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寧召了數十名門生,親自護送他們至一處貴麗的大宅子,從後門悄悄潛入,引魏無羨到一間小屋裡。
然而,溫寧剛轉身關上門,還沒來得及緩口氣,魏無羨便又掐住了他的脖子,低聲質問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縱使被溫寧所救,他卻也沒可能這麼快就完全放下對溫家人的戒備,一直留著心眼。方才跟著溫寧在這所宅子裡穿行,途徑不少房間,裡面交談的人不少都是岐山口音,從門縫窗縫透漏出的隻言片語被他盡數聽了去,從細碎的對話裡,捕捉到了「監察寮」三個字!
溫寧慌忙擺手:「不是……我……」
魏無羨道:「不是什麼?這不是設在夷陵的監察寮嗎?又是占了哪個倒楣的世家的地盤啊?你把我們帶到這裡想幹什麼?」
溫寧努力辯解道:「魏公子,你、你聽我說,這是監察寮。可是……可我絕沒有要害你們的意思,如果我想害你們,昨天晚上我進蓮花塢之後,立刻就可以反悔,也、也不用特地把你們引到這裡來。」
魏無羨的精神這幾日一直緊繃著,片刻不鬆,一點就著,昏頭漲腦,聞言仍是將信將疑。溫寧又道:「這裡的確是監察寮,如果有什麼地方,溫家人不會搜索,也就只有這裡了。你們可以待在這裡,只是,千萬不要被其他人發現……」
頓了頓,魏無羨終於逼著自己撤了手,低聲道一句謝謝和抱歉,把江澄的身體平放到屋內的木榻上。
誰知,正在此時,小屋的木門突然被打開了,一個女聲道:「我正要找你!你給我好好交代……」
剛說不要被人發現,立即就被人發現了!
魏無羨霎時出了一身冷汗,閃身擋在榻前。溫寧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兩人僵硬地看著站在門口的那個女子。或說,那個姑娘。膚色微黑,生得一副甜美相貌,眉眼卻無端高傲。她身上穿的炎陽烈焰袍,火焰的紅色鮮亮,仿佛在她袖口和領口跳躍。
品級非常高,與溫晁平級!
三人僵著對峙半晌,屋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魏無羨把心一橫,正欲動作,豈料那姑娘先他一步行動,啪的一聲,重重摔上了門。
一個聲音在門外問道:「溫寮主,怎麼回事?」
那姑娘冷淡地道:「沒怎麼回事。我弟弟回來了。又蔫兒了。別去吵他。走吧,回去繼續說。」
門外幾人應了一聲,隨她一齊走遠了。溫寧鬆了一口氣,對魏無羨解釋道:「我……我姐姐。」
魏無羨道:「溫情是你姐姐?」
溫寧有些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道:「我姐姐。很厲害。」
確實是厲害。
溫情也算得上岐山溫氏的一位名人了。她並非溫氏家主溫若寒之親女,而是溫若寒一位表兄的後人。雖然是表了又表的遠房表兄,但溫若寒與這位表兄自小關係就不錯,再加上溫情文試出眾,精攻醫道,是個人才,因此頗得溫若寒垂青,常年隨溫若寒出席岐山溫氏開辦的各種盛宴,是以魏無羨對她的臉有些印象,畢竟算個美人。也隱約聽說她似乎是有個哥哥還是弟弟,但可能因為遠不如溫情出彩,並沒什麼人談論。
魏無羨奇道:「你真是溫情的弟弟?」
溫寧以為他在驚訝這麼優秀出名的姐姐竟然有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弟弟,承認道:「嗯。我姐姐厲害,我……不行。」
魏無羨道:「沒有沒有。你也很厲害。我驚奇的是,你姐姐是溫情,是寮主,你竟然敢把我們……」
這時,榻上的江澄動彈了一下,輕微地皺了皺眉。魏無羨立刻翻身察看:「江澄?!」
溫寧忙道:「他醒了,要喝藥,我去弄藥。」
他走出去,反手帶上了門。昏睡了許久之後,江澄終於悠悠轉醒。魏無羨一開始還大喜過望,然而,很快發現,不對勁。
江澄的表情很奇怪,很平靜。太過平靜了。
他望著天花板,似乎對此刻自己的處境毫不感興趣,對身在何處也漠不關心。
魏無羨沒料到他會是這個反應,悲喜怒驚,一樣都沒有,心往上一懸,道:「江澄,你看得見嗎?聽得見嗎?認得我是誰嗎?」
江澄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魏無羨又追問了幾句,他終於用手臂撐著木榻,坐起身來。低頭看了看自己胸口的戒鞭痕,冷笑一聲。
戒鞭痕一旦上身,就永遠也別想把這恥辱的痕跡抹去。魏無羨卻違心地道:「別看了,總有辦法給弄掉的。」
江澄拍了他一掌。這一掌虛軟無力,魏無羨連晃都沒晃一下,道:「打吧。只要你痛快。」
江澄道:「感覺出來了嗎?」
魏無羨一怔,道:「什麼?什麼感覺?」
江澄道:「感覺到我的靈力了嗎?」
魏無羨道:「什麼靈力?你根本就沒用靈力。」
江澄道:「我用了。」
魏無羨道:「你到底……你說什麼?」
江澄一字一句重複道:「我說,我用了。剛才那一掌,我用了十成十的靈力。我問你,你感覺到了嗎?」
魏無羨看著他。沉默了一陣,他道:「你再打我一掌試試。」
江澄道:「不用打了。再打多少掌,也是這個結果。魏無羨,你知道,化丹手為什麼被叫做化丹手嗎?」
一顆心徹底的沉了下去。
江澄自顧自接下去道:「因為他那雙手,可以化去金丹,使人永不能再結丹,靈力潰散,淪為一個普通的人。
「而一個普通的仙門後人,也就是一個廢人。一輩子只能庸庸碌碌,從此再也無法妄想登頂了。
「阿娘和父親,就是被溫逐流先化去金丹,沒了反抗之力,再被他殺死的。」
魏無羨思緒一片混亂,茫然無措,喃喃道:「……化丹手……化丹手……」
江澄冷笑道:「溫逐流、溫逐流。我要報仇,我要報仇,可是,我要怎麼報仇?我連金丹都沒了,從此都沒法結丹了,我拿什麼報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魏無羨跌坐在地上,看著榻上狀似瘋癲的江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沒有誰比他更清楚,江澄是一個多好強、多看重自己修為和靈力的人。而如今,化丹手一擊,將他的修為、自尊,復仇的希望,通通擊成了粉碎!
江澄瘋子一樣地大笑了一陣,躺回榻上,攤開雙手,自暴自棄般地道:「魏無羨,你救我幹什麼?你救了我有什麼用?讓我活在世上,看溫狗囂張,看自己什麼也做不了嗎?」
恰在此時,溫寧進門來了。他帶著一臉幾乎是有點討好的笑容,端著一碗藥汁走到榻邊,還沒說話,那身炎陽烈焰袍率先映入了江澄的眼簾,他瞳孔刹那驟縮。
江澄一腳踹到溫寧身上,踹翻了藥碗,黑色的藥汁潑了溫寧一身。魏無羨本想去接那碗藥,順手拉了一把嚇呆了的溫寧。江澄沖他咆哮道:「你怎麼回事啊?!」
溫寧嚇得連連後退,江澄抓住魏無羨的衣領,吼道:「看到溫狗你還不殺?!還去拉他?你想死嗎?!」
他雖然拼勁了全力,可雙手依舊軟弱無力,魏無羨一下就掙脫了。江澄仿佛這才注意到置身之地,四下掃視,警惕地道:「這是哪裡?」
溫寧遠遠地道:「夷陵的監察寮。但是很安……」
江澄倏地轉向魏無羨:「監察寮?!你自投羅網?」
魏無羨道:「不是!」
江澄厲聲道:「不是?那你在監察寮裡幹什麼?你怎麼到這裡來的?你別告訴我,你求助於溫狗?!」
魏無羨抓住他,道:「江澄你先別慌,這裡很安全!你清醒點,化丹手未必不能解……」
江澄已經根本聽不進去人話了,他已是半瘋癲的狀態,掐著魏無羨的脖子狂笑道:「魏無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魏無羨!你!你……」
突然,一道紅影踹開門閃了進來,一掌拍下,劃過一道銀光,江澄腦袋被紮了一針,立刻又躺了回去。溫情旋身關上門,怒聲低喝道:「溫寧,你是有多傻?就讓他又喊又笑鬧得這麼大聲?!生怕不被人發現?」
仿佛見到了救星,溫寧叫道:「姐姐!」
溫情道:「叫什麼姐姐!我還沒問你,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膽大包天?竟然還敢藏人!我剛才已經旁敲側擊問過了,難怪你忽然要去雲夢那邊!你吃了雄心豹子膽,這次誰給你的底氣?溫晁要是知道你幹了什麼還不得撕了你?他要是真的下決心要除掉誰,你以為我能攔得住?」
她語速極快,口齒清晰,語氣鏗鏘有力不容反駁,魏無羨完全找不到插口的機會。溫寧的臉一片雪白,道:「姐姐,可是魏公子……」溫情嚴厲地道:「我念在你出於感激情有可原不多說什麼。但是這兩個人絕不能在這裡久留!你忽然去又忽然走,溫晁那邊馬上就丟了人,你以為溫晁蠢到那個地步?他們遲早要搜到這裡來的。這兒是我管轄的監察寮,而這兒是你的屋子,被人發現你藏了誰會是什麼罪名?你好好想想!」
她把利害關係說得這麼清楚,就差指著魏無羨的鼻子說你們趕緊滾不要留在這裡拖累我們了。若受傷的是魏無羨,或者救他們的是別的人,他此刻一定硬氣地道一聲後會有期,立即走人。可現在受傷的是江澄,非但受傷,還失丹了,精神極不穩定,無論如何他都硬氣不起來。而且原本就是溫家害得他們落到如此境地,難免心有不甘。魏無羨只能咬牙沉默不語。
溫寧道:「可是,可是是溫家的人……」溫情打斷他道:「溫家做的事不代表我們做的事,溫家造的孽不代表要我們來扛。魏嬰你不用這樣看著我。冤有頭債有主,我是夷陵這邊的寮主,可我是受命上任,我是醫師藥師根本沒殺過什麼人,你們江家人的血我更是沒沾過手!」
確實,從沒聽說過溫情手下出過什麼人命或慘案,只有各地都盼著她去接手的。因為溫情是溫家人中難得行事作風正常的人,有時還能在溫若寒面前說幾句好話,口碑一向不錯。
房間裡一片靜默。
半晌,溫情道:「那根針不要拔,這小子醒來就會發瘋,大喊大叫外邊都能聽到了。等他傷養好了再拔,之後趕緊的走。我可不想和溫晁打交道,尤其是他身邊那個女人,我看了噁心!」
她說完果斷出了門。魏無羨道:「她……這是讓我們不能久留,但是可以留個幾天的意思……嗎?」
溫寧忙點了點頭,道:「謝謝姐姐!」
門外拋進來一包藥材,溫情遠遠地道:「真謝謝我就爭氣點!剛才你那弄的是碗什麼鬼藥,重煎!」
溫寧被這藥包砸了個正著,卻很高興地道:「我姐配的藥,肯定好。比我好幾百倍,絕對好。」
魏無羨終於徹底放下心來,道:「謝謝。」
他知道,這對姐弟一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個主動伸出援手,都是冒了極大風險的。正如溫情所言,溫晁若是下定決心要除掉什麼人,溫情未必能攔得住,說不定自己還要受牽連。畢竟別人生的,總歸比不上自己親生的。
江澄頭上插著那根針,昏睡了三日。身上的骨頭和皮外傷都養好了,只剩下那一道永遠消不掉的戒鞭痕,還有永遠拿不回來的金丹,是註定沒法痊癒了。
魏無羨也想了三天。
三日之後,魏無羨告別溫寧,背著江澄,走了一段路,向一位守林人借了一間小屋子。
他關上門,把江澄頭上那根銀針拔掉。過了好久,江澄才睜開眼睛。
醒是醒了,可一動也不動,連翻個身,問一句「這又是哪裡」的興趣都沒有。不喝水也不進食,仿佛一心求死。
魏無羨道:「你真的想死嗎?」
江澄道:「活著也報不了仇,不如去死,說不定還能化為厲鬼。」
魏無羨道:「你是從小就受安魂禮的人,死後也化不成厲鬼。」
江澄道:「既然死活都報不了仇,那麼死活有什麼區別。」
說完這句之後,他就再也不開口了。
魏無羨坐在塌邊,看了他一陣,拍拍腿,站起身來,開始忙裡忙外。
傍晚時分,他終於做好了一頓飯,擺上桌,道:「起來。吃飯了。」
江澄自然不會理他。魏無羨坐在桌邊,自己拿起了筷子,道:「你不補充體力,怎麼去拿回你的金丹。」
聽到「金丹」二字,江澄終於眨了一下眼睛。
魏無羨繼續道:「是的,不用懷疑,你沒聽錯。我說的就是『拿回你的金丹』。」
江澄動了動嘴唇,嗓音乾啞:「……你有辦法?」
魏無羨從容道:「有辦法。」
他轉過身,道:「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母親藏色散人是抱山散人之徒嗎?」
這一句話短短幾十個字,一刹那便點燃了江澄原本毫無生氣的雙眼。
抱山散人,傳說中已活了幾百歲的仙師,能活死人、肉白骨的世外高人!
他顫聲道:「你是說……你是說……」
魏無羨口齒清晰地道:「我是說,我知道『抱山』,抱的是哪座山。也就是說,我可以帶你去找抱山散人。」
江澄道:「……可是、可是你不是不記得小時候的事了嗎?!」
魏無羨道:「我並不是全部不記得。有些重複過許多次的零碎片段,我還是沒忘的。我一直記得有一個女子的聲音對我重複,告訴我一個地點,還有一些事。這個聲音說,如果今後遇到了萬不得已的情況,可以到那個地方,上那座山,求助山上的仙人。」
江澄一下子滾下了床。
他撲到桌邊,魏無羨把碗筷往他面前一推,道:「吃飯。」
江澄扒在桌邊,激動地道:「我……」
魏無羨道:「吃飯。邊吃邊說。不然不說。」
江澄只得爬上了凳子,拿起筷子開始往口裡胡亂扒飯。原本已心如死灰,卻忽然發現峰迴路轉柳暗花明,他激動過頭,周身似有烈火灼燒,坐立難安,連筷子拿倒了都不知道。魏無羨看他心不在焉地吃了起來,這才道:「過幾天我就帶你去找。」
江澄道:「今天!」
魏無羨道:「你怕什麼,幾百年的仙人,難道還能這幾天就沒了?之所以要過幾天,是因為這其中有很多忌諱,我得慢慢跟你叮囑。否則如果犯了禁忌,惹怒了師祖那就完了,你我都要完。」
江澄睜著眼睛看他,指望他多說一點。魏無羨又道:「上山之後,你不能睜開眼睛四下亂看,記山上的景色,看其他人的臉。記住,無論對方要你做什麼,你都要照做不誤。」
江澄道:「好!」
魏無羨道:「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如果被問起你是誰,你一定要說,你就是藏色散人的兒子,千萬不能暴露真實身份!」
江澄道:「好!」
估計眼下無論魏無羨提什麼要求,他都會雙眼發紅地說好好好。魏無羨道:「行了,吃飯吧,恢復體力養足精神。這幾天我要準備準備。」
江澄終於發現自己的筷子拿反了,換了過來,多吃幾口,辣的眼眶發紅,還是忍不住罵了一句:「……真難吃!」
被反復追問了幾日關於抱山散人的細節之後,魏無羨帶著江澄出發,跋山涉水,來到了夷陵的一座深山之下。
這座山鬱鬱蒼蒼,翠峰靈秀,山頂被雲霧繚繞,確實有幾分仙氣。只是離世人心目中的神山,還是有些差距。江澄這幾日一直疑神疑鬼,一會兒懷疑魏無羨是騙他的,一會兒懷疑魏無羨小時候聽錯了或者記錯了,一會兒又擔心到底找不找得到,看了這座山,又懷疑起來了:「這真的就是抱山散人居住的地方?」
魏無羨肯定地道:「絕對就是這裡。我騙你有用嗎?騙你讓你高興幾天,然後打擊更大?」
類似的對話,兩人已經重複了無數次。魏無羨陪他走到半山腰,道:「好了,到這裡,我就不能跟你再一起上去了。」
他拿出一條布巾,蒙住江澄的雙眼,再三叮囑道:「千萬,千萬不能睜開眼睛。山上沒有猛獸,寧可走慢點,摔倒了也不能拉下布巾。絕對好奇不得。記住,咬死了說你就是魏無羨。問什麼你都知道該怎麼答吧?」
事關能否重結金丹,能否報得血海深仇,江澄自然不敢大意,緊張地點了點頭。
他轉過身,慢慢地朝山上走去。魏無羨道:「我在之前那個鎮子上等你!」
看了一會兒江澄緩緩挪動的背影,他便轉了個身,走了另一條山路。
江澄這一上山,就是七天。
他們約定好會合的那個小鎮建在群山之間,甚為荒僻,鎮上總共也沒有幾個人,街道路面狹窄又不平,路邊連個貨郎擔都沒有。
魏無羨蹲在路邊,望瞭望那座山的方向,還是沒看到江澄的影子,撐著自己的雙膝,站起身來,一陣頭暈,晃了晃,朝鎮上唯一一家茶樓走去。
茶樓算得上是這座小鎮裡唯一不簡陋的一座建築了。他剛一進門,便有夥計笑著迎了上來:「喝點什麼?」
魏無羨當即心頭一跳。
這些天他奔波勞累,無心修整,幾乎可以用蓬頭垢面來形容。尋常的茶樓夥計看到他這樣的,不立刻拉下臉轟他出去已經算是極佳的了,熱情如斯地上趕著招呼,未免有些太假了。
他迅速在店內一掃,帳房站在櫃檯後,恨不得把頭低到帳本裡埋著,十張桌子上稀稀拉拉坐著七八個人,其中不少都穿著斗篷,低頭喝茶,仿佛是為了遮住什麼。
魏無羨當機立斷,旋身撤出。誰知,才邁出茶樓大門一步,一道黑壓壓的高大影子欺了過來,雷霆一掌擊在他心口。
魏無羨撞飛了兩張桌子,夥計和帳房慌慌張張地逃了出去。店內那七八人一掀斗篷,露出了穿在裡面的炎陽烈焰袍。溫逐流跨過門檻,站到魏無羨身前,看了看地上勉強試圖站起的他,再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若有所思。有人在魏無羨膝彎處踢了一腳,逼他雙膝重重跪地。溫晁的臉出現在他的視線上方,滿面殘忍的興奮:「這就趴下了?!這臭小子,在屠戮玄武洞底不是挺能跳的嗎?一掌就不行啦?哈哈哈哈,你再跳啊,讓你倡狂!」
王靈嬌急不可耐的聲音也響了起來:「快!溫公子,快砍了他的手!他還欠著咱們一條手臂呢!」
溫晁道:「不不不,不急著。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這小子,砍手流血太多,一會兒死了就沒意思了。先化了他的丹,我要聽他像上次江澄那小雜種那樣慘叫!」
王靈嬌道:「那就先化丹,再砍手!」
他們在那邊討論得歡,魏無羨卻突然吐出一口血,道:「好啊!你們有什麼酷刑,儘管來!」
王靈嬌笑道:「這可是你說的!」
溫晁鄙夷道:「死到臨頭了你還逞什麼英雄!」
魏無羨冷笑道:「正是因為死到臨頭了,我才高興!我還害怕我死不了呢。夠膽你們就折磨死我!越殘忍越好,我死後必然化為凶煞厲鬼,日夜糾纏岐山溫氏上上下下,詛咒你們!」
聞言,溫晁竟然卡了一卡。要知道,一些名門的世家弟子,比如江楓眠、虞紫鳶這樣的,從出生時便受家族薰陶、法器影響,成長過程中還要受無數次安魂禮,死後自然化為厲鬼的可能非常小。但是魏無羨則不同,他是家僕之子,又不是打小就在江家長大,沒機會受那麼多熏魂安魄的儀式。若是他死後當真怨氣沖天陰魂不散、化為厲鬼糾纏不休,那可就有些讓人頭疼了。而且,生前所受折磨越多、越零碎、越殘酷,死後化成的厲鬼就越兇殘、越難以對付。
見狀,王靈嬌忙道:「溫公子,不要聽他胡說八道呀。又不是人人死後都能化為厲鬼,天時地利人和,缺一樣都化不成!何況就算真的化成了,難道岐山溫氏還收拾不了這一隻孤魂野鬼!咱們到處抓人抓了這麼久,不就是為了懲治他嗎,難道就因為他瞎吹幾句,這就放過他了?」
溫晁道:「當然不可能!」
魏無羨心知必死無疑,反而越來越冷靜,刻骨的恨意沉澱成冰冷如鐵的決心。溫晁看見他這幅表情,心中不快,又有些毛骨悚然,一腳踢到他小腹上,道:「你還在裝!想嚇誰!裝什麼英雄好漢!」
一群門生跟著他一通暴打。覺得打夠了之後,溫晁才喝道:「夠了!」
魏無羨吐出一口血,心中發狠道:「該下殺手了?死了也就那樣,不比活著差,還有三成機會能化為厲鬼報復!」
這麼一想,竟有種無與倫比的興奮。
溫晁卻道:「魏嬰,你是不是總覺得你天不怕地不怕,又勇敢又偉大?」
魏無羨訝然道:「咦,溫狗竟然也有說人話的時候?」
溫晁一拳砸下,獰笑道:「你耍吧,儘管耍嘴皮子。我倒要看看,你能裝英雄好漢硬氣到什麼時候!」
他喝令手下人抓住魏無羨,溫逐流走了過來,將他從地上提起。魏無羨勉力抬頭,看著這個殺了江楓眠、虞夫人、毀了江澄金丹的人,把他的臉、他冷漠的神情都牢牢記在心裡。
溫家眾人帶著他禦劍而起,小鎮和深山漸行漸遠,魏無羨心道:「江澄就算下來,也找不到我了……他們帶著我飛這麼高做什麼,飛到高處再把我摔下來摔死?」
禦劍飛行了一段時間,雪白的雲層忽然被一道黑色的蒼山破開。
這座山散發著一股不詳的沉沉死氣,猶如一具龐然的千年巨屍,光是遠遠看著,都令人膽寒。
溫晁就在這座山的上方停住了。他道:「魏嬰,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他桀桀笑道:「這個地方,叫做亂葬崗。」
聽到這個名字,一道寒氣順著魏無羨的背脊爬上了後腦。
溫晁繼續道:「這個亂葬崗就在夷陵,你們雲夢那邊肯定也聽過它的大名。這是一座屍山,古戰場,山上隨便找個地方,一鏟子挖下去,都能挖到一具屍體。而且有什麼無名屍,也都卷個席子就扔到這裡。」
劍陣緩緩下降,靠近那座山。溫晁道:「你看看這黑氣,嘖嘖嘖,戾氣重吧?怨氣濃吧?連我們溫家都那它沒辦法,只能圍住它禁止人出入。這還是白天,到了晚上,裡面真的什麼東西都會有的。活人進到這裡,連人帶魂,有去無回,永遠也別想出來。」
他抓起魏無羨的頭髮,一字一句,獰笑道:「你,也永遠都別想出來!」
說完,他便把魏無羨掀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