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睡前,衛來去看了岑今。
門口有守衛,輪班,屋子沒什麼特殊,很普通,剛看到的時候,衛來甚至覺得跟自己在赫爾辛基的住處很像:只有基本的生活設施。
唯一不同、甚至不同到讓人窒息的,是有一面牆上,密密麻麻塗滿。
字體、大小都不同,大多是英文,也有其它語言,像臨終懺悔,有祈禱文,有畫的畫,也有大段的留言,衛來壓力陡增,岑今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這間屋子應該是專門給那些受審的人住的,來一個,走一個,現在到我了。」
牆邊有桌子,桌上攤了不同的筆,衛來冷笑:考慮的真是周到,連這些都備了。
他牽了岑今的手,走到牆前去看。
有人一連寫了幾十個「sorry」,筆畫潦草雜亂,結尾寫,願上帝寬恕我。
有人的「sorry」是寫給自己的親人的,懺悔自己犯下的錯,痛苦卻要由親人來承擔,然後囑咐自己的妻子,不要讓孩子知道真相,請永遠不要提起。
有人歇斯底里:殺人的不是我!我當時是被魔鬼附身了,真實的我是沒有殺人的!
有人破口大罵:沒有戰-爭,我怎麼會殺人?挑頭的人應該負全責,憑什麼我要擔責任!
也有人很憤怒:我只殺了這麼點人,XX比我更該死,為什麼不抓他!
衛來喃喃:「這什麼心態。」
岑今接口:「那種『我不怕窮,就怕你跟我不一樣窮』的心態吧。」
兩人一起笑,笑到沉默。
平面的牆,平面的字,身後卻有一個恢弘複雜的立體世界,撇去施-暴者和受害者的身份,其實都是人,是人就有情感、牽掛、朋友、家庭、維繫,每一根線牽出來,都足以讓人唏噓。
衛來問岑今:「如果是你,你會寫什麼?」
岑今拈了支筆在手上,在牆上找來找去,最後尋到個稍微空隙的地方,踮起腳尖,寫了行字。
她寫的是:願衛來一生平安。
落款:岑今。
衛來笑:「你這個人,寫不好中國字,『今』字老頓筆……」
眼眶酸澀,有點說不下去,頓了頓又笑:「你這樣不道德你懂嗎?」
岑今說:「我也知道,這種時候,我不應該再有煽情的舉動,加深你的牽掛。也許我應該表現得冷漠一點,趕你走,說我從來沒愛過你,一路上都是逗你玩的,但是啊……」
她聲音低下去:「我怕我真的沒時間了,我覺得我留給你的,必須是我真實的心意。」
「如果沒有你的話,現在應該是我這輩子最解脫的時候,死這件事不可怕,我已經做了很久的準備了。」
她摟住衛來,把頭輕輕倚靠在他胸膛。
「現在唯一就牽掛你,希望你好好的,不管結果怎麼樣,你都要好好的,我們約定過的。好好生活,吃好睡好,紀念日給我送花,還有,不管你以後喜歡了誰,不准拿來和我比較,什麼比我溫柔比我漂亮,你滾蛋,不准比。」
衛來失笑,他一手摟住她,另一手接下她手裡的筆,看牆上那行字,然後把「衛來」兩個字劃進圓圈,打個箭頭,送到落款的「岑今」旁邊,又加了兩個字。
改成:願我們一生平安。
落款:岑今&衛來。
兩個人都在一起了,許願就不能許得孤單。
他低頭吻她頭髮,說:「會有辦法的。」
回到房間,衛來倒頭躺下,直接把蓋毯拉過頭頂。
可可樹坐在床上看報紙,過了會,報紙下移,露出眼睛。
說:「衛,你不要這麼幼稚,見面到現在,你都沒跟我說過話。」
衛來不理他。
「我本來現在應該在烏達,抱著老婆親熱,為了你到這來,一點娛樂都沒有,只能看報紙,都看得背出來了——這裡連南蘇丹都不如,在南蘇丹,至少有酒喝……」
衛來把蓋毯拉下點,冷笑:「為了錢來的吧,跟我對碰,有意思嗎?」
可可樹說:「怎麼說話呢,我老婆所有的金首飾加起來,至少一斤多重,我像是在乎錢的人嗎?我八歲之前就沒穿過內褲,我像是扛不住窮的人嗎?」
生活中真是充滿太多疑問了:八歲前沒內褲穿這種事,到底有什麼值得驕傲的?
「是我跟麋鹿商量的,知道一般人制不住你,我專門過來看著你的,以免你被女人迷惑,走錯了路,以後後悔都來不及。」
「那個岑小姐,我也聽說了,你不要被她花言巧語給騙了,衛!她是作家,故事信手就編的。」
衛來說:「社評家。」
可可樹覺得沒什麼不同的,會寫字的都是作家。
他越說越來勁:「女人都會撒謊的,我老婆買衣服,報給我的從來不是真價,我只是不說破,衛,男人可以裝蠢,不能真蠢!」
衛來說:「岑今說的是真的。」
「證據呢?」
「暫時……沒找到,會有的。」
「要找多久,一百年嗎?」可可樹神氣活現,「衛,你這話傳出去,人家會笑死的。從此以後,那些罪犯都嚷嚷,『我們是冤枉的,證據只是暫時沒找到』,然後個個活到老死,這世界不是都亂套了?」
「總之,你不亂來就沒事,我就是防著你亂來的。」
說得興起,報紙一扔,過來蹲到衛來床邊:「要不……甩了她?分了就沒事了。」
衛來冷笑:「如果你老婆麻煩,你會甩了她嗎?」
「會啊,再娶一個嘛。」
衛來氣得傷口都疼,頓了頓突然翻身下來,兩步衝到對床,舉起那個鯊魚嘴,狠狠扔了出去。
一秒鐘的死寂之後,可可樹大怒。
「媽的有事說事,你扔我鯊魚嘴幹什麼!」
當晚,可可樹發誓,天亮之前都不會跟衛來講話了。
第二天,可可樹醒得早,想跟衛來打招呼,忽然想起過節還沒清,一張臉立刻垮下來,動作很重地刷牙洗臉,門一摔,出門溜躂去了。
衛來不受影響,蓋毯一拉,照舊睡得四平八穩。
半小時之後,可可樹忽然衝進來,大叫:「衛!衛!你猜我看見誰了?」
他衝到床邊,把報紙翻得嘩啦響,衛來撐起身,頭有點昏沉:「看見誰?」
可可樹完全忘記了和衛來尚在冷戰這回事,刷地抽出一張:「找到了。」
他把報紙送到衛來面前。
一大張照片,佔了報紙半幅,上頭有七八個人,站立著鼓掌,標題是——國家紀念館獲批,即將開工。
衛來懶得看大幅的報導:「什麼意思?」
「四月之殤六週年,有紀念活動,國家紀念館的設立得到批覆,這幾個人都是高-官,中間那個就是總統。」
衛來還是有點發懵:「你看見……總統了?」
可可樹搖頭,指向邊上的一個:「這個,至少是卡隆現在的第四、五號人物,下面特別提到他了,你自己看。說他上位很快,尤其是他主張追-緝戰犯,很得民心,幾年前他還組織游-行示-威,指責政府追緝不利,後來大-選獲得票數支持,又得到當權者賞識,步步高陞。」
衛來反應過來:「你在門口看到他了?」
「是啊,從一輛防彈車上下來,幾個人簇擁著,那架勢,我保護的人多了,一看就知道是大人物,旁邊的都是保鏢。我就說眼熟……」
話還沒說完,衛來忽然劈手拿過報紙,起身出去了。
可可樹探頭,看到衛來在院子裡攔住了刀疤。
衛來把報紙送到刀疤面前,指住可可樹說的那個人。
「這個人,是來聽審的?」
刀疤斟酌了一下,可能覺得瞞著也沒太大意義,於是點頭:「是。」
「你說岑今的案子特殊,就是因為卡隆的高-官關注?」
刀疤不否認:「一來性質的確惡劣,二來高-官關注也是原因——這奇怪嗎?上頭特意打過招呼的案子,執行者總會更慎重點吧?」
衛來冷笑:「可以啊,你們的關節都通到政界去了。」
刀疤聳聳肩:「告訴你也沒什麼,這位恩努先生,本來就是上帝之手的創始人物,戰後,政府在追緝戰-犯上不是很積極,他代表了一種政-治意見,組織過游-行,他和支持者們被催淚-彈驅散的畫面,至今在有些節目裡還能看到。」
「上帝之手,開始規模很小,不比你背後的保鏢代理大多少——它是隨著恩努先生在政界的一路走高而壯大的,聯合國在卡隆設有針對屠殺事件的專門刑庭,六年了,起訴不到二十人,花了三億美元還多,這進展,政府都坐不住了。據說內閣一直在秘密討論,把上帝之手整編成刑庭的輔助機構,時間問題而已。」
衛來半天才說了句:「那恭喜你們了。」
這是好事,但不是好消息:上帝之手即將整編,以後國家力量可以更名正言順地介入和支撐,岑今即便能夠逃亡,舒心的日子也不可能有。
也許,唯一的希望真的如刀疤所說,就是尋找證據。
但證據在哪呢?
審判定在晚上六點,這之前,衛來給麋鹿撥了個電話。
麋鹿苦口婆心:「衛,真不是跟你對著幹,我跟對方溝通了很久——對方就一個要求,證據拼證據,到時候,你要尊重審判結果。」
衛來問:「你相信岑今的話嗎?說真話。」
麋鹿沉默了一下:「你知道的,我一開始就覺得她奇奇怪怪的,她那麼精明,編一個幾乎找不到破綻的故事不難啊。」
衛來苦笑,頓了頓說:「這樣吧,結果沒出之前,你還是儘量幫我忙。你翻一下岑今的社論,據說她有風格上的大轉變,我想知道具體時間;還有,熱雷米被謀殺,我想知道再多一點的細節。」
放下電話,可可樹斜眼看他:「有用嗎?」
衛來說:「這就好像挖井一樣,你挖到兩米撂擔子不幹了,你永遠沒水。」
如果一直挖呢,也許依然沒水,但只要鏟子不停,下一刻就會有希望。
而希望沒有耗乾之前,他不準備停手。
六點。
審判在療養院角落處一間不起眼的屋子進行,形制仿通用的刑庭格局,陪審團大概十多個人,有兩三個戴口罩帽子,並不想暴露面貌,而其它人似乎見慣不驚,並不好奇。
角落裡辟出一塊,作特殊旁聽席,衛來一眼看出,包邊的都是單向鏡,外頭看不到裡頭,但裡頭可以看到外頭。
衛來對可可樹示意:「那個大人物,大概就坐裡頭。」
可可樹很警惕:「衛,我告訴你,你可別動什麼綁架人家當人質的念頭。」
衛來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忽然看到岑今進來。
她精神還好,沒什麼表情,目光淺淡地掃過他,很快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一整套的宣佈開庭程序,衛來聽得如風過耳,煩躁著為什麼庭審紀律都要申明那麼多條。
代表上帝之手主控的是個中年女人,文質彬彬,讀起訴書,等於是把保護區的過往梳理了一邊,而還沒等她讀完,庭下已經一片嘩啦。
岑今坐著不動,好像聽不到那些竊竊私語。
輪到岑今做陳述,她語氣並不激烈,給出另一版本,把起訴裡的不實部分一一否認。
控方詢問她時,可可樹已經打了兩個呵欠,胳膊肘搗了搗衛來,低聲說:「這也太無聊了,打一架多乾脆。」
衛來心裡說:那是因為你不關心。
他沒有漏過每一句對答,頭皮一直發緊。
那個中年女人,問的不緊不慢,十句有九句是「是不是」式的。
——「是不是你建立了保護區?」
——「你的同事失去音信之後,是不是你主動和熱雷米、瑟奇進行了合作?」
——「是不是你召集了小部分避難者,向他們傳達了逃難船的消息?」
——「後來,你是不是清楚知道,這是一條死亡路線?」
……
岑今一路都答「是」,聲音越來越低,停頓的時間也越來越長,衛來幾乎坐不住,但無計可施。
有女證人到場,倖存的175人中的一個,法官問她:「你覺得在保護區,誰是真正的主事者?」
女證人看岑今:「是岑,我們都知道她為國際組織工作,聯合國的車隊撤員時,她是獲准上車的……熱雷米和瑟奇後來才加入,我們不知道他們是誰,岑說他們也是志願者,我們相信岑,所以我們也相信他們。」
岑今的身子瑟縮了一下。
而意料之中的,真正讓人崩潰的,是證據環節。
那個中年女人首先出示了一份清單:「這是292名保護區人員的名冊清單,六年前熱雷米交出的原件,是175名,保存在國家檔案中心。我們經過比對,確認292人中,175名符合原件,117名在失蹤者名單裡。」
但她沒有說出來源,只是說來自上帝之手的一位重要人物:「正是因為他給出了揭發的信件,指出這個保護區的秘密,又給出了名單,我們才開始去懷疑熱雷米這個無數光環的人物,否則真相還不知道要湮沒多久。」
衛來的目光落在那個特殊旁聽席上:是恩努嗎?當時他不應該在保護區中,不然媒體早把這段經歷挖出來了,他是有親友在那裡罹難,所以尤其關注岑今的案子?
出示的第二類證據,是當時保護區裡避難者的信件和日記。
中年女人讀的內容都很關鍵。
——「包括我在內,岑的房間只有八個人,岑說,大河上有一條船,船票很貴。但我們沒有人覺得貴,和命相比,那真的不算貴……」
——「我注意到,已經有幾次了,岑在半夜送走外勤,天不亮就起來等,他們湊在一起說話,很高興的樣子。我忍不住,找機會問了岑,岑說,只是轉移了一些人去臨近的保護區……」
照片和銀行賬戶資料來自瑟奇,足以證明岑今和胡卡頭目有交往,並且,從賬面上看,她當初拿到的錢是最多的。
而令衛來最意想不到的,是瑟奇的一段死前錄音。
審判室裡靜得可怕,錄音機在放帶,透過透明的卡殼,可以看到磁帶慢慢地轉,瑟奇惶恐的聲音放散在空氣裡。
說:「真的是她主使的,我和熱雷米都是聽她的——我們是淘金的,我們不懂那麼多,她是高材生,她知道很多例子,她教我們的,我們只是照做……」
「熱雷米一直擔心被她滅口,說她遲早收拾我們,我們還做了應對,我一直不大露面,這樣她就找不到我——熱雷米死了之後,我找上她,她辯解說是事發了,卡隆的復仇者做的,還讓我趕緊逃跑……」
卡帶停下。
法官問岑今:「你是否和瑟奇有過上述對話,指出熱雷米死於上帝之手,然後讓他逃跑?」
岑今沉默了一會,說:「是的。」
衛來心頭驀地一沉。
那個中年女人霍地站起來,語氣漸轉憤怒:「我提請刑庭不採納被告的自辯內容,因為不可信。這個女人在撒謊,我們有足夠的證據證明,熱雷米並非死於上帝之手。在我們找上熱雷米之前,他就已經死了。」
……
庭下亂起來,議論聲潮一浪高過一浪,可可樹湊過來,問他:「你現在還相信她嗎?」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卡隆的原型,盧旺達大屠殺,前面好像也提過,發生於1994年,真實情況比卡隆要悲慘的多,國際社會一般認為屠殺進行了三個月,死亡人數在80到100萬之間。
事情平息之後,聯合國確實在盧旺達設立了專門的刑庭,但進展緩慢,根據我之前看到的資料(可能不是最新,僅作參考),近20年的時間,起訴了93個人,花費了17億美元,這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很多人都躲藏在非州之外的地方。
據盧旺達政府預計,按照這個速度,想為死難者聲張正義,估計要花200年的時間。
於是盧旺達政府提出了一套「蓋卡卡程序」,具體操作是社區審判當地居民,鼓勵罪犯自首,取得受害者家屬的寬恕(都不知道咋想出來的……)。但這套程序被指責非常混亂,沒有邏輯性,多方反對之下,於2012年廢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