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歲?玄乙撐圓了眼睛,他下界四個月,才長到五歲……居然長得這麼慢!
她低頭細細打量那個害怕得直往角落裡躲的小孩兒,他穿著一身粉嫩的小袍子,脖子上玉飾金鎖之類掛了一大把,頭髮綰個丫髻,圓滾滾的臉,水靈靈的眼睛,看著像個小姑娘——原來扶蒼小時候長這模樣。
玄乙彎下腰,情不自禁伸出手想去戳戳他圓滾滾的臉,誰知這孩子使勁朝後縮,面上恐懼之色更重,皮都嚇青了。
糾察靈官們實在看不下去:「公主請莫要隨意在凡人面前現出神相,何況扶蒼神君如今還小。」
她愕然:「我沒現出神相啊?」
靈官們哪裡信她,只道:「下界現在很亂,公主無事便請回去罷,莫要逗留太久。」
玄乙懶得跟他們聒噪:「我來了結因緣,你們退開。」
她伸手去抓他,可小小的扶蒼身手卻靈活得很,從床這頭滾到那頭,抱著被子只是躲。玄乙抓得心浮氣躁,他到底躲什麼?難不成這肉眼凡胎還能見到真神?她不耐煩地將神力震盪開,在他面前現出神相:「是我!快過來!」
他整個人躲在被子後面,只怯生生地露出兩隻黑白分明的眼睛。
四目相對,玄乙只覺喉嚨裡像是被什麼毛茸茸的東西堵住,耳邊喧囂的風聲漸漸小下去——她又一次被這雙無辜的眼睛凝視。
她揪住他緊緊抱著的被子,不顧他劇烈的反抗,將這坨小小的身體抓到自己面前。
「公主既然什麼也給不了扶蒼神君,何不替他了結這段孽緣呢?也免得燭陰氏與華胥氏徹底結怨,對公主來說,也是一樁善事。」
臨行前齊南的話浮現在耳邊。
是的,她什麼也給不了他,卻又貪圖他的陪伴,這是她造下的罪過。齊南說的沒錯,她確實非常寂寞,她只是不想承認這點,這樣就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傷害到她。
為什麼要喜歡她?她有什麼好?連她自己也說不出有什麼好,那麼多神族都討厭她,偏偏他要喜歡她,所以他才會那麼傷心。
一直討厭她不好嗎?做對手,做冤家,做敵對,那樣他們還可以在一起很久很久。
可那些很久很久以後都不會有了。
來罷,她收回自己那些氾濫成災的寂寞,斬斷這份孽緣。
玄乙張開手臂,將這不停掙扎的小小扶蒼抱進懷中,學著當時少夷的模樣,抬手在他小腦袋上摸了兩下,一本正經地開口:「……對不起。」
沒有回應。
她繼續:「對不起。」
還是沒有回應,她皺眉低頭望去,這孩子眉間既沒光點溢出,也沒露出釋然的表情,反倒皺著臉,滿是恐懼驚惶,隨後含了兩包淚,哇一聲大哭起來。
……這是什麼反應?她長得有那麼嚇人?
小小扶蒼的哭聲驚動了外間的宮女們,忙不迭地跑進來,將他從床上抱起,柔聲安撫:「七皇子可是做了噩夢?不怕不怕,我們都在。」
他哭得撕心裂肺,小手亂指,一會兒指著床邊的玄乙,一會兒指向窗邊的糾察靈官們,喃喃念著:「影子……鬼!有鬼!」
這話說的不光宮女們變色,連糾察靈官們都萬分驚愕,靈官之一喃喃道:「我說怎麼扶蒼神君時常探頭往院子裡張望,總是和他撞上視線,原來真是能看到我們!」
宮女們好不容易將小皇子哄得安靜下來,另有兩個宮女出門替他端熱水洗手臉,一路走一路小聲道:「七皇子成日只說什麼影子啊鬼啊,該不會生了陰陽眼罷?聽著怪可怕的。咱們宮裡有鬼?」
沒有鬼,倒有一群發愁的天神。
眼見天色大亮,七皇子更衣用膳後便被接去書房學寫字唸書,糾察靈官們守在殿外個個面面相覷,靈官長皺眉道:「或許是因為年紀小,我聽說有些凡人孩子雙眼純淨,可見常人見不到的神鬼。聽扶蒼神君的話,好像見著咱們都是影子,那更有可能了。今日起一律在暗處守護,不得隨意出現在他面前。至於公主……呃……」
他也不知拿這個燭陰氏公主怎麼辦,人家確然為了正事而來,又有青帝書信,何況他們也管不著燭陰氏。
靈官長乾咳一聲,斟酌著開口:「公主,扶蒼神君如今才五歲,凡人小孩和神族不同,不記事也不懂事,這了結因緣一事只怕現在做不得……」
他一面說,一面拿眼看她,誰知這位公主竟好似全然沒聽進去,倚在窗欞上,兩眼靜靜盯著正在拿筆寫字的七皇子。
大概因為窗外有「鬼」盯著自己,七皇子眼睛紅通通的,扁著嘴一付又要馬上哭出來的模樣。
太難看了,老是哭,膽小鬼。
玄乙笑了笑,輕輕往書房裡吹了一口氣,冰冷的風將字帖嘩啦啦地吹起來,也吹亂了七皇子軟綿綿的頭髮,他嚇得一直朝後縮,勇敢地憋著不叫自己哭出聲。
「公主……」靈官長對她這太過頑皮的行徑也是無奈。
凡間時間流逝快,一下子七皇子練字唸書的時間便過去,怯生生地上了輦車,回自己的寢宮。玄乙情不自禁追上去,遠遠跟在後面,看著他的小腦袋謹慎地一次次從輦車裡探出來,一見著她便臉色發白地再縮回去,如此反覆再三,他便再也不敢探頭看了。
及至到了寢宮,他再怯生生地下了車,回頭一見她還在,嚇得撲進一旁乳娘的懷中,小聲啜泣。
玄乙慢慢飄到他面前,蹲下去歪著腦袋打量他,真是一模一樣,就是太愛哭。
見他怕的厲害,她便起身飄進寢宮,抬眼四處打量,待看到地上幾個半舊的蒲團,並著一旁堆了雜物的梨木案,幽幽然還在耳邊呼嘯的風聲忽然便停了。
也是一模一樣的傢俬擺設,是他,這愛哭的小鬼真是他。
玄乙走過去,彎腰坐在蒲團上。
萬籟俱寂,終於聽不到那些風聲。
她慢慢躺下,用手捉住梨木案裡一串玉珠,放在指尖慢慢摩挲。她和她那些囂張的寂寞都安靜了下來,很久沒有的安靜。
糾察靈官們悄悄進來查看情況,才發現這位燭陰氏公主居然躺在蒲團上睡著了,她睡得那麼沉,宮女們來來回回奔走的步伐和說笑聲都沒有能夠將她吵醒,七皇子進了寢宮望見地上躺著的黑影哇哇大哭的聲音也沒能將她吵醒。
玄乙醒來時,正對上湊近了偷看她的七皇子烏溜溜的眼珠子,她倏地翻身坐起,嚇得他連滾帶爬哭喊連連地奔上床,鑽進被子裡死也不出來。
她不由「嗤」一笑,懶洋洋地開口:「膽小鬼。」
神清氣爽,她很久沒有睡得這樣香甜。玄乙打著呵欠飄出月窗,一面將青帝的信拿出來重新一個字一個字地看,果然人家交代的是十四個月之後再來替扶蒼了結因緣,她沒看清便貿然下界。
她轉身便要走,躲在暗處的靈官長急忙叫住她:「既然公主是為了了結因緣而來,不如便留下罷?待扶蒼神君長大知事,自然可以尋個合適時機切斷前緣。」
玄乙沉思了片刻,卻搖搖頭:「我回去了。」
既然是孽緣,那切得越快越狠越好,下次再來便是切斷這份孽緣,還他清明。
她不會留下,也不會再尋任何人留下,她對這世間萬物都狠心,現在輪到她對自己狠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