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十一年前

現今流行的宇宙創造論指出,如果它真是被創造出來而非不經允許私自誕生的,那麼這個日期差不多是在一百億到兩百億年前。基於同樣的理論推斷,地球本身大約有四十五億年的歷史。

這些日期都不對。

中世紀猶太學者將創世日推演到公元前3760年。希臘正教神學家將其推演到公元前5508年。

這些說法也不對。

愛爾蘭大主教詹姆斯·厄舍(1580—1656)在1654年發表的著作《舊約及新約編年史》中推算出,天國和地球都是在公元前4004年創造出來的。他的一位助手把這項演算又往前推了一步,最終得以昭告世人,地球是在公元前4004年10月21日上午9點整誕生的。因為上帝喜歡在精力充沛的上午把活兒幹完。

這個結果同樣不對。差了大概一刻鐘。

那些恐龍骨骼化石不過是個玩笑,但古生物學家們還沒看出來。

這證明了兩件事:

第一,上帝行事深不可測,難以捉摸。上帝從不跟宇宙萬物玩骰子,他玩的是一種自己設計的不可言喻的遊戲。從其他玩家(比如說所有人)的角度類比來說,就像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房間裡,用空白紙牌,以一切為賭注,玩一種複雜繁瑣的紙牌遊戲。莊家不但沒告訴你規則,臉上還總掛著微笑。

第二,地球是個天秤座。

在這段歷史開始的那天,《塔德菲爾德廣告報》「今日星座」專欄中的天秤座星運預告如下:

天秤座。9月24日~10月23日

你可能覺得精力不濟,生活乏善可陳。家庭問題會凸顯出來,讓人舉棋不定。避免不必要的冒險。一位朋友對你來說至關重要。在前景明朗之前,暫不要作重大決斷。你今天可能易受消化不良的困擾,所以儘量別吃色拉。幫助將來自意想不到的地方。

這則預告完全正確,除了色拉那部分以外。

這不是個黑沉沉的雷雨夜。

按理說應該是的,但天氣就是這樣。以全世界的瘋狂科學家為例,當他們的曠世傑作最終完工躺在試驗台上的那天夜裡,每有一位適逢其會趕上便利的雷暴雨,就得有好幾十位茫然無措地坐在晴朗星空下,任由駝背侏儒助手在旁邊計算加班時間。

但別讓這霧氣(再加上即將到來的雨水,氣溫已經降到七八攝氏度左右)使你產生虛假的安全感。溫和的夜晚,並不意味著黑暗勢力不會出來活動。他們無時無刻不在活動。他們無處不在。

他們向來如此,這才是關鍵。

此時就有兩位潛伏在荒廢的墓地中。兩個陰沉沉的黑影,一個彎腰駝背又矮又胖,一個凶險邪惡又瘦又高,都是奧運選手級的潛伏高手。如果布魯斯·斯普林斯汀1曾錄製過《為潛伏而生》,出現在唱片封面上的就該是他們。這兩位已經在薄霧中潛伏了一個鐘頭,但他們早已做好準備,如果有必要的話可以潛伏一整晚,還能剩下足夠的陰鬱惡意,最後衝刺一把,潛伏過整個黎明。

又過了二十分鐘,其中一位終於開口說:「真他媽不能忍了。那傢伙幾小時前就該到了。」

說話的名叫哈斯塔,是位地獄公爵。

很多現象──戰爭、瘟疫、稅務抽審──都被認為是撒旦在人世間做的手腳,但在魔鬼學研究者們之中早有公論,全英最擁堵的路段、倫敦駕車人的噩夢──M25號環形公路必然是頭號物證的有力競爭者。

當然,他們還是搞錯了。學者們認為這條恐怖環路之所以邪惡,只因它每天都會製造出無可計數的負面情緒和流血衝突。

實際上,生活在這個星球上的凡人當中,很少有人清楚M25環形公路的精確路線形狀構成了古代姆大陸黑暗祭祀密語中的魔符印記Odegra,意思是「萬歲,地獄巨獸,世界吞噬者」。每天數以千計的駕車人噴著尾氣繞行在這段蜿蜒曲折的道路上,就好似推動水力轉經輪上的溪水一樣。他們製造出無盡的低濃度邪惡煙塵,污染著方圓數十英里內的超自然大氣。

這是克羅里的傑作之一。他花了數年時間成就此事,包括三次電腦入侵、兩次非法闖入、一次小額賄賂。另外,當其他方案都失敗後,他還在某個潮濕的夜晚,跑到一處泥濘的工地中,花了兩小時把部分標誌樁挪動了特別邪惡特別神秘特別不可告人的幾米距離。當克羅里觀賞到世上首個三十英里長的大塞車時,心中洋溢著成就惡業的溫情暖意。

這為他贏得了一次表彰。

克羅里正以一百八十公里的時速行駛在倫敦斯勞區以東。他身上沒有什麼惡魔特徵,至少從經典定義來看是這樣的。沒犄角也沒翅膀。誠然,他正在聽一盤《皇后樂隊精選集》,但這算不上過硬的證據,因為任何磁帶放在車裡超過兩星期,都會變形成《皇后樂隊精選集》。甚至連他腦袋裏都沒轉什麼特別邪惡的念頭。實際上,他正心不在焉地琢磨著密伊和錢登到底是誰2

克羅里有一頭黑髮和漂亮的顴骨,足蹬蛇皮靴,或者至少可以說是穿著鞋。另外他能用舌頭做出特別古怪的動作,而且每到忘形時,就有發出嘶嘶聲的衝動。

他還很少眨眼。

他開的是1926年產黑色賓利古董車,出廠至今只有一位主人,這人就是克羅里。他一直在打理這輛車。

克羅里之所以遲到,是因為他特別喜歡20世紀。它比17世紀強不少,比14世紀強很多。克羅里常說,時光的好處之一,就在於能帶著他穩步遠離14世紀。那是這顆星球上最最無聊的百年──法國不算在內。二十世紀可一點都不無聊。實際上,後視鏡中閃動的藍光正知會克羅里,在最近五十秒內,有兩個人一直在追他,打算為他的生活再平添幾分樂趣。

他看了眼手錶。這是為那種富有的深海潛水員設計的手錶,這種人到了海底也想知道全世界二十一個首都的當地時間。

(它是專為克羅里定製的。定製一塊手錶價錢相當昂貴,但他負擔得起。這塊表可以顯示全世界二十個首都的當地時間,外加一個異界首都,在那裡只有一種時間,那就是「太晚了」。)賓利車躥出閘道口,側著車身兩輪著地拐了個彎,隨即撲進一條佈滿落葉的小路。閃爍的藍光還跟在後面。

克羅里嘆了口氣,從方向盤上抬起一隻手,略微轉向後方,在肩頭做了個特別複雜的手勢。

閃爍的光芒倏忽遠逝。警車戛然而止,裡面的人嚇了一跳。但這算不了什麼,等他們打開車蓋,發現引擎變成了什麼東西,那才叫嚇一跳呢。

在墓地中,高個兒惡魔哈斯塔把煙頭遞還給個子較矮、技術更精湛的潛伏者。

「我看見了一點光。」他說,「他終於來了,這個沒品的雜種。」

「他開的是什麼?」里戈說。

「是輛車。一種不用馬的馬車。」哈斯塔解釋說,「我想你上次來的時候,他們還沒這玩意兒,起碼是還沒得到普及。」

「那時候前面會坐個人,舉著小紅旗。」里戈說。

「我估摸著,他們後來又有所發展了。」

「克羅里這人怎麼樣?」里戈說。

哈斯塔不屑地說:「他在這兒待的時間太長了。打一開始就在。要我說,他已經被同化了,開著輛帶電話的汽車。」

里戈思忖片刻。跟大多數惡魔一樣,他對科學技術知之甚少。他正要開口說些「我打賭肯定需要老長的電線」之類的話時,賓利車停在了墓地門口。

「他還戴著墨鏡。」哈斯塔不屑地說,「即便是在大晚上。」他說著提高了聲音,「撒旦萬歲。」

「撒旦萬歲。」里戈附和道。

「嗨。」克羅里衝他們揮了揮手,「抱歉來遲了,但你們知道德納姆區的那條A40公路,我試著拐進喬利烏德,然後……」

「吾等齊聚於此。」哈斯塔意味深長地說,「必當細數今日惡行。」

「對,惡行。」克羅里說。他略顯內疚,就像是個好幾年沒去過教堂的人,已經忘了該在什麼時候站起來。

哈斯塔清清嗓子。

「我誘惑了一名牧師。」他說,「他走在街上時,看到一群漂亮女孩沐浴在陽光中,我把疑慮注入他的心靈。他本會成為一名聖人,但不出十年我們就能得到他。」

「幹得好。」克羅里幫襯道。

「我腐化了一名政客。」里戈說,「我讓他覺得收點小錢算不了什麼。不出一年我們就會得到他。」

兩位惡魔都期待地望向克羅里。他露出燦爛的微笑。

「你們肯定會喜歡這個。」他說。

他的笑容更加燦爛,也更加陰險。

「我在午餐時間,占用了倫敦市中心的每一部移動電話,長達四十五分鐘之久。」他說。

四下夜闌人靜,只有遠方車輛駛過的聲音偶爾傳來。

「嗯?」過了一會兒,哈斯塔說,「然後呢?」

「聽著,這可不簡單。」克羅里說。

「就這些?」里戈說。

「你們看,人們……」

「這能幫我主爭取到更多靈魂嗎?」哈斯塔說。

克羅里冷靜下來。

怎麼跟他們說呢?有兩萬人怒火衝天?你幾乎可以聽到氣炸了肺的聲音在城市間迴蕩?他們轉回頭把火撒在秘書、交管員之類的人身上,這些人又把火撒在別人身上?用盡各種報復性小手段,還全是他們自己想出來的,這才叫絶呢。餘波久久不止,後續影響難以估量。成千上萬的靈魂都蒙上了薄薄一層黯淡鏽色,而你連一根小手指頭都不用動。

但這話沒法講給哈斯塔和里戈之流的惡魔聽。這幫傢伙,14世紀的腦袋瓜。經年累月地對付一個靈魂。誠然,這也算門手藝,但如今你得轉換思路。不用大,但要廣。在這擁有五十億人的世界上,不能再一粒一粒撿芝麻,你必須擴大影響。但像里戈和哈斯塔這樣的惡魔是不會理解的。比方說,他們絶對想不出威爾士語電視廣播。或是增值稅。或是曼徹斯特。

克羅里特別鍾愛曼徹斯特。

「反正當局似乎很滿意。」他說,「時代在改變。那麼到底有什麼事?」

哈斯塔彎腰從一塊墓碑後面拿起個東西。

「這個。」他說。

克羅里盯著那個籃子。

「哦。」他說,「不。」

「沒錯。」哈斯塔陰笑著說。

「到時候了?」

「是的。」

「而且,呃,這要交給我去……?」

「是的。」哈斯塔欣然答道。

「為什麼是我?」克羅里絶望地說,「你瞭解我,哈斯塔,不是嗎?你知道,我的舞台是……」

「哦,是的,是的。」哈斯塔說,「你的舞台。你是主角。拿去。時代在改變。」

「對。」里戈陰笑著說,「首先,時代快走到頭了。」

「為什麼是我?」

「你顯然極受寵信。」哈斯塔惡狠狠地說,「我敢說這位里戈情願拿他的一條胳膊換這樣的機會。」

「沒錯。」里戈說。隨便什麼人的胳膊,他心想。世上有那麼多胳膊,沒必要浪費一條好的。

哈斯塔從雨衣污濁骯髒的暗兜裡掏出一個筆記板。

「簽字。這裡。」他在兩個詞之間留下了恐怖的停頓。

克羅里心不在焉地從內袋掏出一桿鋼筆。筆桿光滑,泛著黑色金屬光澤,看上去彷彿可以突破速度極限。

「鋼筆不錯。」里戈說。

「可以在水下寫字。」克羅里嘟囔道。

「他們還會想出什麼鬼玩意兒來?」里戈思忖道。

「不管是什麼,他們最好快點想。」哈斯塔說,「不。不是A·J·克羅里。你的真名。」

克羅里沮喪地點點頭,在紙上畫了個複雜扭曲的符號。它在黑暗中閃出微微紅光,很快又黯淡下去。

「我該拿它怎麼辦?」克羅里說。

「你會接到指示的。」哈斯塔板著臉說,「有什麼可擔心的,克羅里?我們為之奮鬥幾千年的輝煌時刻近在眼前了。」

「哦,對。」克羅里說。他臉上掛著被逼入死胡同的表情,再也沒有幾分鐘前從賓利車裡躍出的輕巧勁兒了。

「不朽的勝利在向我們招手!」

「不朽。是的。」克羅里說。

「而你將是這光輝使命的一件工具!」

「工具。是的。」克羅里嘟囔道。他小心翼翼地撿起籃子,就好像它會爆炸。從某種角度來說,它不久之後就會爆炸。

「呃。好吧。」他說,「那麼我該,呃,走了。對嗎?把它應付過去。當然我沒有應付差事的意思。」他意識到如果哈斯塔向上頭作出負面報告,會有多麼麻煩,忙不迭地加上最後這句,「但你們瞭解我。這真是太棒了。」

兩個高階惡魔什麼也沒說。

「那麼我也該走了。」克羅里胡言亂語道,「回頭見。再見。呃。很好。絶了。Ciao3。」

賓利車猛地一躥,消失在黑暗中。里戈說:「Ciao是什麼意思?」

「意大利語。」哈斯塔說,「我想是指『食物』。」

「這話說得真是莫名其妙。」里戈看著漸逝漸遠的尾燈說,「你相信他?」

「不。」哈斯塔說。

「嗯。」里戈說。如果惡魔相信彼此,他尋思著,那才叫世界真奇妙呢。

阿默舍姆區以西某處,克羅里在夜色中疾馳。他一隻手握著方向盤,另一隻手隨便抓起一盤磁帶,試圖把它從易碎的磁帶盒裡揪出來。一束車燈的光芒讓他看清這是意大利作曲家維瓦爾第的《四季》。舒緩的音樂,正是他需要的。

克羅里把磁帶搗進車載音響系統。

「哦該死哦該死哦該死。為什麼是現在?為什麼是我?」他喃喃自語道。皇后樂隊的熟悉旋律席捲而來。

突然間,樂隊主唱弗雷迪·墨丘利對他說道:因為這是你應得的獎賞,克羅里。

克羅里心底暗罵一聲。利用電子設備進行通信是他出的點子,下界僅此一次接受了他的建議,但一如既往地搞錯了方向。克羅里希望說服他們接入通信網絡,但地獄方面只是隨隨便便地切進他正在聽的任何東西,並將其扭曲。

克羅里嚥了口唾沫。

「感激不盡,大人。」他說。

我們對你寄予厚望,克羅里。

「謝謝,大人。」

這很重要,克羅里。

「我知道,我知道。」

這是重中之重,克羅里。

「交給我吧,大人。」

這是我們目前的工作重點,克羅里。如果它出了岔子,所有相關人員都要倒大霉。包括你,克羅里,特別是你。

「明白,大人。」

你的指示如下,克羅里。

轉瞬之間,他就都知道了。克羅里討厭這樣。他們明明可以直接告訴他,幹嗎總是突然間把冷冰的信息直接灌進他的腦袋?按照指示,他必須把車開到一家指定的醫院。

「我五分鐘就能到,大人,沒問題。」

很好。我看到一個人的側影膽小鬼膽小鬼你會不會跳方丹果舞4……克羅里一巴掌拍在方向盤上。本來情況挺好,最近幾個世紀,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反正就是這麼回事,你覺得一切盡在掌握,他們就突然把世界末日大決戰扔到你臉上。世界末日大決戰,世界之戰,末日之戰。天堂對地獄,三回合,至死方休,不准投降。就是這樣。再也沒什麼世界了。這就是世界末日的定義。再也沒什麼世界了。只有無盡的天堂或是無盡的地獄,全看勝利者是誰。克羅里不知道哪種結局更糟。

好吧,當然,從定義上說,地獄更糟。但克羅里還記得天堂的樣子,很多地方都跟地獄差不多。首先,在這兩個地方你都沒法好好喝上一杯。另外你在天堂產生的無聊感,幾乎和在地獄產生的興奮感一樣恐怖。

但此事無從規避。既然身為惡魔,就別想有什麼自由意志。

「……我不會放你走(放他走)……」

好吧,至少不是今年。他還有時間做些安排。比方說,把長線股票脫手。

克羅里胡思亂想著,如果把車停在這兒,停在這條又黑又潮、荒無人煙的大路上,把籃子拿出去,掄上一圈又一圈然後撒手,那又會發生什麼事……某些恐怖至極的事,絶對沒錯。

他曾是個天使,也沒打算墮落。他只是交了些壞朋友。

賓利車在黑暗中疾馳,油表顯示為零。六十多年來,它一直顯示為零。做惡魔也不全是壞事。比如說,你不用買汽油。克羅里只買過一次汽油,那是在1967年,為了得到免費的詹姆斯·邦德擋風玻璃子彈孔貼畫。他當時特別想要。

後座籃子裡的東西開始號哭,就是那種新生兒才會發出的空襲警報聲。高亢。無詞。而且古老。

楊先生心想,這是家相當不錯的醫院。如果沒有那些修女,這裡也會相當安靜。

他挺喜歡修女的。你知道,他可不是個左腳漢5之類的人物。絶對不是。說到逃避參加教堂禮拜的問題,他每週固定逃避的都是正兒八經的英國國教會,比如聖塞西爾教堂和諸天使教堂什麼的。別的教堂,他連做夢都沒想過。其他教堂的味道都不對頭,下有地板光潔劑,上有可疑的熏香氣息。在他靈魂的皮質扶手椅深處,楊先生知道上帝會為這種事感到羞恥。

但他還是挺喜歡看見修女們的,就跟他喜歡看到傳教組織基督救世軍一樣。他們總讓你覺得萬物各安其位,始終有些人在努力把世界保持在轉軸上。

但這是他頭一回碰到聖貝利爾嘮叨修會。

(克拉科夫的聖貝利爾·阿蒂庫拉圖斯,據稱於五世紀中葉殉教。根據傳說,貝利爾是一位年輕女子,被迫下嫁給異教徒凱斯米爾王子。在婚禮當晚,她祈求上帝加以干預,並隱約覺得可能會長出奇蹟般的鬍鬚。實際上,她還特別預備了一柄女用象牙把小剃毛刀,用以對抗這難以預料的事體。但上主賜予貝利爾的是奇蹟般的嘮叨本領。她會一刻不停地把心中所想全都嘮叨出來,可以做到不吃不喝,甚至不用換氣。儘管邏輯混亂,但的確是喋喋不休。

根據傳說的一個版本,貝利爾在婚禮後三個星期被凱斯米爾王子絞死,他們始終沒有真正結合。她身為貞女和殉教者,一直嘮叨到死。

而另一個版本的傳說提到,凱斯米爾買了一副耳塞。貝利爾和他一起死在床榻上,享年六十二歲。

聖貝利爾嘮叨修會的成員立誓要時時刻刻效仿聖貝利爾的行為。修女們只有在星期二下午允許閉嘴半小時。另外如果想玩的話,她們還可以打打乒乓球。)迪爾德麗出於某種私人原因遇到了她們。這種私人原因很可能涉及許多鬱悶的南美人跟其他鬱悶的南美人幹架。牧師們甚至在慫恿人們革命,而不是去處理合體的牧師事務,比方說安排教堂清潔值班表。6

但問題在於,修女應該保持安靜。這是她們的本分。就像檢測音響系統的隔音間裡那些帶尖的東西一樣。她們不該,呃,總是嘮嘮叨叨。

楊先生往煙斗中填了點煙草──好吧,人們管這叫煙草,但他可不這麼覺得,至少不是你過去常抽的那種。楊先生心中暗想,如果自己找位修女打聽一下男廁在哪兒,會有什麼後果。估計羅馬教皇會給他發一封措辭嚴厲的信函什麼的。他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又看了眼手錶。

但也有個好處:這些修女堅決反對他在分娩過程中留在產房。迪爾德麗可一直這麼想。她又開始讀書看報了。雖說已經生了一個孩子,但她卻突然宣稱這次分娩是兩個人類所能分享的最幸福的人生體驗。這就是讓她自己給自己訂報紙的結果。楊先生從不相信那些內頁標題寫著什麼「生活方式」或是「選擇權」的報紙。

好吧,他已經竭盡全力抵制這次分享幸福體驗的行為。他不反對分享幸福體驗。這個世界也許需要人們更多地分享幸福體驗。但他已經表示得再明確不過了,這次幸福的人生體驗迪爾德麗完全可以獨享。

修女們也贊同他的意見。她們認為父親沒必要摻和進來。仔細想來,楊先生思忖著,她們可能覺得父親最好什麼事兒都別摻和。

他終於把所謂的煙草填進煙斗,卻突然瞥見等候室的牆上有個小指示牌,上面說為了自身著想,他不應該抽菸。為了自身著想,楊先生決定走出去,站在門廊裡。為了自身著想,如果那裡能有片便利的灌木叢,就再好不過了。

他走過空蕩蕩的樓道,發現一個門洞,直通雨水淋漓的院落,裡面滿是盡忠職守的垃圾箱。

他打了個哆嗦,用手擋住煙斗,把火點上。

妻子們,到了一定歲數這種事總也躲不掉。度過二十五年無可挑剔的安寧歲月後,她們就會突然爆發,穿上露腳丫的滑稽粉短襪,做那些機器人似的健身操。她們還會責備你從沒為生計發過愁。這都賴荷爾蒙之類的玩意兒。

一輛黑色大轎車在垃圾箱旁戛然而止。一個戴墨鏡的年輕人跳進細雨,拿著個好像手提嬰兒床似的東西,朝門洞這邊蛇行而來。

楊先生從嘴裡拿出煙斗。「你忘了關車燈。」他提醒道。

那人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彷彿車燈是現在最不用操心的問題。他沖那輛賓利略一揮手,燈光隨即熄滅。

「挺方便。」楊先生說,「紅外線遙控,是嗎?」

他略感驚奇地發現那人身上一點沒濕。而且手提嬰兒床裡似乎有東西。

「已經開始了嗎?」這人說。

一眼就被認出已身為人父,這讓楊先生隱隱有些得意。

「是的。」他又感激地加了一句,「她們讓我出來了。」

「已經開始了?知道我們還有多長時間嗎?」

「我們」,楊先生注意到這個詞。對方顯然是個支持父母雙方共同撫養孩子的醫生。

「我想我們,呃,正在努力。」楊先生說。

「她在哪個房間?」這人急匆匆地說。

「我們在三號產房。」楊先生說。他拍拍衣袋,發現了依照傳統他一直帶在身上的被擠扁的小包。

「想分享一次幸福的雪茄體驗嗎?」他說。

但那人已經不見了。

楊先生把小包小心放回原位,若有所思地看著手裡的煙斗。這些醫生,老是這麼忙。把上帝賜下的好時光全給忙過去了。

有些人會用一顆豆子和三個讓人眼花繚亂的杯子變戲法。眼下有出與此類似的戲碼正要上演,只不過賭注比一把零錢大得多。

我們將放慢文字的速度,好讓你看清變戲法的手。

迪爾德麗·楊夫人在三號產房分娩。她正要生出一個金髮男童,我們稱之為嬰兒甲。

美國大使館文化專員的妻子哈麗特·道林夫人正在四號產房分娩。她生的也是個金髮男童,我們稱之為嬰兒乙。

瑪麗·饒舌修女自打出生以來,就是虔誠的撒旦信徒。她小時候上的是午夜拜魔學校,因為書法和肝臟占卜術贏得過小黑星。別人讓她加入嘮叨修會時,瑪麗順從地接受了這個安排。她在這方面很有天賦,而且也知道自己在那裡會有很多朋友。如果異地處之,她有可能會發現自己聰穎過人。但很久以前瑪麗就發現,按她自己的話說,做個心不在焉的人會讓生命之路更加平坦。此刻別人交給她一個金髮男嬰。我們會稱其為神之大敵、諸王的毀滅者、無底深淵的天使、被稱作龍的野獸、此界的王子、謊言之父、撒旦之種和黑暗之君。

仔細看好。戲法開始,杯子轉來轉去……

「就是他嗎?」瑪麗修女盯著嬰兒說,「我只是覺得該有怪怪的眼睛。紅的,或是綠的。或者小小小小的小蹄子。或是小尾巴。」她邊說邊把孩子翻過來。也沒犄角。惡魔的孩子看上去平凡得有些晦氣。

「對,就是他。」克羅里說。

「想想看,我正抱著敵基督。」瑪麗修女說,「還會給敵基督洗澡。還會數他的小腳趾……」

她已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直接跟嬰兒說話。克羅里在她的頭巾前揮了揮手。「嗨?嗨?瑪麗修女?」

「抱歉,先生。但他真是個小可愛。他看起來像父親嗎?我打賭肯定像。他像父親那邊的人嗎……」

「不。」克羅里篤定地說,「如果我是你的話,現在就該去產房了。」

瑪麗修女側著身子緩步走進過道,又充滿期冀地問了一句:「你覺得他長大後會記得我嗎?」

「最好祈禱他忘掉。」克羅里說完這話就開溜了。

瑪麗修女行走在夜幕下的醫院中,神之大敵、諸王的毀滅者、無底深淵的天使、被稱作龍的野獸、此界的王子、謊言之父、撒旦之種和黑暗之君安逸地躺在她懷裡。修女找到一個搖籃,把嬰兒放了進去。

他咯咯笑起來。瑪麗胳肢了他一下。

一個主管模樣的腦袋出現在門口。它說:「瑪麗修女,你在這兒做什麼呢?你不是應該在四號產房值班嗎?」

「克羅里大人說……」

「趕快動起來,做個好修女。你看見那位丈夫了嗎?他不在等候室。」

「我只看見克羅里大人,他跟我說……」

「當然,當然。」格蕾絲·健談修女肯定地說,「我想我最好去找找那個可憐人。過來幫我照顧她一下,好嗎?她有點虛弱,不過孩子很好。」格蕾絲修女頓了頓,接著說,「你擠什麼眼?你的眼睛有什麼問題嗎?」

「您知道!」瑪麗修女詭秘地低聲說道,「嬰兒。調包……」

「當然,當然。只待時機成熟。但咱們不能讓那位父親瞎溜躂,對吧?」格蕾絲修女說,「更不用說他可能會看到些不該看的東西。你就待在這兒,看著嬰兒,好嗎,親愛的?」

她順著光可鑒人的走廊快步離開。瑪麗修女推著嬰兒車,走進產房。

楊夫人不只是虛弱。她很快就睡著了,臉上還掛著篤定不移的滿足感。她顯然清楚這次終於輪到別人忙活了。嬰兒甲就睡在她身邊,已經稱過體重、掛好名牌。瑪麗修女自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要樂於助人,所以她把名牌取下來,抄了一份,掛在自己照顧的那個嬰兒身上。

這兩個孩子看上去很像,都那麼小,渾身皺皺巴巴,還有點像溫斯頓·丘吉爾──當然也不是特別像。

現在,瑪麗修女心想,我可以美美地喝上一杯茶了。

和他們的父母、祖父母一樣,這所修會裡的大多數成員都是老派撒旦信徒。她們打小受此教育,如果你擺正心態,就會發現她們其實並不特別邪惡。人類多半如此。他們只是會被新潮思想吸引,比方說穿長統靴向別人開槍,穿白被單將別人處以私刑7,或者穿扎染牛仔褲給別人彈吉他。給人們一個搭配服裝的信條,他們的心靈和意志就會隨之改變。總之,被養育成撒旦信徒也沒什麼大不了。這只是種每週六晚的業餘愛好。其餘時間,你只要努力過好自己的生活就行了,跟別人沒什麼兩樣。另外,瑪麗修女是個護士,不管信條如何,護士首先是護士。這涉及很多問題,比如把表戴在手腕內側,在緊急事態中保持冷靜,以及想喝茶想得要命。她希望趕快有人過來:她已經完成了重要環節,現在該去喝杯茶了。

有個問題可以幫你更好地理解人類事務,那就是歷史上大多數的輝煌勝利和恐怖災難,都不是因為人們本性善良或者本性邪惡,而是因為人們本性是人。

敲門聲響起。瑪麗修女把門打開。

「已經結束了嗎?」楊先生問,「我是父親。丈夫。管它呢。都是。」

瑪麗修女本以為美國文化專員看起來應該類似電視劇《豪門恩怨》裡的布萊克·卡林頓或者J·R·伊文。楊先生跟她在電視裡見過的美國佬完全不同,勉強可以說有點像那個高水平兇殺懸疑劇裡的年長治安官吧(就是由老太太做偵探的戲,沒有追車場面,除非都開得特別特別慢8)。他有點令人失望。而且瑪麗修女不太喜歡他的開襟羊毛衫。

瑪麗修女把失望吞下肚。「哦哦,對。」她說,「恭喜您。您夫人睡著了,可憐的小人兒。」

楊先生往她身後看去。「雙胞胎?」他說著伸手去拿煙斗,中途停了一下,最終還是拿了出來,「雙胞胎?怎麼沒人跟我說過雙胞胎的事?」

「哦,不。」瑪麗修女忙說,「這是您的孩子。另一個是……嗯……別人的。我只是在格蕾絲修女回來前照顧他。不。」她指著神之大敵、諸王的毀滅者、無底深淵的天使、被稱作龍的野獸、此界的王子、謊言之父、撒旦之種和黑暗之君,重申道,「這絶對是你的孩子。從他的腦瓜頂到小蹄子尖──這他倒是沒有。」修女慌忙加上最後這句。

楊先生低頭看去。

「啊,是的。」他含含糊糊地說,「他長得比較像我們家人。所有零件都,呃,齊全無誤嗎?」

「哦,是啊。」瑪麗修女說,「他是個特別正常的孩子。特別特別正常。」

兩人看著熟睡的嬰兒,一時無語。

「您倒沒什麼口音。」瑪麗修女說,「已經在這兒住很久了嗎?」

「大概十年了。」楊先生略顯迷茫地說,「工作地點變了,您知道,我也只能跟著搬。」

「我一直覺得,這肯定是項特別刺激的工作。」瑪麗修女說。楊先生露出感激的神情。不是所有人都懂得欣賞成本會計師這一行的驚險刺激。

「我想您原來住的地方肯定跟這兒截然不同。」瑪麗修女繼續說。

「我想是吧。」楊先生說。他從沒考慮過這個問題。在他印象中,中南部城市盧頓跟塔德菲爾德相差無幾。在你家和火車站間豎著相同的籬笆。城裡住著相同的人。

「比方說,高大的建築。」瑪麗修女幾近絶望地說。

楊先生盯著修女。他印象中也就「聯邦及萊斯特銀行辦公樓」還算比較高。

「我想你們肯定參加露天派對吧。」修女說。

啊。楊先生總算是踩在實地上了。迪爾德麗特別喜歡這玩意兒。

「經常。」他深有感觸地說,「你知道,迪爾德麗給他們做果醬。而我多半要幫忙處理那些白象9。」

瑪麗修女從沒想過女王的白金漢宮社交圈中還會有這些東西,不過這種厚皮動物倒也挺合適的。

「我想它們是貢品吧。」她說,「我讀過一些書,似乎外國權貴就會送她類似的東西。」

「抱歉,您說什麼?」

「你知道,我是皇室家族的忠實擁躉。」

「哦,我也是。」楊先生說。他感激不盡地跳上這塊嶄新的浮冰,算是暫時從令人困惑的意識河流中解脫出來。是的,誰都知道點皇室家族的話題。當然,是指那些努力幹好本職工作的正經皇室成員,比方說向民眾揮手致意或者主持橋樑竣工儀式。可不是整晚狂歌縱酒跳迪斯科,然後衝著paparazzi吐口水的那些。(也許我們在這兒得提一句,楊先生始終以為paparazzi是某種意大利地攤,而不是狗仔隊。)「太好了。」瑪麗修女說,「我還以為你們對英國皇室評價不高呢,不是有過革命什麼的嘛,還把茶具都傾倒進河裡。」

修會信條鼓勵修女們每時每刻都要把心中所想嘮叨出來,所以瑪麗修女繼續喋喋不休。但楊先生已經不行了,而且他現在累得操不起這份閒心。宗教生活可能會讓人變得有點古怪。他希望楊夫人趕快醒來。瑪麗修女嘰嘰喳喳的聲音中,突然有個詞扣動了他希望的心弦。

「我是否有可能喝上一杯茶,如果可能的話?」他冒昧地說。

「哦,天哪。」瑪麗修女抬手捂著嘴驚呼道,「我到底在想些什麼?」

楊先生不予置評。

「我這就去泡。」她說,「但您確定不是想喝咖啡嗎?下面有台自動販賣機。」

「茶,謝謝。」楊先生說。

「看來您真快變成本地人了,不是嗎?」瑪麗修女匆忙走出門時,快活地說了一句。

楊先生癱坐在椅子上,獨自陪伴著熟睡的妻子和兩個熟睡的嬰兒。沒錯,肯定是因為天不亮就起床,以及跪拜祈禱什麼的。當然,都是好人,但的確不是特別正常。他看過英國著名導演肯·拉塞爾拍的《惡魔》。那裡面也有些修女,講的是一個由惡魔控制的修道院。這種事當然是胡編亂造的,但無風不起浪……他嘆了口氣。

這時嬰兒甲徐徐醒轉,並決定痛痛快快大哭一場。

楊先生已經好些年用不著安撫號哭不休的嬰兒了,而且他從不是這方面的好手。另外,楊先生素來尊敬溫斯頓·丘吉爾爵士,而拍打小號丘吉爾的屁股實在有失體統。

「歡迎來到這個世界。」他疲倦地說,「過段時間,你就會適應了。」

嬰兒閉上嘴巴盯著楊先生,就好像他是位負隅頑抗的敵軍將領。

正當此時,瑪麗修女把茶拿了進來。儘管身為撒旦信徒,但她還是周到地找來一個餐盤,準備了些糖霜小點心放在上面。這是那種你只會在某些什錦茶點套裝的最下面找到的點心。楊先生那塊就像醫療器具一樣精緻,上面還有個掛滿糖霜的小雪人。

「我估計你們大概沒有這種食品。」她說,「這就是你們所說的小甜品。我們稱之為小──點──心。」

楊先生剛要開口說「哦,我也是,我們盧頓人也這麼叫」,但另一位修女突然氣喘吁吁地衝了進來。

她看著瑪麗修女,意識到楊先生從未見證過邪惡五芒星的美妙,並非撒旦信徒,所以只是指著嬰兒甲擠了擠眼。

瑪麗修女點點頭,也擠擠眼。

那位修女把嬰兒推了出去。

在人類的各種信息交流手段中,擠眼可以說奧妙無窮。你可以通過擠眼說很多話。比方說,這位修女說的是:

你到底在幹些什麼?嬰兒乙已經生出來了,我們也做好了調包的準備,你卻把神之大敵、諸王的毀滅者、無底深淵的天使、被稱作龍的野獸、此界的王子、謊言之父、撒旦之種和黑暗之君推到這兒來,喝什麼茶!你知道我都快急瘋了嗎?

而根據她的理解,瑪麗修女擠眼的意思是:

這就是神之大敵、諸王的毀滅者、無底深淵的天使、被稱作龍的野獸、此界的王子、謊言之父、撒旦之種和黑暗之君,我現在不能說話,因為有外人在。

另一方面,瑪麗修女感覺對方那一擠眼的潛台詞更像是:

幹得好,瑪麗修女。自己一個人就把嬰兒調了包。現在把多餘的孩子指給我,我會把他推走,讓你和尊敬的美國文化專員閣下繼續飲茶。

因此她自己的擠眼意思是:

就在那兒,親愛的。這就是嬰兒乙,把他帶走吧,讓我跟專員閣下繼續聊天。我一直想問問,他們為什麼要建那些裝滿鏡面的高樓大廈。

當然,這些微妙之處,楊先生完全無從體會。他只是被修女之間的隱秘激情弄得相當尷尬,而且心裡正在琢磨:那位拉塞爾導演很清楚自己在講些什麼,而且講得沒錯。

這位修女本會注意到瑪麗的失誤,但她已經被道林夫人產房裡的美國特勤處人員搞得怒氣衝天,那些人老是盯著她,眼神怪怪的。這是因為他們受過專門訓練,對穿飄逸長袍戴飄逸長頭巾的人會作出某些特定反應,但現在卻被自相矛盾的信號所折磨。被自相矛盾的信號折磨的人,並不適合佩戴槍支,更何況他們剛剛目睹了一次自然分娩。這種引領新公民進入自由世界的方式,絶對特別不美國化。另外,他們還聽到這所醫院裡有彌撒聲。

楊夫人動了動。

「你為他選好名字了嗎?」瑪麗修女說。

「嗯?」楊先生說,「哦。不,還沒有。如果是個女孩,就會叫露辛達,隨我母親。或者傑曼。這是迪爾德麗選的。」

「烏姆伍德是個好名字。」瑪麗修女記起了某篇小說中提到的高階惡魔,接著她又想起自己最鍾愛的恐怖片《凶兆》的主角,「或者戴米恩。戴米恩挺常用的。」

安娜絲瑪·儀祁10的母親不太熟悉宗教知識,有一天她讀到安娜絲瑪這個詞,感覺是個挺可愛的女孩名字,這事就定下來了。八歲半的安娜絲瑪此刻正躺在床單下,打著手電筒看「大書」。

其他孩子通過畫有蘋果、圓球、蟑螂等東西的彩繪初級讀本學習閲讀。但儀祁家不一樣。安娜絲瑪通過「大書」學習閲讀。

這書上沒有蘋果和圓球,倒有一幅相當精美的十八世紀木版畫,畫面上的阿格妮思·納特被捆在柱子上處以火刑,表情相當愉快。

她認識的第一個詞是「精良」。很少有八歲半的孩子知道精良也有「絶對正確」的意思,但安娜絲瑪就是其中之一。

她認識的第二個詞是「準確」。

她大聲念出的第一句話是:

「聽吾斯言,聽吾忠言。四者騎行而來,亦有四者騎行而來,三者騎行在天,一者騎行在焰。其勢無物可阻:非魚、非雨、非路,惡魔束手,天使皆然。汝亦顯身於斯,安娜絲瑪。」

安娜絲瑪喜歡看跟自己有關的章節。

(恰好讀到某些星期日報刊的父母,可以買到一種特製書籍。出版商會用他們孩子的名字替換書中英雄的名字。這是為了激發孩子們讀書的興趣。但對安娜絲瑪來說,「大書」中出現的不光有她的故事──而且迄今為止準確無誤──還有她的父母、祖父母,以及家中每個人的故事,可以一直追溯到十七世紀。她現在還這麼小,而且特別以自我為中心,並不覺得書中沒提到她的孩子有什麼大不了。準確地說,書中有關她的未來也只記述到十一年之後。但對八歲半的孩子而言,十一年就是一生。當然,如果你相信「大書」,十一年的確就是一生。)安娜絲瑪聰明伶俐,臉龐白淨,黑髮黑眸。但她總讓旁人覺得不大舒服,這是她從曾曾曾曾曾祖母那輩繼承下來的家族特性,同時繼承下來的還有強到毫無益處的通靈能力。

她是個早熟的孩子,向來鎮定自若、處亂不驚。老師們就算鼓起勇氣,也只敢對她的書寫習慣稍加申斥,整整遲了三百年的文字形態還不算特別駭人。

修女們在美國文化專員的夫人和特勤處幹員們的鼻子底下把嬰兒甲和嬰兒乙調了包。她們只是巧妙地把嬰兒乙推出來(「給他稱重,親愛的,必須這樣做,這是法律」),稍等片刻,再把嬰兒甲推進去。

美國文化專員撒迪厄斯·J·道林幾天前突然被緊急召回華盛頓,但他在電話中跟道林夫人分享了這次分娩體驗,幫助她控制呼吸節奏。

這沒有阻止他同時在另一部電話中跟自己的投資顧問進行交流。事實上,有一次他還被迫讓夫人稍等二十分鐘。

不過沒關係。

生孩子是兩個人類所能分享的最最幸福的人生體驗,他絶對不想錯過一秒鐘。

他已經讓一位特勤處幹員拍了錄影。

邪惡從不睡覺,所以也不明白為什麼其他人要睡。但克羅里喜歡睡覺,這是凡間樂事之一。特別是在飽餐一頓之後。比方說,他曾經一覺睡過了幾乎整個十九世紀。(不過被迫在1832年起床上了趟廁所。)不是因為他需要睡,只是因為他喜歡。

這是凡間樂事之一。哦,他最好趕緊把這些樂事再好好享受一番,趁著還有時間。

賓利車在夜幕下呼嘯而過,駛向東方。

當然,從大面上講,他是贊成末日之戰的。如果有人問他,你這些世紀一直在人間敲敲打打縫縫補補是為了什麼,那他會說,哦,是為了世界末日大決戰和地獄最終的勝利。但努力工作引發戰爭,和戰爭最終爆發,這完完全全是兩碼事。

克羅里早就知道自己會親歷世界末日,因為他是不朽的,所以沒有其他選擇。但他希望這件事發生在很久以後。

因為克羅里挺喜歡人類的。對惡魔來說,這是極大的墮落。

哦,他一直努力讓人們短暫的生命變得更加悲慘,因為這是他的工作。但克羅里想出來的東西,還不夠人類自己想出來的一半壞。他們似乎在這方面特別有天賦。大概當初就是這麼設計的吧。人類誕生在一個處處與他們為敵的世界上,然後又窮盡自身大部分精力讓這世界變得更糟。很多年前克羅里就發現,要想幹點能從烏煙瘴氣的大背景中凸顯出來的邪惡勾當,真是越來越難了。在過去的千年中,他曾幾次想給下界發個口信,就說:「你們看,咱們乾脆放棄算了。咱們最好關閉煉獄、地獄和其他所有部門,直接搬到上面來。咱們幹的事,沒有他們自己幹不了的。而他們幹的事──很多都涉及電極,咱們永遠也想不到。他們有咱們缺乏的東西。他們有想像力!當然,還有電。」

曾有個人寫過這句話,不是嗎──「地獄空蕩蕩,魔鬼在人間。」

是莎士比亞,還是什麼人來著?

克羅里曾得到西班牙宗教審判所的嘉獎。他當時在西班牙,主要是在高檔社區的小酒吧裡閒晃,等獎狀寄到手裡才知道這碼事。他去看了一眼,然後回來足足醉了一個星期。

那個稀羅尼瑪斯·博斯11。真是怪胎!

但你剛覺得他們比地獄還邪惡時,這些人又能顯出連天國都不可企及的優雅與慈悲。而且經常就是同一個人。當然,這就是那什麼自由意志。真操蛋。

阿茲拉斐爾曾試著跟他解釋過一次。那是在1020年左右,他們剛剛達成那樁小小的「協議」。關鍵是,天使說,關鍵是一個人為善作惡全憑自己心中所想。但像克羅里這樣的人,當然還有他自己,是一開始就被定好基調的。人們不會變得絶對聖潔,他說,除非他們同樣有機會變得全然邪惡。

克羅里考慮了一段時間。直到1023年前後,他說,等等,嗯,除非你把所有人擺在同一條起跑線上,這話才算正確,對嗎?你不能把一個人扔在戰爭地帶的小泥棚裡,指望他表現得和生在城堡裡的人一樣好。

啊,阿茲拉斐爾說,這其實是個優勢。你的起點越低,機會就越多。

克羅里說,這是扯淡。

不,阿茲拉斐爾說,這是不可言喻。

阿茲拉斐爾當然是敵人。但做了六千年敵人,多少也算是段孽緣。

克羅里伸手拿起車載電話。

作為惡魔,當然意味著你沒有自由意志。但跟人類混了這麼久,總會沾上點他們的習氣。

楊先生不太喜歡戴米恩、烏姆伍德,或是瑪麗·饒舌修女的其他建議,這當中涵蓋了半個地獄的名號,以及好萊塢黃金年代所有影星。

「好吧。」她最終有點痛心地說,「我覺得埃羅爾沒什麼不好。或者加里12!都是很好的美國名字。」

「我喜歡更,嗯,更傳統的感覺。」楊先生解釋說,「我們家總是取那種簡單又好聽的名字。」

瑪麗修女笑了起來。「這沒錯。要我說,老名字總是好名字。」

「一個得體大方的英國名字,就像《聖經》裡那些人。」楊先生試探著說,「馬太、馬克、路加、約翰。」瑪麗修女聽了這些聖徒的名字,忍不住直往後縮。

「可我覺得這些都不是特別好的《聖經》人名。」楊先生繼續說,「感覺像是些牛仔和踢足球的。」

「掃羅不錯。」瑪麗修女儘量妥協,說出了第一位以色列王的姓名。

「我不想要過於老式的名字。」楊先生說。

「或者該隱。聽起來挺時髦,該隱,真的。」瑪麗修女建議說。

「唔。」楊先生似乎不太相信。

「反正也還有……嗯,也還有亞當。」瑪麗修女說。這應該夠安全了,她心想。

「亞當?」楊先生說。

讓我們想像一下,撒旦教修女們秘密找人收養了那個多餘的嬰兒──嬰兒乙。他被養育成一個正常、快樂、笑口常開的孩子。精力充沛,活力四射。在那以後,他會長大成人,過上正常而富足的生活。

這是個不錯的思路。也許事實就是如此。

那麼讓你的思緒繼續發散,想想他小學得到的拼寫獎章、他平凡但又快樂的大學時光、他在塔德菲爾德及諾頓建房互助協會薪資管理部門的工作,還有他可愛的妻子。也許你還會想像出一些孩子,以及某種愛好──修復老舊摩托車,沒準兒還包括養熱帶魚。

你不需要知道嬰兒乙到底出了什麼事。

反正我們更喜歡你的想像。

順便提一句,他的熱帶魚可能還得過獎。

在倫敦郊外薩裡郡多爾金地區的一棟小房子裡,光亮從一間臥室的窗口透射出來。

牛頓·帕西法今年十二歲,身材瘦弱,戴著眼鏡。此刻他本該上床睡覺了。

但他媽媽相信自己的孩子是個天才,所以允許他在就寢時間繼續做自己的「實驗」。

他現在所做的實驗是更換一台老舊膠木收音機上的一個插頭,這是媽媽讓他拿去玩的。牛頓坐在一張破桌子旁,他將其驕傲地命名為自己的實驗台;這上面堆滿了線圈、電池、小燈泡,還有一台從來不管用的自製礦石收音機。

牛頓沒能讓膠木收音機重新工作起來,和往常一樣,他似乎永遠也做不到這一步。

三架略有些扭曲的模型飛機用棉線掛在他臥室的天花板上。就算不經意的一瞥,也能看出它們出自某個特別勤奮認真的人之手,只是這人不擅長製作模型。牛頓無可救藥地為它們感到驕傲,就連那架噴火式戰鬥機也一樣,儘管這個模型的翅膀被他搞得一團糟。

牛頓把眼鏡往鼻梁上推了推,眯著眼睛低頭注視插頭,隨即放下手裡的改錐。

他對這次的工作抱有很高期望。他遵照了《實用電學兒童書:包括一百零一種安全又有教育意義的電學常識》第五頁上更換插頭的每條指示。他把顏色正確的電線接在了正確的插腳上;他檢查過一遍,保險絲用得也沒錯;他把所有零件都擰回了原位。目前看來,沒有問題。

牛頓把插頭插進插座,然後接通電源。

屋子裡所有燈光都熄滅了。

牛頓臉上綻放出驕傲的笑容。他進步了。上次做這個實驗時,他搞垮了整個多爾金地區的電力系統,有個供電局的人到家裡來跟他媽媽抱怨。

牛頓對電子儀器有種無可抑制的衝動和熱情。學校裡有台計算機,放學後,總有六七個勤奮的孩子留下來,用打孔卡鼓搗各種試驗。主管電腦的老師最終經不住牛頓的再三懇請,讓他加入進來。牛頓只給那台機器餵了一張小卡片。

它吞下去,噎死了。

牛頓堅信未來是屬於計算機的,等未來降臨時,他會做好準備,站在新科技的最前沿。

但未來有它自己的看法。全都寫在「大書」裡。

亞當,楊先生心想。他試著念了一遍,想看看它發音怎麼樣。「亞當。」嗯……他低頭看著神之大敵、諸王的毀滅者、無底深淵的天使、被稱作龍的野獸、此界的王子、謊言之父、撒旦之種和黑暗之君的金色髮捲。

「你知道。」過了一會兒,他總結道,「我覺得他看上去還真像個亞當。」

這不是個黑沉沉的雷雨夜。

黑沉沉的雷雨夜發生在兩天之後,大概在道林夫人、楊夫人和她們各自的孩子離開醫院的四小時後。那是個特別典型的雷雨夜,就在午夜時分,暴雨達到峰值,一道閃電打在嘮叨修會女修道院上,點著了頂樓的小禮拜堂。

沒人嚴重燒傷,但火燒了幾個小時,在此期間造成很大程度的破壞。

這場火災的肇事者就潛伏在附近一棟建築的屋頂,注視著滾滾烈焰。他又高又瘦,是位地獄公爵。在回陰間之前,這是他最後一項任務。如今任務已經完成。

他可以把其他問題安心地留給克羅里。

哈斯塔回家了。

阿茲拉斐爾是位權天使,但如今人們常開這方面的玩笑。

按理說,他和克羅里都不會選擇對方做朋友。但他們都是世間之人──至少是人形生物,而且「協議」對雙方有利。更何況,你會逐漸習慣六千年來始終相伴左右的唯一一張熟面孔。

「協議」很簡單,簡單到其實不值得加引號。之所以加了,只是因為它存在的時間實在太久。這是一種合理的協議,很多遠離高層領導,獨自工作在惡劣條件下的秘密幹員,都會跟自己的對手達成同樣的協議。他們會發現自己跟對手之間的共同點,要多過那些遙遠的盟友。這是一種不干涉對方某些活動的默契。以此保證誰都不能大獲全勝,但誰也不會徹底失敗;而且雙方都可以向主子們展示出,自己在應付一位機智狡猾、消息靈通的對手時,所取得的巨大成果。

因此克羅里得以拿下曼徹斯特,同時阿茲拉斐爾不受干擾地得到整個什羅普郡。克羅里獲得格拉斯哥,阿茲拉斐爾搞定愛丁堡。兩者均未聲稱對米爾頓·凱恩斯負責,但都將其報告為一次勝利。

(美國佬及其他外國佬請注意:米爾頓·凱恩斯是一座新興城市,位置大約在倫敦和伯明翰中間。這是一座現代高效、有益健康的城市。而最重要的是,是一個適宜人類生存的地方。很多英國人都覺得不可思議。)因此順理成章的是,只要合情合理,他們就會替對方頂班。畢竟他們都有天使血統。如果一方要去中部城市赫爾辦理一樁簡單的誘惑工作,那麼順便在城裡多走幾步,捎帶著安排一次標準化短時神聖體驗也很合理。反正這些事早晚要辦,相互幫助可以讓雙方有更多空閒時間,也節省了開銷。

阿茲拉斐爾偶爾會為此感到內疚,但和克羅里一樣,幾千年來與人類朝夕相處,對他產生了相同的影響,只是方向有所不同。

另外,當權者們也不在乎幹這些事的是誰,只要乾了就行。

此刻,阿茲拉斐爾正和克羅里一起站在倫敦聖詹姆斯公園的池塘旁。他們在餵鴨子。

聖詹姆斯公園的鴨子早就習慣被私下會晤的秘密特工們餵養,已經建立起獨特的巴甫洛夫條件反射。把一隻聖詹姆斯公園的鴨子關進實驗室鐵籠,向它展示一張有兩個人的照片──一個通常穿毛領大衣,另一個戴頭巾、衣著肅穆──鴨子就會期許地抬起頭。俄國文化專員的黑麵包備受有鑒賞力的鴨子們追捧,軍情九處的酵母調味霍維斯小麥麵包則為鴨子美食家們所鍾愛。

阿茲拉斐爾沖一隻髒兮兮的公鴨扔去一塊麵包皮,它叼住食物,迅速潛入水中。

天使轉頭望向克羅里。

「真的嗎,我的天。」他喃喃說道。

「抱歉。」克羅里說,「我走神了。」那只公鴨生氣地露出水面。

「當然,我們知道有些陰謀正在進行。」阿茲拉斐爾說,「但本以為這種事會發生在美國。他們那邊似乎比較熱衷於此。」

「這個嘛,早晚會的。」克羅里沮喪地說。他若有所思地望著停在公園另一側的賓利車,它的後輪被不辭勞苦地用車輪固定夾鎖了起來。

「哦,是的。美國外交官。」天使說,「感覺相當華麗。就好像末日之戰是那種你準備儘量賣到更多國家的大片。」

「每個國家。」克羅里說,「地球和地球上的所有國度。」

阿茲拉斐爾把最後一片麵包扔向鴨群,它們轉頭去糾纏保加利亞海軍武官和一個扎劍橋領帶、表情鬼祟的人了。天使規規矩矩地將紙袋扔進垃圾箱。

他轉身面對克羅里。

「我們會贏,這毫無疑問。」他說。

「你肯定不希望這樣。」惡魔說。

「為什麼不?請說說看。」

「聽著。」克羅里絶望地說,「你們那邊有多少音樂家,嗯?我是說一流的。」

阿茲拉斐爾一臉震驚。

「嗯,我想應該……」他開口說。

「兩個。」克羅里說,「啊加和李斯特。僅此而已。剩下都是我們的。貝多芬、勃拉姆斯、所有的巴哈、莫扎特,等等等等。你能想像只有啊加的永恆時光嗎?」

阿茲拉斐爾閉上眼睛。「輕而易舉。」他呻吟道。

「那麼還沒完。」克羅里臉上閃過勝利的光芒。他知道阿茲拉斐爾的軟肋在哪兒。「沒有CD。沒有倫敦阿爾伯特音樂廳。沒有一年一度的逍遙音樂節。沒有格林德包恩歌劇院。只有沒完沒了的天音。」

「不可言喻。」阿茲拉斐爾嘟囔道。

「你說過,就像不加鹽的白煮蛋。這倒提醒了我。沒有鹽,也沒有蛋。沒有配蒔蘿醬的鹽漬鮭魚片。沒有瞭解你口味的美妙小餐館。沒有《每日電訊報》填字遊戲。沒有小古董店。也沒有書店。沒有好玩的古版書。沒有。」克羅里刮了刮阿茲拉斐爾興趣之桶的桶底,「攝政時期的銀鼻煙盒……」

「但我們勝利後,生活會更加美好!」天使嘶聲說道。

「但絶對無趣。聽著,你心裡明白我說的沒錯。你拿著你的豎琴,會和我拿著我的乾草叉一樣高興。」

「你知道我們不彈豎琴。」

「我們也不用草叉。這只是一種修辭手法。」

他們對視良久。

阿茲拉斐爾攤開優美雅緻修過指甲的雙手。

「你知道,我這邊的人更希望它快點發生。一切都是為此服務,你明白吧。最終試煉。炎劍、四騎士、血海,所有這些單調繁冗的工作。」他說著聳聳肩。

「然後遊戲結束,請投幣?」克羅里說。

「有時候我覺得你的語言表達有些難以理解。」

「我和他們一樣喜歡那些血海。但又不是非得這樣。你們用不著把一切盡數毀掉,只為測試製作工藝是否良好。」

阿茲拉斐爾又聳聳肩。

「恐怕對你來說,這是種不可言喻的智慧。」天使打了個哆嗦,把外套拉緊。灰雲正在城市上空堆積。

「找個暖和點的地方吧。」他說。

「你是在跟我說嗎?」克羅里悶悶不樂地說。

他們在肅穆的寂靜中溜躂了一會兒。

「我也不是不贊同你的意見。」兩人緩步走過草地時,天使說,「只是我不能違抗律條。你知道的。」

「我也是。」

阿茲拉斐爾瞥了他一眼。「哦,得了吧。」他說,「你畢竟是個惡魔。」

「對。但我們只傾向於違抗一般意義上的律條。如果破壞了某些特定的規矩,他們就會施以重罰。」

「比如說違抗他們?」

「你說到點子上了。他們的手段會嚇你一跳,也可能不會。你覺得咱們還有多少時間?」克羅里沖賓利車一揮手,它自動把門打開。

「預言各有不同。」阿茲拉斐爾鑽進副駕駛座,「肯定要到這個世紀末。但我們可以想見,在此之前會有異像發生。過去千年中的大多數預言家,更關心押韻而非精確。」

克羅里指了指點火器。鑰匙隨之轉動。

「什麼?」他說。

「你知道。」天使說,「『某某某一,世界末日由此而起。』或是某某某二、某某某三年什麼的。倒是很少有韻可以押到六這個字。所以尾數帶六的年份大概很安全。」

「那又會有什麼異相?」

「雙頭小牛、空中印記、雌鵝倒飛、落魚如雨。諸如此類的東西。敵基督的存在對自然界產生的影響。」

「哦。」

克羅里掛擋起步。他忽然想到什麼,隨手打了個響指。

車輪固定夾消失了。

「去吃午飯吧。」他說,「我還欠你一頓,是從……」

「巴黎,1793年。」阿茲拉斐爾說。

「哦,對。法國大革命,恐怖統治期。那是你們的手筆,還是我們的?」

「不是你們的嗎?」

「記不清了。但那次的館子的確不錯。」

賓利車從一位目瞪口呆的交管員身邊駛過,他手中的罰單簿剛剛自燃了。克羅里吃了一驚。

「我絶對不是有意這麼幹的。」他說。

阿茲拉斐爾臉色一紅。

「是我幹的。」他說,「我一直以為是你們的人創造出了交管員。」

「是嗎?我們以為是你們的主意。」

克羅里看著後視鏡中的青煙。

「走吧。」他說,「去麗茲大飯店。」

克羅里不用預約。在他的世界裡,約定餐桌這種事只會發生在別人身上。

阿茲拉斐爾收藏書籍。如果敢於直面內心,他就會被迫承認自己的書店只是用來存放書籍的地方。他倒是早就習以為常了。為了維持正常二手書商的假面,他用上了人身攻擊以外的所有手段,旨在阻止客人們買書。難聞的濕氣、橫眉立目的表情、怪異的營業時間──他特別擅長這招。

阿茲拉斐爾收藏書籍已經有很長時間,而且和其他藏書人一樣,他也有自己的偏好。

他有六十多本預言書,主題都是第二個千年最後幾世紀的事件。他特別喜好王爾德的初版書。還有一整套錯版《聖經》,每種都是根據自身的排版錯誤命名的。

這些《聖經》中包括《不義之人聖經》,這名字源於《歌林多前書》中的一個排版錯誤:「你們豈不知不義之人將承受神的國麼?」;還有貝克和盧卡斯出版社1632年發行的《道德敗壞聖經》,只因它少了一個「不」字,將十誡中的第七誡印刷為「可姦淫」。這裡也有《宣告無罪聖經》《蜜糖聖經》《直立魚聖經》《燒焦十字架聖經》和其他珍本13。阿茲拉斐爾有一整套。連最珍稀的也有,就是1651年由比爾頓和史蓋茲公司在倫敦印刷的那本。

這是他們三次出版災難中的第一次。

這本書通常被稱作「操他媽的聖經」。排字工人一整段的失誤如果可以稱為失誤的話,出現在《以西結書》四十八章第五段。

2.挨著但的地界,從東到西,是亞設的一份。

3.挨著亞設的地界,從東到西,是拿弗他利的一份。

4.挨著拿弗他利的地界,從東到西,是瑪拿西的一份。

5.操他媽的,我受不了了。我煩透排字了。比爾頓師傅可不算紳士,史蓋茲師傅就是個貪得無厭的南華克區工賊。我跟你說,像今天這種好天氣,只要是有半點常識的人,都應該出去曬曬太陽,而不是一輩子困在這間該死的發霉舊工坊裡。@"AE@;!6.挨著以法蓮的地界,從東到西,是流便的一份。

(《操他媽的聖經》還有個值得一提的特點,在《創世記》第三章中包含二十七節,而不是普通的二十四節。英王欽定本第二十四節如下:

於是把他趕出去了。又在伊甸園的東邊安設基路伯和四面轉動發火焰的劍,要把守生命樹的道路。

錯版中多出來的三節緊接在這後面:

25.耶和華神對守衛東門的天使說,我所賜你的炎劍在何處?

26.那天使說,轉眼前還在,我必又犯了糊塗,將它失在某地。

27.耶和華神便不再問。

這些段落似乎是在校對階段塞進去的。當時的出版商們習慣把校樣掛在店舖外面的木樑上,以此熏陶大眾,同時得到免費的校對勘誤。反正這一版「聖經」隨後就全部焚燬了,所以誰都沒去責怪好好先生亞·茨拉菲爾。他在隔壁的隔壁開了一間書店,總是幫忙做翻譯。他的筆跡極易辨認。)比爾頓和史蓋茲的第二次重大出版災難發生在14653年。他們鴻運當頭,意外得到著名的《失落四開本》中的一冊──從未以對開本形式再版的三出莎士比亞戲劇,如今這些劇目已經完全消失在學者和戲迷們的視野之外,只有劇名流傳下來。這本是莎士比亞最早創作的劇目《羅賓漢喜劇》,或稱「謝伍德森林」。(而另外兩本分別是《捕鼠記》和《1589年淘金女郎》。)比爾頓先生花了六枚金幣買下這冊四開本,堅信光靠精裝對開本就能賺回一倍利潤。

結果他把書丟了。

比爾頓和史蓋茲的第三次重大出版災難,他們兩人始終無法理解。不管在哪兒,都會發現預言書都賣瘋了。諾查丹瑪斯的《諸世紀》英文版已經開始第三次印刷。五位諾查丹瑪斯都聲稱自己才是本尊,正在進行大獲成功的巡迴簽售之旅。而《謝頓大媽1預言合集》早就銷售一空。

倫敦八大出版商的暢銷清單上都至少有一本預言書。每本都極其荒謬,但模棱兩可的語氣和全知全能的氣勢讓這些書大獲好評。它們的銷售成績數以千計,數以萬計。

「這簡直是印鈔特許權!」比爾頓先生對史蓋茲先生說(他已經在這方面動過腦筋,後來也的確付諸實施,並最終在倫敦新門監獄度過餘生),「大眾哭著喊著要看這些垃圾!我們必須馬上印一本巫婆寫的預言書!」

第二天上午,手稿送到了他們門前。和往常一樣,這位作者對於時機的把握極為準確。

但比爾頓先生和史蓋茲先生都沒意識到,他們收到的這份手稿是人類歷史上獨一無二的珍品。它完全由絶對正確的預言組成,範圍覆蓋其後三百四十幾年,精良準確地描述出最終將世界末日大決戰推上頂峰的一系列事件。每個細節都毫無偏差。

比爾頓和史蓋茲於1655年9月將其印刷出版,正好有時間準備聖誕節打折促銷活動。(這是兩位出版業奇才的又一神來之筆,因為奧利弗·克倫威爾的清教徒議會在1654年宣佈聖誕節非法。)另外,它還是英國有史以來第一本因庫存過多而廉價處理的書籍。

但就是賣不動。

蘭開夏郡有家小書店還在書旁擺了塊寫著「本地作者」的牌子,就連這樣都不行。

本書作者阿格妮思·納特倒是一點也不吃驚,不過話說回來,想讓阿格妮思·納特吃驚實非易事。

反正她寫這本書就不是為了大賣,或是賺版稅,甚至不為名聲。她寫這本書,只是為了得到作者應得的那本免費樣書。

誰也不知道大量積壓書跑哪兒去了。反正不在任何博物館和私人藏書家手裡。就連阿茲拉斐爾都沒有,只要一想到若能用自己的雙手摸摸這本書,他簡直連骨頭都要酥了。

實際上,全世界只剩下一本阿格妮思·納特的預言書。

它就放在一個書架上,距離正在享受美味午餐的克羅里和阿茲拉斐爾大約四十英里。如果用上比喻手法,我們可以說它剛開始發出嘀嘀嗒嗒的倒計時聲。

此刻是下午三點。敵基督降臨大地已有十五小時,一個天使和一位惡魔親密無間地對飲著,度過了其中三小時。

他們面對面坐在阿茲拉斐爾那間陳舊潮濕的小書店的裡間庫房裡,此地位於倫敦市中心蘇活區。

蘇活區大多數書店都有庫房,大多數庫房都塞滿了珍稀,或者至少是非常昂貴的書籍。但阿茲拉斐爾的書沒有插圖。它們只有棕色封面和嘎吱作響的內頁。偶爾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他會賣出一本。

另外,偶爾有些身穿黑西服、一臉嚴肅的人前來拜訪,非常禮貌地向他提出建議。他們認為阿茲拉斐爾也許願意把店舖賣掉,好讓它變成更適合這一地區環境的零售門臉。有時他們會出現金,很多沓髒兮兮的五十鎊鈔票。也有時,在他們談話期間,另有些戴墨鏡的男人走進書店,搖著頭說這些紙張多麼易燃,而他這裡的火災隱患又有多大。

阿茲拉斐爾會點頭微笑,說他考慮一下。然後這些人就會離開。永遠不再出現。

身為天使,並不意味著你一定是個傻瓜。

他們面前的桌上放滿了酒瓶。

「問題是……」克羅里說,「問題是……問題是……」他試圖把視線聚焦在阿茲拉斐爾臉上。

「問題是……」他試圖想出個問題來。

「我要說的問題,」他突然靈機一動,「是海豚。就是這樣。」

「某種魚。」阿茲拉斐爾說。

「不不不。」克羅里搖晃著一根手指說,「是哺乳動物。絶對是哺乳動物。跟魚類區別在……」克羅里在腦海中的沼澤裡艱難跋涉,試圖回憶起區別,「區別在,它們……」

「要在岸上交配?」阿茲拉斐爾猜測道。

克羅里皺起眉頭。「不是吧。肯定不是這麼回事。區別好像跟幼崽有關。管它呢。」惡魔打起精神,「問題是……問題是……它們的大腦。」

他伸手拿過一個瓶子。

「它們的大腦怎麼了?」天使問。

「很大。這就是我要說的問題。尺寸。尺寸。尺寸特別大的大腦。還有鯨魚。簡直是個大腦城,聽我的沒錯。那該死的海洋裡充滿了大腦。」

「海中巨妖。」阿茲拉斐爾悶悶不樂地盯著自己的杯子。

克羅里冷冷地看著天使發呆,思緒的列車突然被一根鋼樑阻斷的人,都會祭出這種眼神。

「啊?」

「特別大的大怪物。」阿茲拉斐爾說,「睡在上層深淵的雷霆中。這是那個叫丁尼生的維多利亞詩人說的。覆蓋著無可計數的巨大山湖……珊瑚……該死的大海藻,你知道。據說會在末日來臨、海水沸騰時浮出海面。」

「嗯?」

「事實如此。」

「你說得對。」克羅里坐直身子說,「整個海洋開了鍋,可憐的老海豚成了海鮮濃湯,誰都不在乎。大猩猩也是。哎呀,它們說,天怎麼都紅了,星星怎麼往地上撞,他們往香蕉裡放了什麼?然後……」

「它們築巢,你知道,大猩猩們。」天使又開始倒酒,試了三次終於碰到杯子。

「不對。」

「千真萬確。電影裡看到的。巢。」

「那是鳥。」克羅里說。

「巢。」阿茲拉斐爾堅持道。

克羅里決定不爭執這個問題。

「隨你便吧。」他說,「所有生物,無論是大是笑。我是說小。大小。很多都有腦子。然後就,嘭!」

「但這也有你的功勞。」阿茲拉斐爾說,「你引誘人們。你擅長此道。」

克羅里把杯子往桌上一放。「那不一樣。他們又不是非得答應。這就是不可言喻的部分,對嗎?你們那邊發明出來的。是你們老在考驗人類。但不用毀滅啊。」

「好吧。好吧。我跟你一樣不喜歡這件事。但我已經說過了。我不能違章……違心……不做他們讓我做的事。我素天使。」

「天堂裡沒有電影院。」克羅里,「更沒幾部電影。」

「你別想引誘我。」阿茲拉斐爾慘兮兮地說,「我瞭解你,你這條老蛇。」

「你就想想看。」克羅里不依不饒地說,「你知道永恆是什麼嗎?你知道永恆是什麼嗎?我是說,你知道永恆是什麼嗎?那兒有座大山,就說,一英里高,在宇宙的盡頭。每隔一千年就有只小鳥……」

「什麼小鳥?」阿茲拉斐爾狐疑地問。

「我正要說的小鳥。每隔一千年……」

「每隔一千年都是同一隻鳥?」

克羅里猶豫片刻,才繼續說:「對!」

「那還真是只老鳥。」

「好了。每隔一千年這隻鳥就飛……」

「……勉強撲騰……」

「飛到那座山去磨一下嘴巴……」

「等等。你不能這麼幹。從這裡到宇宙盡頭可有很多……」天使使勁揮了揮手,略微有些搖晃,「很多真空,親愛的朋友。」

「但它還是到了。」克羅里堅持說。

「怎麼到?」

「無所謂!」

「它可以坐宇宙飛船。」天使說。

克羅里決定讓步。「對。」他說,「只要你喜歡。總之,這鳥……」

「但我們說的是宇宙盡頭。」阿茲拉斐爾說,「所以必須是那種長程飛船,到了地方下船的是你的後代。你必須告訴自己的後人,你說,等你們到了那座山,就要……」他遲疑片刻,「他們要幹嗎?」

「在山上磨一下嘴。」克羅里說,「然後再飛回來……」

「……坐飛船……」

「過一千年,它就再來一次。」克羅里緊接著說。

屋裡出現了片刻醉意醺醺的沉默。

「為了磨下嘴,可真夠費勁的。」阿茲拉斐爾說。

「聽著。」克羅里急切地說,「關鍵是等這隻鳥把山磨平了,嗯,結果……」

阿茲拉斐爾張開嘴。克羅里知道他肯定要說鳥嘴和花崗岩山峰之間的相對硬度關係,所以趕忙繼續說:

「……結果你還在看《音樂之聲》。」

阿茲拉斐爾呆住了。

「而且你會喜歡它。」克羅里窮追猛打地說,「你肯定會的。」

「我親愛的朋友……」

「因為你別無選擇。」

「聽著……」

「天堂沒有品位。」

「好了……」

「甚至沒有一家壽司店。」

痛苦的表情從天使突然特別嚴肅的臉上划過。

「喝醉的時候,我實在說不清楚。」他說,「我得清醒一下。」

「我也是。」

酒精離開他們的血液,兩人都渾身一顫,隨後坐直了點。阿茲拉斐爾還正了正領帶。

「我不能干涉神聖計劃。」他發著牢騷。

克羅里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的酒杯,再次將它注滿。「那麼邪惡計劃呢?」他說。

「什麼?」

「哦,這肯定是個邪惡計劃,不是嗎?是由我們執行的。我這邊。」

「啊,但它也是整體神聖計劃的一部分。」阿茲拉斐爾有點洋洋自得地說,「如果不是不可言喻的神聖計劃的一部分,你們那邊就什麼都做不成。」

「想得美!」

「不,這是……」阿茲拉斐爾煩躁地打著響指,「那麼個東西。你們那些花哨的俗語是怎麼說的來著?最底下的那條線。」

「底線。」

「對。就是它。」

「嗯……如果你確定……」克羅里說。

「毫無疑問。」

克羅里臉上露出狡詐的神情。

「那你就不敢保證,如果我說錯了還請糾正,你就不敢保證說,破壞這個計劃肯定不是神聖計劃的一部分。我是說,你不是應該利用每個機會破壞魔王撒旦的詭計嗎?」

阿茲拉斐爾猶豫了。

「說得也是。」

「你發現一個詭計,你把它破壞掉。我說得對嗎?」

「廣義上,廣義上。實際上我會鼓勵人們去做那些切實的破壞工作。因為不可言喻的問題,你明白。」

「對,對。所以你需要做的就是搞破壞。因為如果我想得沒錯。」克羅里急切地說,「誕生只是開始,養育才是關鍵。最重要的是施加影響。不然這孩子永遠也不知該如何運用自己的力量。」他遲疑道,「至少跟原本的計劃不一樣。」

「我們這邊當然不介意我破壞你的行動。」阿茲拉斐爾思忖道,「他們絶對不會介意。」

「對。這會是你翅膀上一根閃亮的羽毛。」克羅里衝天使露出鼓勵的微笑。

「但如果那孩子沒接受惡魔教育,結果會怎樣?」阿茲拉斐爾說。

「可能什麼事都沒有。誰知道呢。」

「但基因學……」

「別跟我說什麼基因學。基因學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克羅里說,「看看撒旦。被創造成一個天使,成長為上帝的死對頭。嗨,如果你真要提基因學,那你應該說這孩子會長成天使。畢竟他父親過去可是天堂裡的大人物。如果因為他父親變成了惡魔,就說他會成長為惡魔,那就好像說一隻尾巴被切掉的老鼠會生下沒尾巴的老鼠。不。教育決定一切。聽我的沒錯。」

「如果沒有不受干涉的惡魔影響……」

「嗯,最糟的結果就是地獄從頭再來。那麼地球就多賺了十一年。這應該挺值的,不是嗎?」

阿茲拉斐爾又露出沉思的表情。

「你是說這孩子本身並不邪惡?」他一字一頓地說。

「潛在的邪惡。但我想也有潛在的善良。就是這些強大的潛能,正等待人們去塑造。」克羅里說著聳聳肩,「再說了,咱們何必討論什麼善與惡?不過是兩個陣營的名字。咱們都心知肚明。」

「我想值得一試。」天使說。克羅里讚許地點點頭。

「同意嗎?」惡魔說著伸出手。

天使小心翼翼地握著它搖了搖。

「肯定比那些聖人有意思得多。」他說。

「而且從長遠來看,這都是為了那孩子好。」克羅里說,「咱們有點像他的教父。你可以說,咱們關注他的信仰教育問題。」

阿茲拉斐爾笑了起來。

「你知道,我從沒想過這一點。」他說,「教父。哦,真是不可思議。」

「等你習慣以後。」克羅里說,「就會發現不算太糟。」

她被人們稱作「猩紅」斯卡麗特,現在幹的是軍火買賣,不過這個行當正逐漸喪失樂趣。斯卡麗特從未在一件工作上幹太久,至多也就三四百年。畢竟誰也不想把工作變成習慣。

她的頭髮是真正的赤褐色,既不是薑黃色,也不是棕色,而是磨光發亮的紅銅色。髮絲打著卷一直垂到腰際,足以令男人瘋狂──這種情況的確時常發生。她的眼睛是令人驚訝的橙色。樣子看上去大概二十五歲,而且永遠不變。

她有輛鏽跡斑斑的磚紅色卡車,車上裝滿各式各樣的武器。而且她還有種不可思議的技巧,可以穿越地球上任何國界線。斯卡麗特現在要趕往一個西非小國,那裡正在進行一場小規模內戰。如果走運的話,她這趟生意可以將其升格為大規模內戰。倒霉的是卡車拋錨了,而且就連她也修不好。

斯卡麗特這些年可是很精通機械修理的。

此刻,她位於一座城市的中心。(說是城市,但其實大小也就相當於英國的鄉鎮──如果換作美國語境,就是大型購物中心。)這座城市是庫博拉蘭德的首都。這個非洲國家已經安享太平長達三千年之久。它差不多當了三十年的漢弗萊·克拉克森爵士國。但由於既沒有任何礦藏,也不具備半點戰略價值,所以很快就成立了自治政體。庫博拉蘭德也許貧窮,肯定無聊,但絶對和平。國內諸多部落相處得特別融洽,早把他們的刀劍打成了犁頭。1952年城市廣場上曾發生過一場鬥毆事件,交戰雙方是醉醺醺的牛車車伕和同樣醉醺醺的偷牛賊。人們直到今天還在談論此事。

斯卡麗特熱得打了個哈欠。她用寬邊帽扇著風,把沒用的卡車留在塵土飛揚的路邊,溜躂進一家酒吧。

她買了罐啤酒,一口飲盡,然後笑著沖男招待說:「我有輛卡車需要修理。這附近我該找誰?」

男招待露出燦爛的笑容和一口白牙。他很欣賞斯卡麗特喝酒的氣魄。「只有內森,小姐。但內森到考安達他岳父的農場去了。」

斯卡麗特又買了罐啤酒。「那麼,這位內森,你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嗎?」

「可能下周。可能是下下周,親愛的女士。這位內森可是個隨性的人,不是嗎?」

他向前探了探身。

「小姐,您一個人旅行?」他說。

「是的。」

「可能有危險。最近路上有些怪人。壞蛋坯子。」他沒忘補充一句,「可不是本地人。」

斯卡麗特揚起一條漂亮的眉毛。

儘管暑熱難耐,男招待還是打了個哆嗦。

「多謝提醒。」斯卡麗特嘟囔了一句。她的聲音就像某種潛伏在長草間的動物,只有搧動的耳尖露在外面,等那些又嫩又軟的小動物搖搖晃晃從旁邊經過時,才會顯露身形。

斯卡麗特沖侍者脫帽致意,隨後大步走出酒吧。

非洲酷熱的驕陽不斷釋放熱量。她的卡車停在街邊,裡面裝滿槍支彈藥和地雷,但是哪兒也去不了。

斯卡麗特盯著卡車。

一隻禿鷲落在車頂上。它已經隨斯卡麗特一道旅行了三百英里,此刻正靜靜打著飽嗝兒。

她環視四周:兩個女人正在街角閒談;一個無聊的商販坐在一堆彩色葫蘆前面,轟著蒼蠅;幾個孩子懶洋洋地在塵土間玩耍。

「真見鬼。」她輕聲說道,「反正我也該放個假了。」

這一天是星期三。

到了星期五,這座城市成了禁區。

到了下星期二,庫博拉蘭德的經濟體系已經徹底垮台,兩萬人死亡(包括酒吧男招待,他在叛軍圍攻市場防禦工事時中槍身亡),幾乎有十萬人受傷。斯卡麗特的各式武器徹底履行了它們被創造出來的目的,那只禿鷲也死於過度肥胖。

斯卡麗特搭乘最後一班火車離開了這個國家。該換換了,她心想。軍火生意已經幹得太久。她希望有所改變。換個機會更多的工作。她很想試試報刊記者。這是有可能的。她用帽子給自己扇著風,把兩條長腿搭在一起。

這節車廂裡爆發了一場鬥毆。斯卡麗特露出微笑。人們總在她周圍打架,甚至是為她打架。這太貼心了,真的。

「黑色」塞布爾有一頭黑髮、一把修剪整齊的黑鬍子。他剛剛決定成立集團。

他在跟自己的會計師喝酒。

「情況如何,弗蘭尼?」他問她。

「迄今為止賣出一千兩百萬冊。你能相信嗎?」

他們正在紐約第五大道666號頂層一家名為「諸六之巔」的飯店喝酒。這地方總讓塞布爾覺得有點意思。通過飯店窗戶,你可以俯瞰整個紐約市。到了晚上,紐約其他地方都能看到建築物四壁上裝飾的巨大的紅色666。當然,這不過是個門牌號碼。你從頭開始數,早晚要數到它。但你還是要會心一笑。666,獸的數字,魔鬼的印記。

塞布爾和他的會計師剛從格林尼治鎮一家特別高級的小餐廳過來。那裡的菜品風格完全符合六七十年代流行起來的「法式新烹飪法」,講究清淡新鮮,注重原味:一顆青豆、一顆豌豆、一條雞胸肉,特別唯美地擺在方瓷盤中。

這種烹飪風格,還是塞布爾上次去巴黎時發明的。

他的會計師用了五十秒鐘把雞肉和兩顆豆子吞下肚,此後一直盯著盤子和餐具,時不時也看兩眼周圍的食客,似乎是在琢磨這些東西滋味如何。她的確是這麼想的。這讓塞布爾覺得特別有趣。

他把玩著手裡的巴黎水。

「一千兩百萬,嗯?挺不錯。」

「簡直是奇蹟!」

「那麼我們應該成立集團。該幹些大買賣了,對嗎?我想加利福尼亞不錯。我要工廠、飯店,所有這些東西。我們會繼續保持出版業優勢地位,但應該多元化發展了。你說呢?」

弗蘭尼點點頭。「我想也是,塞布爾。我們需要……」

一具骷髏打斷了她的話。一具身穿名牌迪奧裙裝的骷髏,茶色皮膚緊繃在精巧的顱骨上,幾乎快綳斷了。這具骷髏有一頭金髮和精心化妝的雙唇。她這副尊容,估計會讓全世界的母親悄悄指著說「如果你不吃蔬菜就會變成這個樣子」;她看上去就像張有型有款的「拯救饑餓人群」公益海報。

她是紐約頂級時裝模特,手裡還拿著本書。她說:「啊,抱歉,塞布爾先生,希望您不介意我的冒昧。但是您的書改變了我的一生。我在想,您能給我簽個名嗎?」她的雙眸深陷在畫著漂亮眼影的眼眶裡,正用懇求的目光盯著塞布爾。

塞布爾優雅地點點頭,從她手裡接過書。

她能認出他來,這一點也不奇怪,因為塞布爾深灰色的眼睛正從封面那張凸飾照片上凝視著整個世界。《無食減肥:塑造苗條身形》,這本書被稱作「世紀減肥寶典」!

「你的名字怎麼寫?」他問。

「雪莉。冰雪的雪,茉莉的莉。」

「你讓我想起一個老朋友。」塞布爾說著筆走龍蛇,在扉頁寫下祝辭,「給,很高興你能喜歡它。遇到書迷總讓人心情愉快。」

他寫的是:

致雪莉:

一錢銀子買一升小麥,一錢銀子買三升大麥。油和酒不可糟蹋。

啟示錄6:6。

雷文·塞布爾博士

「這句話出自《聖經:啟示錄》。」塞布爾說。

雪莉虔誠地將書合上,謝過塞布爾,從桌旁退開。他不知道這對她有多重要,他已經改變了她的一生,這話沒錯……塞布爾從沒獲得過他所說的醫學博士頭銜,因為當年世上根本沒有大學,但他也能看出雪莉就快餓死了,估計至多再有幾個月。無食減肥。解決體重困擾的終極方案。

弗蘭尼饑餓地敲打著筆記本電腦,安排塞布爾改造西方世界飲食習慣計劃的下一個步驟。這台電腦是塞布爾送給她的禮物。非常非常昂貴,功能極其強大,而且特別輕薄。他喜歡輕薄的東西。

「這兒有個歐洲集團,我們可以買下作為初步立足點──成立控股(控股)公司。這會讓我們擁有列支敦士登的計稅基礎。然後,如果我們把資金從加曼群島轉移到盧森堡,再從那裡轉到瑞士,就可以買下那些食品工廠……」

但塞布爾已經走神了。他想到那家高級餐館,發現自己從沒見過那麼多富人餓成那個樣子。

塞布爾微微一笑,更確切地說是露齒一笑。人們對自己的工作成果感到滿意時,才會露出這種美好而純粹的笑容。他只是在等待最終任務的過程中殺殺時間,但他殺時間的方式如此精巧雅緻。殺時間,偶爾也殺人。

英國人叫他懷特,法國人叫他布蘭科,德國人叫他魏斯,意思都是白色。有時他也被稱作「鉛白」阿爾布斯、「白堊」喬基、「雪白」斯諾,或是上百個別的名字。他膚色蒼白,頭髮是淡淡的金色,眼睛是淺灰色。如果你隨意一瞥,會覺得他大概二十歲,而且任何人對他的興趣也就止於這隨意的一瞥了。

他很難給人留下印象。

跟上面兩位同事不同,懷特從未長時間安頓在一個工作崗位上。

他在很多有趣的地方,做過各種有趣的工作。

(他曾在切爾諾貝利核電站工作,還有英國溫斯凱爾電站和美國三里島核電站,都是些不太重要的小職務,所以發生洩漏事件時,也沒人找他的麻煩。)他還在許多科研機構中充當過微不足道但又至關重要的角色。

(他曾協助人們設計出了汽油發動機、塑料製品和易拉罐。)什麼事他都能插上一手。

誰也不會注意到他。他很不顯眼,影響也是慢慢積聚起來的。如果你認真思考,就會覺察到他肯定是在某些地方做過某些事情。也許他甚至跟你說過話。但懷特先生就是這麼容易被人忘記。

此時此刻,他正在一艘駛向東京的油輪上當甲板水手。

船長喝醉了,睡在自己的艙室裡。大副在廁所。二副在廚房。船員們也都各安其事。這艘船幾乎完全靠自動行駛。一個人能幹的事情很少。

但是,如果有人剛好按下艦橋上的「緊急貨物棄置」開關,那麼自動系統就會把大量半固態物質傾倒進大海。這數百萬噸原油,會對附近的鳥類、魚類、植物、動物和人類產生破壞性影響。當然,系統中有數十道故障保護聯動裝置和簡單易懂的安全後備設施,但是……活見鬼,事情總是這樣。

後來,對於誰該為此事負責的問題,產生了大量爭論。最終這件事仍舊懸而未決:責任被平均分配。船長、大副和二副從此再沒找到工作。

基於上述原因,誰也沒多想水手懷特的問題。他已經坐上一艘去往印尼的蒸汽貨船,船上堆滿了鏽跡斑斑的鐵桶,桶裡裝的都是一種毒性極大的除草劑。

還有一位。他出現在庫博拉蘭德的城市廣場。他出現在那些高級小餐館。他也出現在魚裡、空氣中,還有那些除草劑的桶裡。他在路上,在房舍裡、宮殿中、茅屋內。

他無所不在,無人不識。誰也逃不出他的掌心。他所做的是自己的專長,這些事都冠以他的名號。

他不是在等待,而是在工作。

哈麗特·道林帶著孩子回到家中。菲斯·囉唆修女比瑪麗修女更有說服力,在她的建議下,哈麗特打電話詢問了丈夫的意見,最終給孩子起名叫沃洛克15

文化專員一週後回到家中,聲稱這孩子頗有他們家的風範。他還讓秘書在《女士》雜誌上登廣告招聘保姆。

有一次聖誕節,克羅里在電視裡看了迪斯尼1964年的名片《完美保姆》。(實際上,他的幕後黑手幾乎伸進了所有電視廣播公司。不過最讓他自豪的,還是發明了遊戲類節目。)他考慮著該如何對付肯定會排成長隊,甚至組成圓形陣列等候面試的保姆們。一場颱風也許是有效又有品位的解決方案,不過他最終還是滿足於地鐵工人罷工。到了那天,只有一名保姆出現在位於攝政王花園的文化專員別墅門前。

此人身穿斜紋軟呢套裝,戴著端莊的珍珠耳環。她身上有種氣質說她就是保姆,但這種氣質還壓低聲音補充說,是某些美國恐怖片裡的英國管家會僱用的那種保姆。它甚至小心地咳嗽兩聲,嘟囔說她其實是那種會在某種雜誌上刊登語焉不詳但又要求直接付款的服務性工作廣告的保姆。

她的平底鞋吱吱嘎嘎踩在碎石車道上,一條灰狗靜靜地跟在身邊。它下巴上滴著白色口涎,眼睛裡閃著紅光,還饑餓地來回掃視。

她來到厚木門前,露出滿意的笑容,隨後按下門鈴。沉悶的叮咚聲響起。

一位人們常說的老派英國管家打開房門。

(這一派的總部就設在托特納姆法院路,由一位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就開始在電影電視和戲劇舞台上扮演男管家的老演員掌管。)「我是保姆阿什脫雷思16。」她說,「而它,」說話間,她身邊那條灰狗仔細打量著管家,同時考慮附近哪兒能埋骨頭,「叫海盜。」

她把狗留在花園裡,輕輕鬆鬆通過面試。道林夫人領著保姆去看她的工作對象。

阿什脫雷思保姆陰笑著說:「多可愛的孩子啊。他很快就會需要一輛三輪車了。」

無巧不成書,當天下午,另一位新僱員也來到這所宅院。他是個花匠,而且手藝好得讓人不敢相信。誰都不知道怎麼會是這個樣子,因為他似乎從來不用鐵鍬,也不去轟趕隨時落在花園裡、聚集在他身邊的鳥群。他只是坐在樹蔭下,周圍的園子就變得鬱鬱蔥蔥起來。

等到沃洛克開始蹣跚學步時,每當阿什脫雷思保姆忙於下午休息時常做的雜事,他就會跑去找花匠。

「這是鼻涕蟲小兄弟。」花匠對他說,「這小傢伙是象鼻蟲小妹妹。記住,沃洛克,當你走在充滿生機的大路小徑時,要關愛和尊重所有生命。」

「保姆說所有身命都只斯合被我的腳跟尼碎,方濟各17先生。」小沃洛克撫摸著象鼻蟲兄弟,然後仔細把手在青蛙衣服上抹了個遍。

「你別聽那女人胡說。」方濟各會說,「你聽我的。」

到了晚上,阿什脫雷思保姆會給沃洛克唱搖籃曲。

哦,偉大的約克郡老公爵

他有一萬人馬

他把他們派到山頂

碾碎世上所有國家

又讓他們服從我們的主人撒旦魔王。

還有:

一隻小豬去陰間

一隻小豬待在家

一隻小豬吃熱騰騰的鮮人肉

一隻小豬侮辱少女

還有一隻小豬爬上死人堆

的最頂端。

「但素花匠方濟各說我因該培讓自己的美德,還要愛護所有身命。」沃洛克說。

「你別聽那人胡說,親愛的。」保姆會把他塞進小被子,柔聲說,「你聽我的。」

一天天過去了。

「協議」得以貫徹。一次沒人得分的勝利。阿什脫雷思保姆給孩子買了輛小三輪車,但始終沒能說服他在屋子裡騎。而且他害怕大狗海盜。

克羅里和阿茲拉斐爾經常在公車上、美術館和音樂廳裡秘密碰頭,對照筆記,相視而笑。

沃洛克六歲時,他的保姆帶著海盜一起走了。花匠也在同一天遞交了辭呈。他們兩人走的時候,都不像剛來時那麼神采飛揚。

沃洛克發現自己多了兩位家庭教師。

哈里森先生給他講「上帝之災」匈奴王阿提拉,還有吸血鬼伯爵弗拉德·德拉庫,以及人類靈魂中的黑暗本質。(他從來不說阿提拉特別孝順母親,也不說弗拉德·德拉庫恭謹虔誠,每天都要祈禱。)他試圖傳授沃洛克如何發表煽動民心的政治演說,如何左右人們的心靈和精神。

科特斯先生給他講現代護理學創始人弗洛倫斯·南丁格爾(當然,他絶口不提淋病的部分)、美國總統亞伯拉罕·林肯,還有如何欣賞藝術。他試圖教導沃洛克有關自由意志、克己忘我,還有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道理。

兩人都給孩子讀了很多《啟示錄》的故事。

儘管他們煞費苦心,但沃洛克還是令人遺憾地顯示出數學方面的天賦。他的兩位家庭教師都對教學進度不太滿意。

轉眼間沃洛克長到了十歲。他喜歡足球;喜歡可以變形成其他塑料玩具的塑料玩具──這種變化只有受過訓練的孩子們才能分辨;他還喜歡自己的郵票收藏;喜歡香蕉口味泡泡糖;喜歡漫畫、動畫和他的越野自行車。

克羅里憂心忡忡。

他們在大英博物館的咖啡廳碰了個面。這裡是冷戰時期所有腳酸腿軟的特工們的另一處避難所。克羅里左手邊桌子旁坐著兩位穿西服打領帶、表情嚴厲肅穆的美國人,他們正把一個裝滿美元的手提箱秘密交給一位戴墨鏡的小個兒黑人女子,當然誰也不會承認經手過這些鈔票;右手邊的餐桌旁,軍情七處的副主管和本地克格勃官員正搶著為這餐茶水和小圓麵包付賬。

克羅里最終說出了他近十年來想都不敢想的問題。

「要我說。」克羅里對天使說,「他正常得簡直是見鬼了。」

阿茲拉斐爾往嘴裡扔了顆被稱為「惡魔蛋」的芥末雞蛋,用咖啡衝下去,隨後用紙巾擦擦嘴唇。

「在我的良好影響下。」他笑著說,「當然更準確地說,我的團隊才是實至名歸的英雄。」

克羅里搖搖頭。「這個問題我也考慮進去了。聽著,現在他本該試圖根據自己的慾望把周圍的世界攪個天翻地覆,把它塑造成自己想像中的樣子,或者其他類似的事情。哦,不能說試圖。他應該在不知不覺間做到這一點。你看到任何這方面的跡象了嗎?」

「嗯,沒有,但是……」

「到了現在,他應該像個充滿能量的發電站。他是嗎?」

「嗯,反正我沒注意到,但……」

「他太普通了。」克羅里在桌上敲打著手指,「我不喜歡這樣。有點不對勁。但我還沒搞清楚。」

阿茲拉斐爾吃了克羅里那份天使白蛋糕。「哦,他還是個成長期的孩子。而且從小到大都接受著來自天堂的影響。」

克羅里嘆了口氣。「我只希望他知道該怎麼對付地獄犬,僅此而已。」

阿茲拉斐爾一揚眉:「地獄犬?!」

「在他十一歲生日那天。我昨晚接到一條地獄傳來的消息。」這消息是在克羅里最喜歡的電視節目《黃金女郎》中插播的。劇中人羅絲花了十分鐘傳達了一條本該相當簡短的消息。等到凡間電視信號恢復時,克羅里已經完全摸不清故事發展的脈絡。「他們要送他一條地獄犬,時刻追隨左右,保護他免受任何傷害。是他們所能找到的最大的一條。」

「人們不會對一條巨大黑狗的突然出現說三道四嗎?比方說,他的父母?」

克羅里突然站起身,踩到了保加利亞文化專員的腳。那人正眉飛色舞地跟皇室古董保管人聊天。

「誰都不會注意到任何異常。這就是現實,天使先生。小沃洛克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不管他自己知不知道。」

「那麼,它什麼時候出現,這條狗?它有名字嗎?」

「我跟你說過了。在他十一歲生日當天。下午三點。它應該會自動追蹤到他。他會親自給這條狗命名。這次命名至關重要,會決定它的本性。我估計,大概會叫殺手,或者恐怖,或者暗夜獵手。」

「你會去嗎?」天使看似漠不關心地說。

「打死我也不會錯過。」克羅里說,「我希望這孩子沒什麼大問題。總之,就看他如何對待這條狗吧。這會給咱們一些答案。我希望他會把狗送回去,或者被嚇破膽。如果他給狗起了名字,咱們就全完了。他會得到所有力量,而世界末日大決戰近在眼前。」

「我想。」阿茲拉斐爾說著抿了口酒(它已經從略有些酸味的博若萊紅酒,變成了特別可口、相當驚人的法國拉斐莊園1875年陳釀),「我到時候會跟你碰頭。」

1 美國20世紀70年代搖滾巨星,1975年的《為奔跑而生》是其代表專輯,也是搖滾樂史上最偉大的專輯之一。

2 皇后樂隊的單曲《殺手皇后》中有這樣一句歌詞:「她把Moet Chandon(法國知名香檳品牌,國內慣譯為酩悅)放在漂亮的櫥櫃裡。」原唱歌手在此處的發音相當含混,不知道歌詞的人很難完全聽清。

3 意大利語,意為再見。

4 此句及後文的「我不會放你走(放他走)」均為皇后樂隊《波西米亞狂想曲》的歌詞。

5 天主教徒的別稱。

6 南美很多神父奉行解放神學,認為「愛窮人,就是愛上帝」,進而從聖堂走上街頭和戰場,鼓勵人們反抗壓迫。

7 指美國奉行白人至上主義的激進團體3K黨,他們以實施私刑和其他暴力行為著稱。3K黨人都是一身白衣,頭罩尖頂白帽,只留出兩個眼洞。

8 指1984年美國連續劇《她書寫謀殺》,劇中主人公是身為懸疑小說作家兼英文教師的老太太傑西卡·弗萊徹。

9 白象在英語中有無用之物的意思。

10 「安娜絲瑪」原文為Anathema,意思是革出教門。

11 文藝復興時期畫家,以善於表現地獄、妖魔鬼怪著稱,有很多表現地獄折磨、原罪等主題的作品,充滿了神秘怪誕的想像。

12 埃羅爾·弗林和加里·格蘭特都是美國老牌影人的名字。

13 除了《燒焦十字架聖經》和下文中的《操他媽的聖經》以外,其餘都是真實存在的錯誤版本。

14 英國史上知名預言家(也可以說巫婆),預言了電視、汽車、飛機和英吉利海峽隧道。

15 意思是魔法師,或是魔鬼。

16 古代敘利亞和腓尼基人的性愛與繁殖女神,因為是異教徒膜拜的神祇,所以通常被劃歸到邪惡陣營。

17 即亞西西的聖方濟各。他是動物、商人、天主教教會運動以及自然環境的守護聖人。很多故事講到他對動物的愛。據說飛鳥會在他傳教時圍繞在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