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沒有出結果,要綜合各方意見作評議。
但結果似乎已經顯而易見:岑今先被帶回去,起身時,幾乎是迎著刀子一樣的森冷目光。
人員陸續散去,衛來坐在椅子上沒動,可可樹知趣地不說話,腮幫子一鼓一縮,百無聊賴看屋子內外。
末了,衛來說了句:「我去看看她。」
這第二次探視,氣氛明顯凝重,門口的守衛增加了,雖然不至於貼身緊跟,但是也不允許關門,一切舉動,都要在他們眼皮子底下進行。
岑今情緒明顯低落,見到倖存的保護區證人,對她衝擊很大,她說起那個女人:「叫阿西娜,是最早進保護區的,那時候16歲,一直哭,我安慰了她很久,後來我教她包紮,給我打下手——你聽到她自陳身份了嗎,她現在是個護士。」
她居然還有心思關心這個。
衛來打斷她的話:「熱雷米,還有瑟奇後來找過你的事,你沒說過。」
岑今看了他一會,忽然笑起來:「衛來,遇到你之前,我活了27年,跟你相處,現在……還沒滿一個月,跟你講我過去的事,也只一個晚上,我有很多事都沒說過——想全說完,給我一年都不夠。」
衛來苦笑,然後點頭:「說得也有道理。」
岑今說:「庭審這個結果,也在預料之中。熱雷米很聰明,心裡有鬼的人,總擔心事發,要想盡辦法編故事來圓——他知道真相是什麼,他一定把整個過程掰碎了分析過,在每一處零敲碎打,以便萬一出事,可以有一套更完美的說辭。」
「他說得沒錯,除非我永遠瞞著,否則不管在哪裡告,卡隆也好、聯-合國刑庭也好,我都告不贏,沒人會相信我的。」
衛來說:「我相信啊。」
岑今伸出手,指尖在他半屈的手背上輕輕拂過:「你相信我,是因為你喜歡我,有時候,你也不是在維護我,而是拚命在維護這種喜歡——換了是別人,你也會說:編故事誰不會啊,我們要看證據。」
她縮回手。
「當時,熱雷米把事情安排得滴水不漏,這個世界上,可能只有三個人知道真相,已經死了兩個。我不管庭審的人怎麼想,不管全世界怎麼想,哪怕真的判我死刑,我不希望你對我失望——我說過的關於保護區的所有,都是真的。」
衛來拚命想抓住每一個可能:「一定還有證據,熱雷米跟胡卡人聯繫過,也許對方……」
也不行,這只能證明熱雷米是從犯,別人大可以說他是聽命行事,幕後主使還是岑今。
他腦子飛快地轉著:「那天晚上,在樹林邊,熱雷米不是威脅你嗎?在場的胡卡士-兵可以作證,只要我找到他們中的誰……」
岑今輕聲說:「卡西解-放陣線打回來的時候,城裡殘留的胡卡士-兵,要麼是趕緊逃亡,要麼是以死頑抗,河邊駐紮的幾個,聽說是全軍覆沒了。你以為這麼多年,我沒有仔細地分析過任何能找到證據的可能性嗎?」
衛來問:「熱雷米是你殺的嗎?」
岑今回答:「如果不是逼到絕處,誰願意鋌而走險?所以我這個人,手上也不是沒沾過血的,真的償命,也不算太冤枉。」
回到房間,可可樹正和麋鹿打電話,見他進來,把衛星電話遞過來:「要說兩句嗎?」
衛來提不起勁:「外放吧,我聽著。」
躺進床裡,床板挺硬——他忽然想要那種很軟很軟的床墊,軟到可以整個人都陷成繭。
可可樹撳了外放。
麋鹿的聲音傳來:「幫你查了,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熱雷米死的時候,保險箱大開?不清楚丟了什麼,但警方查過他賬戶記錄,他之前提取過50萬美元,很可能丟的就是這筆錢。」
「還有,岑小姐風格忽然轉變,是在三年前。」
三年前,好多事情都發生在三年前,三年前回卡隆、熱雷米被殺、風格轉變、甚至上帝之手的出現……衛來隱約覺得,有一根看不見的重要的線,牽連起許多事,就在三年前。
「幫我查一下具體的日期,不要這麼大概,我要順序,誰先誰後。」
可可樹說:「這有分別嗎?」
衛來說:「我先把你的鯊魚嘴扔出門外,然後你跑出去撿——你覺得可能發生了什麼事?」
可可樹面露警惕,身體不覺擋在了掛在床頭的鯊魚嘴前:「那當然是你不講道理,我很生氣!」
衛來說:「那如果是你先跑出去,然後我把鯊魚嘴扔出去——你覺得又是發生了什麼事?」
可可樹眼睛滴溜溜轉,這就不好說了:「可能是我先揍了你,然後我跑出去,你一氣之下拿鯊魚嘴砸我;也有可能是我讓你幫我把鯊魚嘴扔出來的,要看情況的。」
衛來說:「是啊,誰先誰後,就是這個分別。」
可可樹反應過來,不吭聲了。
倒是麋鹿嘆氣,說:「衛,可可樹把庭審發生的事都跟我說了,都到絕處了,你還不死心呢?」
衛來笑,問他:「還在學成語嗎?」
「在啊。」一說到成語,麋鹿就來了興頭,「我喜歡那種成語,比如三三兩兩,上上下下,七七八八,別的都好難。」
衛來說:「你往後翻,可能你還沒學到呢,我記得應該有,叫絕處逢生。」
是到絕處了,他也就差「逢生」兩個字了。
電光石火間,衛來忽然從床上坐起來。
恩努!
岑今說過,熱雷米把事情安排的滴水不漏,這世上只有三個人知道,恩努為什麼能遞出揭發的信件,指出保護區的秘密,甚至給出了完整的名單?
刀疤不同意衛來見恩努。
他冷笑說:「衛先生,你殺了我都沒關係,但恩努先生如果出事,我擔待不起——不僅僅是上帝之手,恩努先生被不少媒體稱為『卡隆的明日之星』,那麼多重要的事情都要靠他去推進,我不可能讓他冒一點點風險的,懂嗎?絕對不可以。」
衛來儘量心平氣和:「我只是去跟他談談,不是去鬧事的。」
刀疤聳聳肩:「你說服不了我,我不相信你。」
衛來真服了他了:「他有那麼多保鏢!」
「再多的保鏢也保證不了萬無一失,你跟他『談談』,談到一半忽然發難,萬一那些保鏢反應不過來呢?」
衛來忍住氣,頓了頓雙手送到他面前:「這樣,你把我拷上,或者綁上,讓人拿槍押我進去,隔著桌子,我跟他談,可以了吧?」
刀疤不吭聲了。
頓了頓說:「我去問問恩努先生的意思。」
衛來說:「你最好去問問,堂堂的『明日之星』,連個被綁上的、用槍抵著的人都不敢見——我很懷疑你們把明天交給這種人是否靠譜。」
事實證明,「明日之星」還是有點膽量的。
半個小時後,衛來被帶去了恩努先生的房間,被有綁拷,也沒有槍押。
恩努先生住療養院更為幽靜的後進,這大概是院裡唯一一間裡外套房——外間是保鏢,說是「那麼多」有失偏頗,一共三個。
恩努先生住裡間,衛來進去的時候,他正坐在辦公桌後,眉頭緊鎖著翻看桌上攤放的資料,衛來在桌前坐下,看到庭審時出現過的錄音機、信件、照片、日記本,還有其它疊放的、不對外公示的文件資料。
一個和岑今八竿子打不著的高官,除非和自身利益密切相關,否則為什麼這麼關注這起案子?
恩努抬頭看他:「衛先生?」
「是。」
「聽說你是岑小姐的保鏢,和她關係很親密?」
「是。」
恩努笑起來:「年輕人,應該有點大是大非,不要被感情沖昏了頭腦。」
其實恩努正值壯年,絕不算老,張口就是「年輕人」,大概是身處高位,太習慣去指導別人發表意見了。
衛來不想繞彎子:「你和那個保護區有什麼關係?你有重要的親友在裡面待過嗎?」
恩努搖頭:「都沒有。」
「那你怎麼會給出揭發的信件和名單?」
恩努這才意識到,衛來是把他當成那位「重要人物」了:「是我收到的,我也是那個時候才知道這個保護區水這麼深,熱雷米當時,可是卡隆政府的紅人。」
「誰給你的?為什麼你一收到就開始懷疑熱雷米了——你自己也說了,他是紅人。正常的程序,難道不是應該先去確認揭發者嗎?」
恩努微笑:「抱歉,這個我不能透露。我只能告訴你,揭發信件來自一位我很尊敬、感激以及非常重要的人物,所以我沒必要確認——不管熱雷米在卡隆多麼吃得開,我都敢去懷疑他。調查的結果你也看到了,很讓人震驚。」
衛來不死心:「我可不可以見見他?保護區的事情,只有三個人知道,他是第四個,也許我見到他了,瞭解更多一點情況,事情會有轉機。」
恩努笑起來,目光看似無意地掃過桌上的所有證據,語氣中帶輕蔑:「轉機?」
他沒有再聊的興趣了,示意保鏢把衛來送出去。
出門的剎那,刀疤看向恩努,恩努搖了搖頭。
刀疤不動聲色,陪衛來回房,到門邊時,說了句:「明天早上十點,會公佈宣判結果。」
明知道宣判結果不會開出什麼好花,不會如他所願,衛來還是像等待未知結果一樣緊張。
晚一點的時候,麋鹿又打了通電話過來,給出一個大致的時間線。
總的來說,先是四月之殤三週年,熱雷米和岑今都回了卡隆。
然後是熱雷米在法國被謀殺,上帝之手的出現和熱雷米的死挨得很近,說不清先後,推論起來,應該在後——因為一個組織的聲名漸起,著實需要時間。
再然後就是岑今的社評風格突變,用麋鹿的話說——之前是吃麵包牛奶的,後來是吃槍-子的,突突突往外噴,根本也不怕得罪誰。
這先後順序想告訴他什麼呢?還是說,他根本是落水者,在做垂死掙扎,徒勞抓住的,都是浪面上的浮沫?
衛來焦灼到有些暴躁,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直到過夜半,漫天張開淅淅瀝瀝的雨聲,他才漸漸睡去。
這個夢不安穩,上來就是天翻地覆,濁浪滔天,那條偷渡船在白浪裡顛簸,衛來掙紮著上到甲板的時候,正看到岑今的畫架和畫紙被暴風吹散,單薄的紙張被風撕扯著在船上亂飄,每一張上都有編號,畫紙上,一張張卡西人的臉,面目悲哀。
衛來吼岑今:「浪太大了,你過來我這裡!」
岑今站著不動,下一刻,船身傾側,岑今摔翻在甲板上,一路滾下船舷。
衛來衝了過去,在她身子墜下的剎那,伸出手臂,死死握住她的手。
再然後,他突然發現,自己伸出的,是左臂。
好像有一股電流,從腕根到肘心,那條手臂忽然不聽使喚,一直顫抖,手上的勁力漸漸缺失,岑今的手慢慢從他掌中滑脫……衛來驟然睜眼。
室外大雨滂沱,電閃雷鳴,但他分明聽到了裹挾在密集雨聲裡的車子引擎聲響。
衛來再無猶疑,翻身下床,幾乎是直衝出去的:有微弱的光亮,在盤山路的拗口處一晃而逝。
衛來腦子發炸,下一瞬衝到岑今門口,兩個守衛過來攔他,他揪住一人脖頸,狠狠用他的頭撞向另一個,把兩人撞跌在一處之後,一腳拽開門,撳亮了燈。
床上被縟凌亂,但沒有人。
桌上,有金色的鏈子半垂,那個裝著粗製口紅的貝殼半開,膏體明顯凹少了些,有人用過。
衛來全身的血幾乎都沖上了腦子,身後有腳步聲,他回頭去看。
是刀疤,顯然是冒雨回來的,身上濕了大半,說:「衛先生……」
衛來不等他說完,暴怒的獅子般沖上去,直接將他掀翻在地,一隻手狠狠鉗住他咽喉。
問:「人呢?」
刀疤艱難吐字:「轉……轉移了。」
「轉移了,還是去行刑?」
刀疤不回答,反而笑起來,衛來恨得幾乎咬碎牙齒,一拳砸在他臉側。
刀疤嘴裡出血,吃吃笑著:「就……就怕出現這種情況,所以我們提前轉移,看……看來是對的。」
衛來揪住他衣領,把他拎起來:「你說過,是明早十點公佈宣判結果!」
刀疤斷斷續續:「是……是啊,我們明早十點會公佈宣判結果,沒……沒騙你,但庭審結果,當庭就已經有了……」
「把車子叫回來,有車載電話嗎,叫回來!」
刀疤側過頭,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我沒這權力。」
衛來說:「好,你自找的,你記著,你自找的。」
他撇下刀疤離開。
刀疤撫著喉頭,掙紮著坐起來,門外傳來匆忙的腳步聲,可可樹一邊套衣服一邊探頭進來:「衛呢,我聽到他起來,怎麼一轉眼就不見了?」
刀疤看著可可樹,臉色忽然白了,嘶啞著聲音吼:「恩努先生,快,恩努先生!」
衛來血紅了眼,但是腦子沒亂。
到後進時,他放輕腳步,先到門邊,聽了一下里頭的動靜。
都是保鏢,這種三人貼身保護,住裡外間,應該是一人值夜、兩人休息,剛剛和恩努見面時,他觀察過房間方位,大致知道三個人會是怎樣的角度排布和站位,以及倉促間,三個人會是什麼反應。
一對三,很吃虧,絕對不能拖,五秒內佔不到上風,下場會很慘。
衛來咬緊牙關,忽然踹出一腳,門板盪開的剎那,他急速後仰,背部貼地,迅速滑了進去。
與此同時,槍聲響起,子彈的亮光暴露了槍膛的位置,衛來覷準站位,悍然伸手,藉著滑進的勢頭,抓住左右邊兩個人的腳踝,一拖便倒,然後大喝:「可可樹,開槍!」
剩下的那個人瑟縮了一下,衛來就趁著這片刻的空隙,撞開裡間的門,直滾了進去。
槍聲停了,約莫半分鐘之後,燈一一撳起。
裡間的門半晃半掩,有個保鏢猶豫著想靠近。
衛來的聲音傳來:「再往前走,是不是想讓他死啊?」
麋鹿睡得迷迷糊糊間,又聽到電話鈴聲,伊芙翻了個身,抱怨似的嘟嚷了一句,麋鹿把臉埋在枕頭裡,電話抓到耳邊:「喂?」
聽了一會之後,他忽然一個激靈,翻身坐了起來。
問:「現在呢?」
可可樹說:「他想讓車回來,卡隆人能不答應嗎,應該沒事了,那位恩努先生在打電話了,就是……接下來難辦,人家是高官,得罪不起……」
麋鹿說:「不是,他放倒了三個人是嗎?」
可可樹居然與有榮焉:「是啊,衛這次很快,應該在十秒內得手的,那三個人,真是飯桶……」
麋鹿腦子轟的一聲,對著話筒吼:「防那三個人!」
可可樹一下子反應過來。
非洲當地的保鏢市場很混亂,尤其是戰-後不久,由於政-局不大穩定,時有內部傾軋,當-權者更傾向於委託僱傭軍支撐的保鏢集團,類似壟斷,一個集團壟斷一個地域的保鏢業務,一次失手通常意味著地盤的喪失。
於是出了個不成文的補救規矩:客戶有傷亡的話,幹掉來犯者,抵部分過失。客戶受到驚擾,但平安,幹掉來犯者,就當沒過失,還會有額外獎勵。
可可樹緊張得耳膜嗡嗡亂響,他陡然抬頭,眼前的一切好像蒙太奇的拼接鏡頭。
——刀疤臉色鐵青,卻又緊張的額頭冒汗。
——恩努拿著電話,好像在撥號。
——衛來站在辦公桌前,屏住呼吸。
——而那三個保鏢裡,忽然有一個端起了槍。
可可樹吼:「衛!趴下!」
他直撲過去,密集的槍聲在空氣裡上下顛撲,把那人砸在地上之前,他看到衛來翻進辦公桌背後,桌身、牆面多處著槍,牆屑木屑亂飛,桌面上一片狼藉,很多文件紙張被擊得揚起,又四散著落下。
可可樹怒不可遏,想也不想,把那人腦袋狠狠往地上一磕,然後抬起頭,目光凶悍,掃過剩下的兩人。
那兩人沒敢再動。
可可樹也不敢動,他看著那張桌子,聲音有些發抖:「衛?」
沒有應答,也沒有動靜。
有一道血線,順著桌角外圍,慢慢流出。
可可樹眼前一下子模糊了,連滾帶爬衝過去。
衝到跟前,發現衛來趴在地上,肩上的傷口繃開,那一處血濡了一片,眼睛卻死死盯著面前的一張文件。
那是一封信,匿名,揭發當年的保護區事件,最後一行依次寫下了應該接受調查的、對保護區事件負責的人的姓名。
熱雷米、瑟奇、岑今。
原來岑今的英文名叫Silvia.
英文名後,也標註了中文名,那個「今」字,習慣性頓筆,像個「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