過這間庫房裡存放的物品,遠比任何衝動型消費者購買的熱縮包裝袋裏的東西詭異得多。

天使特別為自己的預言書藏品自豪。

幾乎都是第一版。

而且每本都有簽名。

他有羅伯特·尼克森(一個十六世紀傻瓜,跟任何美國總統都沒關係),有吉卜賽人馬撒,有女巫伊格內修斯,有老奧托維爾·賓斯。諾查丹瑪斯給他的贈言是「給我的老朋友阿茲拉斐爾,致以最美好的祝福」;謝頓大媽在他的書上灑了飲料;角落裡有個溫控儲藏櫃,裡面放著帕特莫斯島聖約翰用顫顫巍巍的字體寫成的原稿,他的《啟示錄》是一本空前絶後的暢銷書。阿茲拉斐爾覺得聖約翰是個很不錯的小夥子,就是有點太喜歡怪蘑菇了。

這些藏品中缺少的是《阿格妮思·納特的精良準確預言書》。此刻阿茲拉斐爾正捧著它走進房間,就像一名資深集郵家捧著剛剛在姑媽寄來的明信片上發現的珍稀郵品「藍色毛里求斯」。

他以前從沒見過這本書,但早就聽說過。這行裡所有人都聽說過。當然,考慮到這是個極為特殊的收藏門類,所以「這行」大概也就指十幾個人。它的存在就像一個黑洞,各種離奇的故事繞著它轉了好幾百年。阿茲拉斐爾不清楚你能不能繞著一個黑洞旋轉,但他不在乎。《希特拉日記》跟《精良準確預言書》比起來就像是,哦,一堆贗品。4

天使把書放在一張長椅上,雙手幾乎沒有顫抖。隨後他戴上一雙外科橡膠手套,敬畏地把書翻開。阿茲拉斐爾是個天使,但他也敬拜書籍。

標題頁上寫道:

阿格妮思·納特的精良準確預言書

略小的字體寫道:

完美記述從現代到世界末日的人類歷史

略大的字體寫道:

包含眾多奇聞逸事及智慧箴言

另一種字體寫道:

比出版過的所有書籍更加全面

略小但卻是加重黑體的字體寫道:

記述未來奇異時代

有點聲嘶力竭的斜體字寫道:

以及神奇自然界中的各種趣聞

又是略大的字體:

「媲美諾查丹瑪斯的傳世名作。」

── 厄休拉·謝頓

預言都編了號,全書超過四千條。

「穩住,穩住。」阿茲拉斐爾對自己說。他走進小廚房,泡了杯可可,又做了幾次深呼吸。

他走回來,隨便讀了一條。

四十分鐘後,可可還是原封未動。

坐在旅館酒吧一角的紅髮女子,是全世界最成功的戰地記者。她現在護照上的名字是卡麥恩·朱伊季勃。哪兒打仗,她去哪兒。

嗯,事實差得也不是太遠。

實際上應該說,她去戰爭沒去過的地方。她到達的時候,戰爭也就來臨。

她的名氣不太大,除非是在某些小圈子裡。隨便找半打聚在某個機場酒吧裡的戰地記者,你就會發現他們的話題,就像羅盤始終指向北方那樣,總會圍繞在《紐約時報》的莫其森、《新聞週刊》的范霍姆和獨立電視新聞網的安弗斯身上。他們是戰地記者中的戰地記者。

但如果莫其森、范霍姆和安弗斯聚在貝魯特、阿富汗或者蘇丹某個殘破的小鐵皮棚裡,等他們讚美過彼此的傷疤,灌下幾口烈酒後,就會開始充滿敬畏地交換起《國民世界週刊》記者卡麥恩·朱伊季勃的奇聞逸事。

「那份爛小報。」莫其森會說,「都他媽不知道自己他媽的有什麼寶貝。」

實際上,《國民世界週刊》知道自己有什麼:它有個一流戰地記者。它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以及該拿她怎麼辦。

一份典型的《國民世界週刊》會告訴整個世界,有人在衣阿华州首府得梅因市買的巨無霸漢堡上看到了耶穌的臉,再配上畫家繪製的漢堡想像圖;或是有人最近目擊貓王在得梅因市一家漢堡王裡打工;或是一位得梅因市家庭主婦聽貓王的音樂治好了癌症;或是最近在中西部地區大肆繁衍的狼人是一位高貴的拓荒者婦女被大腳野人強姦產下的後代;以及貓王是在1976年被太空人劫持的,因為他對這個世界來說好得過分了。(值得一提的是,其中一個故事的確是真的。)這就是《國民世界週刊》。他們每週賣出四百萬份。他們需要一位戰地記者,就像他們需要對聯合國秘書長進行一次獨家專訪。

(那次專訪是在1983年進行的,過程如下:

問:那麼您就是聯合國秘書長了?

答:對。

問:見過貓王嗎?)

所以他們拿出很多錢讓朱伊季勃去尋找戰爭,同時不去理睬她為了證明自己──通常來說相當合理──的經費需求,時而從全球各地寄回來的皺皺巴巴、字跡難看的信封。

他們覺得這很正常,因為在他們看來,儘管朱伊季勃無疑很有魅力──在《國民世界週刊》這很重要,但的確不是個優秀的戰地記者。她的稿子總是一群傢伙互相射擊,從不深入探討事件背後的政治分歧,而且更重要的是,沒有「人情味兒」。

他們偶爾會把她的一篇稿子交給別人修改重寫。(里奧·康克薩市一場激戰中,耶穌顯身在九歲的曼紐爾·岡薩雷斯面前,告訴他趕快回家,他媽媽在替他擔心。「我知道那是耶穌。」這位勇敢的少年說,「因為他不可思議地出現在我的三明治盒子上時,看起來就是那副樣子。」)通常《國民世界週刊》都不管她,並且將她的稿件小心歸檔進垃圾桶。

莫其森、范霍姆和安弗斯不在乎這些。他們只知道一旦有戰爭爆發,朱伊季勃小姐總是第一個趕到。幾乎可以說是提前到場。

「她是怎麼辦到的?」他們會迷惑地彼此詢問,「她到底是怎麼做到的?」他們的目光交匯時,會無言地訴說:如果她是輛車,那肯定是法拉利出品。你總會在行將傾覆的第三世界國家軍事獨裁者身邊看到風華絶代的美麗伴侶,她就像這種女子。可她現在跟咱們混在一起。這是咱們的福氣,對嗎?

朱伊季勃小姐只會笑著請所有人再喝一杯,記在《國民世界週刊》賬上。然後她就看著人們在她周圍打架。始終保持微笑。

她沒搞錯。新聞業適合她。

即便如此,可誰都需要假期,「猩紅」朱伊季勃正在享受十一年來第一個假期。

她來到一座地中海小島。這裡的經濟主要仰仗旅遊收入,其實也沒多少。像朱伊季勃這樣的女子,如果到某個比澳大利亞小的島嶼度假,那是因為她是島主的朋友。如果你一個月前告訴這裡的任何一個島民戰爭即將爆發,他都會哈哈大笑,然後向你推銷椰殻紅酒架,或是畫在貝殼上的海港地圖。那是當時。

這是現在。

一場激烈的宗教政治分歧突然爆發,牽扯到其實跟小島毫無關係的四個內陸小國。這場紛爭已經將島民劃分為三個黨派,毀掉了市鎮廣場中的聖母瑪利亞塑像,也結束了旅遊經濟。

「猩紅」朱伊季勃正坐在帕洛馬太陽酒店的酒吧裡,喝著大概是雞尾酒的飲料。角落裡有個疲倦的鋼琴家正在演奏,一名戴假髮的侍者沖麥克風低聲吟唱著《西班牙鬥牛士湯米》的主題歌《小白牛》:

很很很很很久以前這裡有頭

小白牛

他他他他他很難過,因為他是

小白牛……

一個人突然破窗而入,嘴裡叼著匕首,右手端著卡拉什尼科夫衝鋒槍,左手拿著顆手雷。

「我以辛土耳席治肉崗的夢義……」他頓了頓,把刀子從嘴裡拿出來重新說,「我以親土耳其自由黨的名義宣佈佔領這座酒店!」

島上最後兩名遊客爬進桌子底下。(英國佩根頓鎮榆樹街9號的托馬斯·斯瑞夫先生及夫人。他們素來認為度假的樂趣之一就是不用讀書看報聽新聞,徹底遠離這些凡塵俗事。由於斯瑞夫先生突然胃病發作,而斯瑞夫太太在抵達的頭一天就曬多了太陽,所以今天是他們兩位十天來第一次走出酒店房間。)朱伊季勃滿不在乎地從杯子裡拿出酒浸櫻桃,放到深紅色的嘴唇間,慢慢從牙籤上嘬下來。這個動作讓在場的幾個男人突然冒出一身冷汗。

鋼琴家站起身,從鋼琴裡掏出一挺老式半自動衝鋒槍。「這座酒店已經被親希臘本土防衛旅佔領了!」他高叫道,「只要踏錯一步,我就讓你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門口突然人影一閃。一個留黑鬍子的大塊頭出現在那裡,他有金燦燦的微笑和一挺加特林機槍,後面還跟著一群同樣高大,但樣貌比較平凡的武裝人員。

「這座極具戰略重要性的酒店,多年來一直是土耳其-希臘法西斯帝國主義者進行旅遊貿易的象徵,如今它是意大利-馬爾他自由戰士的財產了!」他笑容可掬地大聲說道,「現在我們要殺死所有人!」

「胡扯!」鋼琴家說,「這裡沒什麼戰略重要性。只有窖藏特別豐富的葡萄酒酒窖!」

「他說得對,彼得。」手持卡拉什尼科夫衝鋒槍的人說,「這就是我們這方要它的原因。歐內斯特·德·蒙托亞將軍對我說,費南多,戰爭週六就會結束,小夥子們需要快活一下。去一趟帕洛馬太陽酒店,把它變成咱們的戰利品,好嗎?」

黑鬍子臉漲得通紅。「絶對有他媽的戰略重要性,費南多·基安蒂!我畫了幅島嶼大地圖,這酒店在正中間,這讓它特別有他媽的戰略重要性,我跟你說。」

「哈!」費南多說,「你還不如說小疊戈的房子也有戰略重要性,因為那裡可以俯瞰頽廢資本主義者的無上裝私人海灘!」

鋼琴家臉色羞紅。「我們的人今天上午把那裡佔領了。」他承認說。

一片寂靜。

寂靜中傳來一陣絲絨摩擦的輕響。朱伊季勃把蹺起來的腿放下。

鋼琴家的喉結上下一動。「哦,那裡極具戰略重要性。」他試圖忽略吧檯前坐著的女子,「我是說,如果有人想在那裡停靠潛水艇,你總得找個能看到它的地方吧。」

寂靜。

「嗯,總之那裡比這座酒店更具戰略重要性。」他總結道。

彼得咳嗽一聲。「下一個說話的人,不管是什麼話,都要死。」他獰笑著舉起機槍,「好了。現在所有人趴在對面牆上。」

誰都沒動。所有人都沒留意他的話,而是在傾聽他身後走廊裡隱約傳來的單調低沉的抱怨聲。

門口的人群一陣忙亂。他們似乎想儘力站穩腳跟,但卻被嘟囔聲無情地推到一邊。那聲音已經變成勉強可以聽清的話語。「不用管我,先生們,今晚可真夠嗆。繞著島轉了三圈,差點兒沒找到這地方,有人就是不相信路標,嗯?好歹是找到了,不得不停車問了四次,最後在郵局問著了。郵局的人總會知道的,但他們不得不給我畫了張地圖,總算到了……」

一個戴眼鏡的小個子男人鎮定自若地從武裝人員中間穿過,彷彿扎進鮭魚池塘的一柄長矛。他身穿藍色制服,拿著一個又長又細的棕色紙包,包裹上繫著細繩。他對此地氣候唯一的妥協是棕色露趾塑料涼鞋,但腳上的綠色毛紡襪還是顯示出他對外國天氣發自本能的猜忌。

他頭戴鴨舌帽,上面有很大的白色字樣:「國際快遞」。

他沒帶武器,但也沒人碰他。甚至沒人把槍口指向他。人們只是盯著。

小個子男人環視四周,檢視著一張張面孔,又低頭看了看筆記板,然後徑直走向還坐在吧凳上的朱伊季勃。「您的包裹,小姐。」他說。

朱伊季勃接過包裹,正要解開細繩。

國際快遞的人謹慎地咳嗽一聲,遞給記者一張皺巴巴的收條,以及一桿用繩子繫在筆記板上的黃色塑料圓珠筆。「您得簽收一下,小姐。把您的全名用印刷體寫在這兒,然後在那兒簽名。」

「好的。」朱伊季勃龍飛鳳舞地在收條上籤了字,然後用印刷體寫好姓名。她簽的不是卡麥恩·朱伊季勃,而是個很短的名字。

男人禮貌地謝過她,轉身向外走去,嘴裡還念叨著你們這地方多可愛啊,先生們,我假期老想到這兒來,抱歉叨擾您,借過,先生……他跟來時一樣,鎮定自若地從他們的世界中離去。

朱伊季勃打開包裹。人們都在往前擠,想要看個清楚。包裹裡是一柄長劍。

她上下檢查一番。這是柄很普通的劍,又長又利;看起來相當古老,但又似乎從未用過;沒有任何裝飾,也不漂亮;不是魔法劍,不具備任何神秘力量。它顯然是一柄用來切、砍、削的長劍,特別適合殺死──如果未能成功,至少也是致殘──數目龐大的人群。從上到下都散發著不可名狀的恨意和威脅。

朱伊季勃用精心保養的右手握住劍柄,舉到與雙眼平齊。劍鋒閃著寒光。

「好得很!」她說著從吧凳上站起身,「終於到時候了。」

她喝光殘酒,把劍扛在肩上,環視三派人馬迷惑的表情。這些人把她團團圍住。「抱歉,失陪了,夥計們。」朱伊季勃說,「真希望能留下來,跟你們認識一下。」

屋子裡的人突然意識到自己不想認識她。她很美,但這種美就像山林大火,可遠觀不可褻玩。

她舉起長劍,笑得像一把刀。

酒吧裡有不少槍,它們都慢慢地、顫顫巍巍地瞄準了朱伊季勃的前胸、後背和腦袋。

他們把她圍得水洩不通。

「別動!」彼得擠出一句話。

所有人都點點頭。

朱伊季勃聳聳肩,開始向前走。

每個扳機上的每根手指,幾乎同時扣下。到處都是鉛彈和無煙火藥味。朱伊季勃的雞尾酒杯在她掌中破碎。屋子裡剩下的鏡子都被炸成致命的碎片。部分天花板掉了下來。

接著一切都結束了。

卡麥恩·朱伊季勃轉身看了看周圍的屍體,似乎完全不明白他們怎麼會變成這樣。

她用貓咪似的深紅色舌頭,舔掉手背上的一點血跡──別人的血跡,然後露出微笑。

她走出酒吧,鞋跟敲打在瓷磚上發出咚咚聲響,彷彿遙遠的戰鼓。

兩名度假者從桌子底下爬出來,環視著周圍的戰場。

「如果咱們和往常一樣去西班牙的托雷莫里諾斯,就不會遇到這種事了。」其中一人憂心忡忡地說。

「外國人。」另一個人說,「就是跟咱們不一樣,帕特里夏。」

「那就這麼定了。明年咱們去布萊頓度假。」斯瑞夫太太說。她完全沒意識到剛才那一幕的重要性。

它意味著不會再有明年。

說起來,它甚至降低了下周存在的可能性。

1 The Velvet Underground,美國搖滾樂隊,其最廣為人知的是由波普藝術大師安迪·沃霍爾(Andy Warhol)設計的「大香蕉」專輯封面。

2 以上都是皇后樂隊的歌曲,克羅里說過在車裡放上兩週,所有磁帶都會變成皇后樂隊精選集。

3 晚禱Compline和著名保健食品品牌Complan字形相似。

4 德國《斯特恩》雜誌曾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刊登出一系列希特拉日記,最終被證明是偽造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