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衛來體力恢復了些,但意識開始陷入無邊的混沌:除了日頭的偏向,周圍的場景一成不變,海浪週而復始地起伏,遠處海鷗掠過,像天際劃出的道道黑線。
夕陽把海面都染成赤紅色的時候,不遠處忽然冒出一個馴鹿的頭,長睫眨巴眨巴,一定塗了睫毛膏。
出現幻覺了。
衛來用力閉了下眼睛再睜開,心裡罵:操。
他低頭看岑今:「你得跟我講話,岑今?」
她人都已經在沒意識的邊緣了,衛來伸手在她腰側包住,用力攥了一下,她驚得渾身哆嗦,身子下意識縮起,眼睛忽然睜大,問他:「到了嗎?」
衛來笑:「到哪?這是做著夢呢?」
她這才反應過來,抬頭看到一半都已經壓墜下海平面的太陽,低聲說了句:「要天黑了啊。」
海面上起了風,海水有些發涼,岑今拉下頭上罩的黑T,大口呼氣,然後重新伏到他胸口。
柔軟,有些涼。
衛來低下頭吹她的頭髮,打濕的髮縷有時被吹開,露出頸部白皙的肌膚,濡濕,透粉,他想上手摩挲兩下。
「你得跟我說話,我要是暈了,我們都會漂走,然後沉底。」
她有氣無力的點頭,想了會,問他:「你怎麼看出來不是真的海盜?」
就知道她會問這個。
衛來揶揄她:「上次看黑船,不是看的很準嗎?怎麼,換了條船,就看不出來了?」
岑今都沒力氣嘲他,鼻子裡哼了一聲,眼睛下意識地閉了一下——睫毛劃過他胸口,酥-癢的很。
他說:「五點。」
有那麼多?
「第一,他們給我打過電話,還要跟你通話——你拒絕了,說只跟虎鯊談。我原話回覆過去,他們沒有任何異議,也就是說,起初態度挺好。」
「但是從通話到見面,再到引著我們上了一條裝炸-彈的船,他們對我們的控制逐步變強,態度也在變差,這讓人懷疑他們的最終目的。」
「第二,你雖然提過海盜是窮人,經常赤腳,但海盜未必都赤腳,穿鞋也有可能,畢竟搶了那麼多船,拿錢買鞋不稀奇——怪就怪在他們明明不習慣赤腳,非要裝作赤腳。」
「那個AK,被小石子硌到了之後叫痛,腳板一抬起來,我就看到了,腳底連硬繭都沒有。」
「第三,你說頭暈的時候,那個AK也不舒服——在岸上那麼神氣活現,動不動就端槍,一到海上就蔫了,我懷疑他也是暈船——海盜可以暈車,不應該暈船吧。」
「第四,跟你調-情的時候,我說了句俚語,說我為你瘋狂,我用的nuts about you,他們聽懂了,兩個人都聽懂了。」
索馬里英語不是官方語言,有些海盜團-伙裡,會英語的人都很難找——他理解裡,即便「會」,也只是比較簡單的日常對話。
俚語的掌握可不是那麼容易的,麋鹿學中文,腦袋差點削尖了,還常常穿鑿附會,追著他振振有詞:「姐夫不應該愛小姨嗎,一家人不該相親相愛嗎?」
他就停在這裡。
岑今果然追問了:「第五呢?」
「個人敏銳的洞察力,王牌的基本素質。」
岑今抬起頭,沒好氣盯著他看。
衛來眉毛一挑:「看什麼?」
岑今想咬他一口,就是沒力氣。
真是三歲,她講黑船講了四點,他就非要多掰出那麼一點……盯了半天,忽然失笑。
這個人,沒事人一樣,總笑,被沙暴埋了也笑,在水裡被泡的快虛脫了也笑,還總扯一堆有的沒的。
真沒見過他發脾氣,土耳其機場那次,他翻臉了幾秒鐘,又笑回來了。早上他砸了包,也是故意的。
水流有了輕微的變化,隱隱的,遠處傳來突突的馬達聲。
衛來說:「這聲音……挺動聽的。」
桑托斯他們本該早就出海,一般來說,當地漁民拉網都在午後,並不避開大太陽——網拉上來之後,趁著回程的時間,他們可以在船上剖魚、利用海上強烈的日照把魚曬的半乾,這樣回去之後,只需要再晾幾天,魚乾就成了。
今天出海晚了,因為早上村子裡來了海盜,還把兩個外國遊客給帶走了。
這是村裡的大事,村民們聚在一起議論紛紛,連羊都湊過來聽:話題從如何上報政府到還要不要出海拉魚,最後集中在後者。
畢竟外國人只是外國人,但魚關係到會不會餓肚子。
一方認為海盜居然在漁村出沒,現在海上一定不安全。另一方則覺得海盜剛剛出沒過的地方反而會太平無事,再說了,不把魚拉回來,吃什麼?
船聲漸近,到底哪一方勝出,一目瞭然。
衛來長吁一口氣,拽鬆兩人腰間纏著的褲子:「來,自己把褲子穿上,來人了。」
岑今冷笑:「現在讓我穿了?誰脫的?」
什麼意思,誰脫的誰負責穿是嗎?
衛來說:「我真沒力氣潛下去給你穿了,要麼你就被人看。」
這種緊身牛仔褲,過了水,又被擰成繩,想在水下穿上,費的功夫不是一星半點。
男人也會累,此時此刻,再美的腿都吸引不了他。
岑今很看得開。
「那被人看好了,我又不是沒穿著比基-尼在沙灘上走過——那時候邊上的男人,可是成百上千。再說了,我在這是外國人,不怕聽他們閒言碎語,反正聽不懂。」
特麼的這臉皮什麼做的?你養父母白拿中華文化熏陶你了?
船在近側停住,船上傳來桑托斯他們嘈雜的驚呼駭叫。
衛來咬牙,末了心一橫,一個猛子倒紮下水。
進水的剎那,身子蜷縮掉轉,就勢脫下自己的短褲,順流潛深,摸到她腳踝之後把短褲給她套上,一路上浮著順勢提穿,邊緣擰緊了倒掖進她腰內,防掉。
然後嘩啦一聲出水,眼眉之上帶下無數水線,船上幾個人蜂擁著伸手來拉他們,衛來抱住岑今,在她耳邊咬牙切齒:「老子為你脫的就剩一條內褲,你最好記得這恩情。」
他用力把她抱高,船上的人把她接了上去。
又有人來拉他,衛來擺擺手,攀住船舷緩了一會,然後雙臂用力,一個提縱上了船。
出水的一瞬間,他希望船上的漁民永遠忘記這一幕:一個王牌保鏢,只穿一條內褲,內褲後頭還別著把槍……布庫村的人和羊,是他這輩子再也不願意見到的人和羊。
他筋疲力盡在船艙裡坐下,頓了頓,伸手到背後去拔槍。
桑托斯正急急跟他說話:「海盜把你們扔下船的嗎,我們村派了人,去那個大村子報-警了,就是不知道今天警察上不上班……」
忽然看到鋥亮槍身,打了個寒噤,向後瑟縮了一下。
船上其它幾個漁民也不約而同地僵住。
衛來沒察覺,眼睛被海水漬的難受,他一直閉了又睜,然後拆槍,控乾裡頭進的水:槍進水了之後,如果貿然再開容易炸膛,所以得清理一下。
他握著卸下的彈膛甩水,無意間抬眼,那幾個人又是往後齊退,其中一個大概是想撿邊上的魚叉,看到衛來看他,飛快地又把手縮了回去。
衛來大笑。
說:「沒事……不關你們的事,你們先拉魚,但要幫我個忙……」
他把彈膛啪一聲拍進,試了下拴,然後冷笑著看遠處的海面:「帶我在這一帶繞兩圈……萬一有人落水,我們還能救個人呢,是吧。」
漁船在偌大海面上兜了兩圈之後,天開始暗下來,桑托斯小心地點起漁燈,拉網上來的活魚堆在艙肚子裡,蹦跶、翻白眼、魚鰓一翕一動——沒有漁民敢上去處理,都抱腿坐著,臉色不定的互相對看。
海上找兩個人,跟撈針也沒太大分別。
衛來覺得沒什麼希望了:「行了,回去吧。」
桑托斯趕緊調轉船頭,馬達響起,船尾開始翻浪,船頭一盞微弱的橘紅。
開出一段之後回看,泛水光的夜色像緊追不放的嘴,迅速吞掉船尾拖出的白色浪痕。
岑今向他身邊靠了靠,低聲問:「那兩個人……會死嗎?」
衛來說:「我傾向於覺得不會。」
做好周密計畫要殺人的人,連船隻爆炸這種後招都能想到,不可能不做萬全的脫身和接應方案——不管是用什麼方式,那兩個人平安脫險的概率,可比他們要大的多了。
岑今不再說話。
感覺上,度過了一段長長的沉悶水程,最後靠岸的時候,衛來甚至不覺得那是村子——布庫村沒有點燈的習慣,從海上看,只黑魆魆的一片,和荒郊並沒有太大區別。
衛來帶岑今回到棚屋。
麵包車在門口停著,經過一天暴曬,車裡像個暖房。
岑今想進屋,衛來拉住她,示意了一下車子:「不在這住了,上車。」
車出布庫,他讓岑今把行李包遞給他,自己翻檢了衣服,邊開車邊穿,無意間從後視鏡裡瞥到岑今:「你不換衣服?」
「大部分都丟了。」
她行李帶的本來就少,更何況重要的行李,包括衛星電話,都毀在那條船上了,衛來暗地裡咒罵了聲,從包裡揀了一件自己的襯衫扔給她:「湊合先穿吧。」
後座傳來窸窣的聲音,衛來把後視鏡拗翻了不去看:「我知道大致的方向,今晚應該能到桑托斯說的那個大村子——那裡有電話,我得盡快跟麋鹿他們連上線,不然的話,所有事都斷在這了。」
岑今嗯了一聲:「好了。」
後視鏡拗回的瞬間,他看到她正低頭系扣子,襯衫下襬斜在膝上:他的襯衫,她能當裙子穿了。
衛來踩下油門,讓她幫忙看車外:不知道那個所謂的「大」村子有多大,萬一也只方圓幾十戶,錯過的可能性很高。
幸好沒有:村裡有電話,也就同時拉了電,約莫開了半個多小時之後,岑今看到不遠處的燈光,及時提醒了他。
衛來掉轉車頭,車子緩緩進村。
這裡比布庫村多了些文明社會的氣息:雖然也有歪斜的棚屋、遛彎的羊,但偶爾的,可以看到磚泥砌成的屋子,最亮的一處在開闊的泥地上,是舊的集裝箱改成的房子,屋簷下綴了個燈泡,集裝箱上開了幾扇門,門上釘白底黑字的牌子,是村公所的辦事處。
中間的一扇門大開,裡頭鬧鬧哄哄,居然有人在排長隊,衛來停下車,大踏步進去,所有人都詫異地看他。
岑今也過來了,站在門外等。
隊伍是從屋角一張桌子那開始排的,有個穿白襯衫的黑人正跟排在最前面的人說著什麼,看到他時,也愣住了。
衛來沉聲問:「電話在哪?」
那人下意識回答:「隔壁。」
衛來也不理他,轉身去往隔壁,那人這才反應過來,大聲叱喝著追過來:「嗨!嗨,我是警察!」
衛來撞開隔壁的房門,拉亮燈繩,回身把岑今往那個警察的方向輕推了一下:「跟他說,我們是國-際遊客,被海盜打-劫了——隨你怎麼發揮,不要打擾我打電話就行。」
他帶上房門,也把吵嚷聲關在了門口:沒人再進來,這種局面,他知道岑今控得住。
衛來長舒了一口氣,走到桌子前頭,拿起話筒。
撥號、長久的等待、甚至還經歷了一次人工轉線,那一頭終於有人接電話了。
「喂?」
麋鹿的聲音,久違的赫爾辛基氣息撲面而來,似乎還帶一絲這個季節沒有融盡的冰涼。
衛來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