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月小榭內,晚宴已進行到一半,酒也從清淡的羅浮春換成了濃冽的太清酒。
太堯有些無奈地看著身邊兩個師弟師妹,古庭醉得已經開始滿嘴胡話,因方才有個師弟嫌他老提客棧,便說起凡間青樓,結果古庭到現在還扯著他連聲問青樓是不是塗成青色的樓。
芷兮素來是弟子裡面最穩重的,孰料她今天不知為何抓著酒杯就沒放下過,兩眼都已經直了,滿面通紅,只會傻笑。
只盼這兩個算是明性殿臉面的好弟子今日千萬別把明性殿的臉面砸壞在這裡。
忽地望見一下午都失蹤的扶蒼款款走來,太堯急忙招手:「扶蒼師弟。」
扶蒼尷尬地不去看青帝戲謔的目光,快步走到近前坐下,輕聲道:「抱歉,我……有點事,自罰三杯酒。」
太堯現在提到酒就頭大,趕緊攔住:「別喝酒了,你看他倆!」
芷兮還好,安安靜靜坐著傻笑,古庭把在座每個弟子都折騰了一遍,終於撲過來攬住扶蒼,笑道:「你和玄乙一下午在外面聊得還好罷?」
扶蒼把他手中酒杯捉過來,淡道:「你醉了,坐下。」
花皇姚氏行事素來講究「度」,無論做什麼都會在一個限度之內,古庭以前在類似的宴席場合絕不會喝到這般酩酊大醉,這次卻不知為何,莫非有心事?
古庭果然坐下,酒杯他搶不過來,索性又抓了個新的,歎道:「我找你一下午……你也不說陪我喝酒,不知跑哪邊去。我跟你說,昨天夫蘿來看我了,她……聽說我掉下界,很是擔心。我以前送給她十八朵君影草的腰飾……後來壞了,她又自己重新補好……」
他說著說著身子就歪下去,扶蒼伸手將他扶正,卻見他已酣然睡著了。
太堯不由歎氣:「在下界也是,偷那些凡人們的酒喝,喝多了就念夫蘿,既是忘不掉,不如不計前嫌重歸於好。」
扶蒼搖搖頭,對古庭來說,只怕寧可此後幾千年日日夜夜醉酒思念,也絕不會重歸於好,他就是能這麼固執。
這邊古庭才安靜地睡過去,那邊芷兮忽然又捂著臉嚶嚶哭起來,太堯簡直一個腦袋兩個大,大家出來開開心心給扶蒼道喜,結果一個兩個都喝多了,不是念舊愛名字就是莫名其妙開始哭,他覺得自己都快不認識自己的同窗們了。
他只得低聲安慰:「芷兮師妹,有什麼想不開的事只管說出來,說出來發洩一下便好。」
芷兮不說話,只是捂著額頭,眼淚如斷線珠子般往下掉。
太堯向來不知如何應付哭泣的神女,只得求助一般望向周圍弟子,結果一個兩個都迴避他的視線,開什麼玩笑,芷兮師姐一向那麼嚴肅正經,都能叫她哭了,那事必然麻煩的很,誰也不要惹麻煩。
他又望向扶蒼,扶蒼只喚來兩個侍立女仙,將芷兮攙扶起,他自己將古庭架起:「我送他們回客房休息。」
太堯歎著氣也起身:「一起罷,我也倦了。」
此時已近亥時,帝君們也三三兩兩回客房休憩,扶蒼和太堯將古庭安置好,方步出房門,卻聽另一間客房內還傳來芷兮低微的啜泣聲。
太堯在門外重重咳嗽一聲,芷兮的哭聲立即斷開,再也沒動靜。
「改天問問她罷。」太堯搖著頭向扶蒼拱手,往自己的客房行去。
湖畔大道為銀月照得雪亮,來客都已散的差不多,扶蒼了無睡意,沿著大道慢慢往前走。周圍的景致他自小看到大,早已熟悉無比,今晚不知為何,看舊的景色裡反而生出一絲新鮮的旖旎之意,他竟不想那麼早回房睡覺。
忽見前方一塊巨大青石旁有個人影斜倚,石上堆了一片空酒壺,他還在自斟自飲,舉止間額間火紅寶珠微微晃動。
似是聽見腳步聲,少夷愕然回頭,因見是扶蒼,他便舒展眉頭:「怕是天宮也找不到這樣的觀月之景,真是漂亮。」
說罷他晃了晃手中酒壺:「共飲一杯否?」
他們倆脾性極為不投,素日裡便是無話可說,加上還有古庭的事,扶蒼本不大願意接近這位莫測的師兄,可他今日是主人,離席一下午已經非常失禮,華胥氏的重禮令他不能再拒絕客人之邀,當下頷首,接過酒杯,喝了半口。
少夷含笑道:「扶蒼師弟劍道覺醒,很快便要一夢千年無法無相了罷?想不到你成了明性殿第一個一夢千年的,做師兄的好生慚愧。」
扶蒼淡道:「少夷師兄何故如此謙虛,師兄若是有心於此,明性殿第一個一夢千年的本該是你。」
少夷歪著腦袋想了想,回首笑問:「這是客套話罷?」
扶蒼也笑了:「師兄覺得呢?」
少夷歎了口氣,淺啜杯中酒,遙望太山頂的皎潔之月,不再說話,四周又變得安靜下來。
明月漸漸升上中天,扶蒼終於感到一絲倦意,少夷也打了個呵欠,一面伸著懶腰,一面說道:「對了,扶蒼師弟,我還沒謝謝你,這次天災你替我把小泥鰍護得這麼好。」
扶蒼渾身一震,幾乎忍不住要猛然回頭。
他用盡所有的理智,才能慢慢轉身望向少夷,他神色誠摯,又道:「辛苦你了。」
扶蒼深深吸了一口氣,他一直以為被純鈞穿心而過才是幻術,原來之前少夷的話也是。
現在他與自己說出和幻術中幾乎一樣的話,他竟不知是驚還是疑。
「扶蒼師弟?」少夷見他神色古怪,不由輕問。
扶蒼忽地冷笑一聲,是他自己生出了心魔,槐妖的幻術讓他窺見心底的不安,而此時此刻,心魔依稀重現,但他豈會就此沉淪?
「替你?」他傲然反問了一句。
少夷笑了笑:「是我言辭不當,抱歉。」
扶蒼冷冷看了他一眼,轉身便走。
*
白澤帝君匆匆踏入萬神群殿西北角的毓華殿,這些日子天天奔波,他既沒時間吃喝也沒睡覺,原本稚嫩飽滿的臉頰看著都憔悴了許多。
太子長琴一見他便歎道:「白澤帝君,都說了五行陰陽流動之事有我們,你老人家何必這樣操勞?」
白澤帝君脫了鞋盤腿坐在軟椅上,接過神官遞來的茶,一面喝一面累得歎氣:「本座倒希望只有五行陰陽流動之事,蒼生鏡因著離恨海墜落倒了,兩位司命一直在整理亂成一團的命理線,還不知多久才能理好;那邊文華殿又說如今墮入魔道的妖族過多,下方山河土地之神也須得一一徹查……」
他還沒說完,太子長琴已聽得頭皮發麻,急忙打斷:「帝君,上回您送到毓華殿的槐妖屍體查過了,防風氏的雙手也剝皮拆骨一一查過,這反覆痊癒之力,倒與九天鳳凰一族的再生之神力十分相似,當年那兩位在離恨海一戰的帝君可是有神力殘留,才致使離恨海發生這種異變?」
白澤帝君並不驚訝:「帝君之戰何其威勢,那兩位更是以命相搏,怎可能沒有神力殘留,封凍離恨海的黑霧不就是燭陰之暗麼。」
太子長琴歎道:「原來如此,解了我心頭疑惑,想必這麼多年下來,濁氣清氣互相糾纏,生出這樣的怪東西。白澤帝君,你老人家年紀最大,可知道當年那兩位帝君誰勝誰負?又是為何以命相搏?」
凡間素來都有龍鳳呈祥之美談,可見青陽氏與燭陰氏曾經關係應當不錯,怎的現在形同水火了?
白澤帝君凝神想了許久,緩緩搖頭:「那時候本座也還小,太多年了,記不清。倒是有過青陽氏的公主要嫁給燭陰氏的印象,可後來不知怎麼不了了之。兩位帝君突如其來便要以命相搏,上代天帝也不能阻止,到最後也不知勝負。他兩位老人家的孽緣,到今天才算結出惡果,倒麻煩本座收拾爛攤子,可恨!」
太子長琴見他一派老氣橫秋地說出孩子氣的話,不由失笑:「帝君,這反覆痊癒之力的來源,要公佈嗎?」
其實公不公佈,有心者應當可以猜出真相了,就像籠罩離恨海的黑暗一樣,都知道是燭陰之暗,但都不提,這些著名神族要造孽,天帝也擋不住。
白澤帝君穿好鞋子,打了個巨大的呵欠,道:「別公佈,你以為青陽氏好惹?他們有時候比燭陰氏難纏多了。本座去也。」
他還有一堆事要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