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雪月一色

當天邊最後一縷霞光被夜色吞併時,齊南終於在幾位神僕的帶領下急匆匆地趕到了花園,老遠望見纖雲華毯上的兩個小天神,他的心差點從喉嚨裡蹦出來。

扶蒼神君失蹤了一下午,淡月小榭裡面個個都在問,他四處沒找著公主,就知道事情不對,本來還以為必然又是公主胡攪蠻纏拖著扶蒼神君,兩個小輩不知在哪裡鬥氣,結果他家的公主小祖宗居然大喇喇地睡別人腿上,頭上的金環都掉下來,被扶蒼神君拿在手裡。

齊南急促的腳步瞬間停下,轉過身便想往回走,倒讓一旁的神僕反應不過來:「齊南神官,玄乙公主正在那邊,你往哪裡走?」

別出聲!齊南淚流滿面地阻止,結果還是遲了,扶蒼神君已抱著公主起身,緩緩走過來。

不知是不是怕吵醒公主,他週身的祥光盡數收斂,將暗未暗的朦朧夜色中,俊雅清雋的神君面上掠過一絲隱晦的窘迫與羞澀,低聲道:「齊南神官,她……喝了三杯酒,剛睡不久,客房就在不遠處,我領神官去。」

說著他便要將玄乙遞給齊南。

齊南哪裡肯接,捂著老腰滿面愁容:「我這幾日腰酸……」

扶蒼只得抱著玄乙轉身走在前:「神官請隨我來。」

再往高處走一段,便是客房與雅間,長長的楠木迴廊上,燈火如明珠疏疏點綴。

神僕拉開房門,往青銅鼎內放了一把九和香,侍立女仙們整理完床帳,扶蒼正要把懷裡的小公主放上去,卻覺她忽然一動,緊跟著便狠狠打了數十個噴嚏。

「……什麼味道?」她雙眼通紅,捂著鼻子聲音沙啞。

神僕們急忙賠罪:「不知公主不喜這九和香的味道,我們馬上撤下。」

齊南客氣笑道:「我家公主脾氣怪,不大愛這些有名香料,勞煩各位神僕了。」

扶蒼少不得再把她抱出門,行至楠木迴廊上,冰冷的夜風一吹,玄乙的精神不由恢復五六分,臉也板了下去,啞著嗓子道:「齊南你終於發現我啦?」

她微微一掙,扶蒼便將她放下,齊南忙不迭奔過來扶著她坐在楠木迴廊上,低聲道:「公主你怎麼樣?都怪我,竟叫你喝了三杯酒。」

玄乙噘嘴道:「我渴了,我頭疼。」

侍立女仙早已送上茶水,齊南掐了掐她腦袋:「是這裡疼麼公主?」再疼點就好了,這任性妄為的小祖宗。

玄乙疼得趕緊阻止:「腦仁兒都要被你掐出來了。」

她摸摸腦袋,長髮披散,綰髮的金環卻不見了,正疑惑時,一隻手托著玲瓏精緻的金環送到眼前,扶蒼淡道:「找這個麼?」

玄乙抬頭看了他一眼,他神色平靜,看不出喜怒。她接過金環,用五指梳理長髮,忽然道:「我餓了。」

……這麼快就餓了,扶蒼拍了拍手,很快便有僕從端上白石小案,上面陳列的不再是她討厭的豆腐鵪鶉,而是幾道新菜。

她略訝異地揚起眉梢:「你家飯菜也有好的嘛。」

扶蒼不理她,只向齊南拱手:「今日已晚,沒有讓客人踏月而歸的道理,請二位留宿客房,我久去未歸,須得回淡月小榭了,告辭。」

玄乙翻了半天沒見下午的茶點,急道:「等一下!我的桃花百果糕和瑪瑙白玉糕呢?你全吃啦?」

她以為個個都像她這樣嗜茶點如命麼?扶蒼無奈,低聲吩咐僕從再去做些茶點,正要走,卻聽她在後面又輕輕叫了他一聲:「扶蒼師兄。」

他轉過身,齊南早就避讓到客房了,長長的楠木迴廊上只她獨自坐著,清澈幽冷的月光下,她眼睛裡有一種細微的寂寞和警惕,停了片刻,她輕聲道:「一夢千年……真的不急?」

那隱隱約約的疼痛又氾濫在胸口,扶蒼情不自禁走向迴廊,長衣鋪開,緩緩坐在她身邊,「嗯」了一聲:「不急。」

玄乙微微一笑,推過去一份不愛吃的冬菇:「給你吃。」

這是她表達謝意的特殊方式?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怔了許久終究還是接過來放在一邊。

她正在低頭吃飯,到底是嬌生慣養的公主,每一樣只用筷子尖夾上一點點送入口中,忽然又道:「你要是再說削我頭髮,我就要跟先生學拳腳劍道了。」

「然後呢?」他不動聲色,反正總也跟不上她跳脫的思路,他索性順其自然。

見她髮上的金環插歪了,他下意識便用手扶正,只聽她乾脆利落地開口:「然後我親自揍你一頓。」

扶蒼嗤笑一聲:「就憑你?」

她都大方的原諒他以前的惡行了,這傢伙還要挑釁她,玄乙將他的手一把推開:「別碰我。」

她飯量不大,吃了一小半就不肯再吃,把白石小案推到一邊,從袖中取出捏了一小半的白雪金鯉繼續捏,一面慢悠悠地問:「茶點還沒好麼?」

銀月流輝,漸漸攀上太山頂,她纖細手指間彷彿在揉捏一團月光,不知是月光更蒼白,還是她的手更蒼白一些。

冰冷的夜風穿梭在楠木迴廊上,她髮絲間一星淡淡的幽香若隱若現,有別於燭陰氏獨有熏香的氣息。

現在是什麼時辰?他該回淡月小榭了,撇下眾多賓客幾乎一整天,實在太失禮。

扶蒼覺得自己可以找到一萬個離開這裡的理由,卻一個都不想用。

這裡是他最熟悉的太山頂,他的家,他日日夜夜相對的楠木迴廊,眼下多了一個龍公主。

自相識以來,他們幾乎沒有這樣安靜且和平共處的時光,現在他竟然盼著此時此刻可以像胸膛裡的灼痛一樣,再長一會兒。

小巧玲瓏的白雪金鯉很快在她掌中變得活靈活現,玄乙用指甲掐出最後一片魚鱗,將這條小金鯉托在掌中,轉頭問他:「好看嗎?」

扶蒼的目光從金鯉轉到她面上,匆匆一掠而過,又「嗯」了一聲。

玄乙哼哼一笑:「好看也不會送你。」

詭異的愉悅猶如邪火焚燒,他竟不知是想把她揉碎在手掌中,還是想……想那些他平日絕對不去想的荒唐舉動。

扶蒼驟然朝後退了一下,幸好僕從們端著剛做好的茶點躬身走上前,他鬆了一口氣似的起身:「你吃罷,我告辭了。」

玄乙朝他親切揮手道別:「早點睡。」

只怕難。

扶蒼沉默著踏月而去,這真是他最要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