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無羨的心吊了起來:「被看到了?趁現在立刻逃?還是沒有?」
這時,圍牆內傳來細細的哭聲。踏踏的腳步聲中,一個男人柔聲道:「不要哭了,臉都花了。」
這個聲音魏無羨和江澄都熟悉無比,正是溫晁!
緊接著,王靈嬌嚶嚶地道:「是不是臉花了,你就不喜歡我了?」
溫晁道:「怎麼會?嬌嬌無論怎麼樣,我都喜歡。」
王靈嬌動情地道:「我真的好害怕好害怕……今天我真的……差一點就以為我真的要被那個賤人殺死,再也見不到你了……溫公子……我……」
溫晁似乎抱住了她,安慰道:「不要說了嬌嬌,已經沒事了。還好,溫逐流保護了你。」
王靈嬌嗔道:「你還提他!那個溫逐流,我討厭他。今天要不是他來得遲了,我根本就不會吃這麼多苦。我到現在臉還疼,好疼好疼……」
明明是她斥退溫逐流不讓他在自己眼前晃悠,才會自作自受挨了打,眼下卻又開始顛倒黑白。溫晁最喜歡聽她委屈撒嬌,道:「不疼,來,給我摸摸……你討厭他不打緊,但是不要把他惹急了。這個人修為很是了得,我父親說過不少次,他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我還指望多用他一些年呢。」
王靈嬌不服氣地道:「人才……人才又怎樣。溫宗主手下那麼多名士、那麼多人才,成千上萬,難道少了他一個還不行?」
她在暗示溫晁,懲治溫逐流給她出氣,溫晁嘿嘿笑了兩聲。他雖然頗為寵愛王靈嬌,卻還沒寵愛到要為個女人就懲治自己貼身護衛的地步。畢竟溫逐流為他擋下過無數次的暗殺,又不多言,口風緊,絕不會背叛他父親,也就等於絕不會背叛他,這樣忠誠又強大的保鏢,不可多得。王靈嬌見他不以為意,又道:「你看他,明明只不過是你手下的一個小卒而已,那麼囂張,剛才我要打那個虞賤人耳光,他還不許。人都死了,屍體而已!這樣不把我放在眼裡,不就是不把你放在眼裡?」
江澄一下子沒抓住,從牆上滑了下去。魏無羨眼疾手快地提住了他的後領。
兩人都是熱淚盈眶,淚珠順著面頰滾滾墜落,打到手背、土地上。
魏無羨想起今早江楓眠出門的時候,還和虞夫人吵了一架,彼此之間留給對方的最後一句話,都不是什麼溫柔的好話。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見上最後一面,江楓眠有沒有機會對虞夫人再多說一句。
溫晁不以為然道:「他就是這麼個脾性,古怪,什麼士可殺不可辱,人都是他殺的,還講這些做什麼。」
王靈嬌附和道:「就是。虛偽!」
溫晁就愛聽她附和自己,哈哈一笑。王靈嬌又幸災樂禍道:「這個虞賤人也算是活該了,當年仗著家裡勢力逼著男人跟她成親,結果呢,成親了有什麼用,人家還不是不喜歡她。當了十幾年的棄婦,人人在背後嘲笑。她還不知收斂,飛揚跋扈。最後這樣也是報應。」
溫晁道:「是嗎?那女的還挺有幾分姿色的,江楓眠為什麼不喜歡他?」
在他的認知裡,只要是長得不錯的女人,男人沒有什麼理由不喜歡。該被唾棄的只有姿色平平的女人,還有不肯給他睡的女人。王靈嬌道:「想想也知道啦,虞賤人這麼強勢,明明是個女人卻整天揮鞭子打人耳光,一點教養都沒有,江楓眠娶了這麼個老婆還要被她拖累,真是倒了八輩的黴。」
溫晁道:「不錯!女人嘛,就應該像我的嬌嬌這樣,乖巧聽話,溫柔可愛,一心向著我。」
王靈嬌格格而笑。聽著這些不堪入耳的庸言俗語,魏無羨又悲又怒,渾身發抖。他擔心江澄會爆發,而江澄可能是悲痛過度,好像昏厥了一樣,一動也不動。王靈嬌幽幽地道:「我當然只能一心向著你了……我還能向著誰?」
這時,另一個聲音插了進來,道:「溫公子!所有的屋子都搜查過了,清點出來的法寶有兩千四百多件,正在歸類。」
那是蓮花塢的東西,那是江家的東西!
溫晁哈哈大笑,道:「好,好!這種時候,正是應該大大慶賀一番,我看今晚就在這裡設宴吧。物盡其用!」
王靈嬌嬌聲道:「恭喜公子入主蓮花塢。」
溫晁道:「什麼蓮花塢,把這名字改了,把所有帶著九瓣蓮標誌的門都拆了,換成岐山溫氏的太陽紋!嬌嬌,快來給我表演你最拿手的歌舞!」
魏無羨和江澄再也聽不下去了。兩人翻下了牆,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地離開蓮花塢。跑了很遠,那群烏合之眾在校場內的歡聲笑語還揮之不去,一個女人嬌媚的歌聲快活無比地飄蕩在蓮花塢的上空,仿佛一把帶有劇毒的刀子,一下一下地在切割他們的耳朵和心臟。
一口氣跑出數裡,江澄忽然停了下來。
魏無羨也跟著停了下來,江澄轉身往回折,魏無羨抓住他道:「江澄,你幹什麼!不要回去!」
江澄甩手道:「不要回去?你說的是人話嗎?你讓我不要回去?我爹娘的屍體還在蓮花塢裡,我能就這麼走了嗎?我不回去我還能去哪裡!」
魏無羨抓得更緊了:「你現在回去你能幹什麼?他們連江叔叔和虞夫人都殺了,你回去就是一個死字!」
江澄大叫道:「死就死!你怕死可以滾,別擋我的路!」
魏無羨出手擒拿,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遺體一定要拿回來但不是現在!」
江澄閃身避過,還擊道:「不是現在是什麼時候?我受夠你了,快給我滾!」
魏無羨喝道:「江叔叔和虞夫人說了,要我看顧你,要你好好的!」
「給我閉嘴!」江澄猛地推了他一把,怒吼道:「為什麼啊?!」
魏無羨被他一把推到草叢裡,江澄撲了過來,提起他衣領,不住搖晃:「為什麼啊?!為什麼啊?!為什麼!你高興了吧?!你滿意了吧?!」
他掐住魏無羨的脖子,兩眼爆滿血絲:「你為什麼要救藍忘機?!」
大悲大怒之下,江澄已經失去了神智,根本無法控制力度。魏無羨掰他手腕:「江澄……」
江澄把他按在地上,咆哮道:「你為什麼要救藍忘機?!你為什麼非要強出頭?!我跟你說過多少次叫你不要招惹是非!不要出手!你就這麼喜歡做英雄?!做英雄的下場是什麼你看到了嗎?!啊?!你現在高興了嗎?!」
「藍忘機金子軒他們死就死了!你讓他們死就是了!他們死他們的關我們什麼事?!關我們家什麼事?!憑什麼?!憑什麼?!」
「去死吧,去死吧,都去死吧!都給我死!!!」
魏無羨憋得臉色通紅,大喝道:「江澄!!!」
掐著他脖子的手,忽然鬆開了。
江澄死死瞪著他,眼淚順著臉頰滾滾落下。喉嚨深處,擠出一聲垂死般的悲鳴、一聲痛苦的嗚咽。
他哭著道:「……我要我的爹娘,我的爹娘啊……」
他向魏無羨要他的父親和母親。可是,向誰要,都要不回來了。
魏無羨也在哭,兩個人跌坐在草叢裡,看著對方痛哭流涕。
江澄心裡明明很清楚,就算當初在暮溪山屠戮玄武洞底魏無羨不救藍忘機,溫家遲早也要找個理由逼上門來的。可是他總覺得,若是沒有魏無羨的事,也許就不會發生的這麼快,也許還有能轉圜的餘地。
就是這一點令人痛苦的僥倖,讓他滿心都是無處發洩的悔恨和怒火,肝腸寸斷。
天光微亮時,江澄幾乎都有些呆滯了。
這一晚上,他竟然還睡了幾覺。一是太睏了,哭得脫力,不由自主昏睡過去。二是還抱著這是一場噩夢的期望,迫不及待地盼望睡一覺醒來,睜開眼睛,就能發現自己還躺在蓮花塢自己的房間裡。父親坐在廳堂裡看書擦劍,母親又在發脾氣抱怨,責駡擠眉弄眼的魏無羨,姐姐蹲在廚房裡發呆,絞盡腦汁想今天做什麼吃的,師弟們不好好做早課,盡上躥下跳。
而不是被冷風吹了一夜之後,在野草叢裡頭痛欲裂的醒來,發現自己還蜷縮在一個荒涼偏僻的小山坡後。
先動了動的魏無羨。
他扶著自己的雙腿,勉強站起來,啞聲道:「走吧。」
江澄一動不動。魏無羨伸手拉他,又道:「走吧。」
江澄道:「……走去哪裡?」
他嗓子乾啞,魏無羨道:「去眉山虞氏,去找師姐。」
江澄揮開了他伸出的手。須臾,這才自己坐起,慢慢站起了起來。
兩人向著眉山的方向出發,徒步而行。
一路上,兩人都是強打精神,步履沉重,仿佛身負千斤巨擔。
江澄總是低頭,抱住右手,食指上的紫電抵在心口附近,把這僅存的一樣親人遺物摸了一遍又一遍。再頻頻回望蓮花塢的方向,凝望著那個曾經是自己的家、如今淪為一個魔窟的地方。一次又一次,仿佛永遠看不厭、永遠還抱有最後那麼一點希望,可是,淚水也永遠會止不住地奪眶而出。
他們逃得匆忙,身上沒帶乾糧,從昨日到今日又體力消耗嚴重,走了半日後,都開始頭昏眼花。離開了人跡荒涼的野外,進入了一座小城。魏無羨看了看江澄,見他一副疲倦至極、不想動彈的模樣,道:「你坐著。我去弄點吃的。」
江澄沒應,也沒點頭。走來的路上,他一共只和魏無羨說了幾個字。
魏無羨再三叮囑他坐著不要動,這才走開。他經常在身上各個角落塞些零錢,這個時候便派上了用場,不至於囊中羞澀。走了一圈,買了一堆吃食,還買了乾糧備長路上所用,花了不到一柱香的時間,迅速回到他們分開的地點。
然而,江澄卻不見了。
魏無羨提著一堆饅頭、麵餅、水果,心頭一慌,強自鎮定,在附近街上找了一通,仍是沒見到江澄。他這才徹底慌了,拉住一旁的一名補鞋匠,道:「老伯,剛才這裡坐著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公子,你有沒有看到他去哪兒了?」
補鞋匠抿了抿一根粗粗的線頭,道:「剛才跟你在一起的那個?」
魏無羨道:「是啊!」
補鞋匠道:「我手裡有活,沒怎麼看清。不過他一直盯著街上人發呆,後來我抬頭再看那個地方的時候,他突然就不見了。應該是走了吧。」
魏無羨喃喃道:「……走了……走了……」
恐怕是回蓮花塢去偷遺體了!
瘋了一樣,魏無羨拔腿就跑,往來的方向跑。
他手裡提著一堆剛買的吃食,沉甸甸的拖他的後腿,奔了一陣他便將它們拋在身後。可是奔出一段路後,他就開始頭昏眼花,體力不支,再加上心頭發慌,雙膝一軟,撲到了地上。
這一撲,撲了他滿臉的灰泥,口裡嘗到了塵土的味道。
魏無羨胸腔中湧上一股鋪天蓋地的無力和恨意,拳頭在地上重重一砸,大叫一聲,這才爬了起來。他折回去撿起之前扔在地上的饅頭,在胸口擦了擦,囫圇兩口便吞下一個,牙齒撕咬血肉一般地狠狠咀嚼,咽下喉嚨,哽得胸口隱隱作痛。再撿起幾個塞進懷裡,拿著一個饅頭邊吃邊跑,希望能在路上就截住江澄。
可是,直到他跑回蓮花塢,夜空中已月明星稀,他也沒在路上見到江澄的人影。
魏無羨遠遠望著燈火通明的蓮花塢,手撐著膝蓋不住喘氣,胸腔和喉嚨蔓延上一股長時間奔跑過後特有的血腥氣,滿嘴鐵銹味,眼前陣陣發黑。
他心道:「為什麼沒追上江澄?我吃了東西,尚且只能跑這麼快,他比我更累,打擊比我更大,難道還能跑得比我快?他真的是回蓮花塢來了嗎?可是不回來這裡,他還會去哪裡?不帶上我,一個人去眉山?」
調息片刻,他還是決定先去蓮花塢確定一番。貼著那一段牆潛行,魏無羨心中有一個聲音,幾乎是在絕望地祈禱:「這次千萬不要再有人在校場上談論江澄的屍體了。否則,否則我……」
否則?
否則他能怎麼樣?
怎麼樣都不能。他無能為力。蓮花塢已經毀了,江楓眠和虞夫人都沒了,江澄也不見了。他只有一個人,孤身一人,連一把劍都沒有,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辦不到!
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力量是這樣渺小。在岐山溫氏這個龐然大物面前,無異於螳臂當車。
魏無羨的眼眶熱得幾乎又要滾下淚來。他轉過一道牆彎,忽然,迎面走來一個身穿炎陽烈焰袍的人影。
電光火石之間,魏無羨便將這個人擒住了。
他左手牢牢鎖住這個人的雙手,右手掐住他脖子,壓低聲音,用他能拿出來的最兇惡歹毒的語氣威脅道:「別出聲!否則我一下就能擰斷你的喉嚨!」
這個人被他死死制住,忙道:「魏、魏公子,是我、是我啊!」
這是個少年的聲音。魏無羨一聽,第一反應是:「莫非是我認識的人,穿著溫家的袍子混在裡面臥底的?」
可這聲音完全耳生,這念頭旋即被他推翻,他手上更用力了,道:「別想搞鬼!」
這少年道:「我……我不搞鬼。魏公子,你、你可以看我的臉。」
魏無羨心道:「看他的臉?莫非他在嘴裡藏了什麼東西準備噴出來?」
他滿心戒備地擰著這人的臉轉了過來。只見這少年眉清目秀,周身上下有一種青澀的俊逸,正是昨日他們往裡窺看時見到的那名岐山溫氏的小公子。
魏無羨心中漠然:「不認識。」
他把這少年的臉轉回去,繼續掐著他的脖子,低聲喝道:「你是誰!」
這少年似乎有點失望,道:「我……我是溫寧。」
魏無羨皺眉道:「溫寧是誰?」心中卻想:「管他是誰,反正是個有品級的,抓在手裡說不定能換回人來!」
溫寧訥訥道:「我……前幾年,在岐山的百家清談盛會上,我……我……射箭……」
聽他吞吞吐吐,一股焦灼沖上魏無羨的心頭,他怒道:「你什麼你?!你結巴嗎?!」
溫寧在他手裡嚇得一縮,似乎想抱頭蹲下,輕聲道:「是……是啊。」
魏無羨:「……」
看他這幅膽小可憐又磕磕巴巴的模樣,魏無羨卻忽然想起來了點什麼:「前年的岐山百家清談盛會……百家清談盛會……射箭……啊,好像是有這麼個人!」
魏無羨試探著問道:「你是那個……溫……溫什麼來著,射箭射得不錯的那個?」
溫寧猛點頭,喜道:「是、是我!昨天……我看到魏公子你和江公子,心想你們可能會再來……」
魏無羨道:「昨天你看到我了?」
溫寧道:「看、看到了。」
魏無羨道:「看到了我卻沒告訴別人?」
溫寧道:「不會的!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他這句難得沒有結巴,而且語氣堅定,猶如立誓。魏無羨驚疑不定,溫寧又道:「魏公子,你是來找江公子的吧?」
魏無羨道:「江澄在裡面嗎?!」
溫寧老老實實地道:「在。昨天被抓回來的。」
聞言,魏無羨心念如電轉:「江澄在裡面,蓮花塢我是非進不可了。用溫寧做人質?不頂用,溫晁怕是不喜歡這個溫寧,拿他做人質根本沒用!還有他究竟是不是在撒謊?他不是溫家的人嗎?可是他昨天確實沒告發我們。如果我放開他,他究竟會不會出賣我?溫狗裡會有這麼好心的人嗎?若要確保萬無一失,只能……」
魏無羨心頭閃過一絲殺機。
他原本並不是殺性重的人,但是家門遭遇大變,累日來已是滿心恨火,形勢又嚴峻,不容他再留仁善。只要他右手一用力,就能把溫寧的脖子擰斷!
正思緒紛亂,溫寧道:「魏公子,你是要回來救江公子的嗎?」
魏無羨指骨微蜷,冷冷地道:「不然呢。」
溫寧竟然緊張地笑了笑,道:「我就知道。我……我可以幫你把他救出來。」
霎那間,魏無羨懷疑自己聽錯了。他愕然道:「……你?你幫我救?!」
溫寧道:「嗯。就、就是現在,我馬上就能把他帶出來。剛好,溫晁他們都出去了!」
魏無羨緊緊抓住他:「你真的能?!」
溫寧道:「能!我、我也算溫家的世家子弟,手下也有一批門生聽話。」
魏無羨厲聲道:「聽話?聽你的話殺人嗎?」
溫寧忙道:「不不不是!我的門生從來不胡亂殺人的!江家的人、我也沒殺過。我是聽說蓮花塢出事了,後來才趕來的。真的!」
魏無羨瞪著他,心道:「他安的什麼心思?撒謊?虛與委蛇?可這謊撒的也太荒唐了!以為我是傻瓜嗎?!」
可怕的是,他竟然真的,從心底生出一股絕處逢生的欣喜若狂。
他心裡把自己痛駡了個狗血淋頭,愚蠢、沒用、荒唐、匪夷所思、異想天開。可是,他隻身一人,無仙劍無法寶,而牆內駐紮的是成百上千名溫家修士,也許還有那個溫逐流。
他不怕死,他只怕死了,還救不出江澄,辜負江楓眠和虞夫人對他的託付。在這種情況下,他能寄以希望的物件,竟然真的只有這個加起來總共只見過三次面的溫家人!
魏無羨舔了舔乾枯的嘴唇,澀聲道:「那你……能不能……能不能幫我……幫我把江宗主和江夫人的遺體……」
不知不覺間,他也結巴起來了。說到一半,想到自己還用一個威脅的姿勢揪著溫寧,連忙把他放開,但還是藏了後招,如果他一放開溫寧就逃跑、叫喊,他便立刻把溫寧的頭顱打穿。然而,溫寧只是轉過身來,認真地道:「我……我一定盡力。」
魏無羨渾渾噩噩地等待著。他一邊在原地轉圈,一邊心道:「我怎麼了?我瘋了嗎?溫寧為什麼要幫我?我為什麼要相信他?萬一他騙我,江澄根本不在裡面?不,江澄不在裡面才好!」
沒過一炷香,那個溫寧居然真的背著一個人,悄無聲息地出來了。
那人渾身血污,臉色慘白,雙眼緊閉,伏在溫寧背上一動不動,正是江澄。
魏無羨低聲道:「江澄?!江澄?!」
伸手探了探,尚有呼吸。溫寧對魏無羨伸出一手,在他掌心放了一樣東西,道:「江、江公子的紫電。我帶上了。」
魏無羨不知道還能說什麼,想到剛才還動過要殺了溫寧的心思,訥訥地道:「……謝謝!」
溫寧道:「不客氣……江先生和江夫人的遺體,我已經讓人移出去了,之後再轉交。此、此地不宜久留,先走……」
不消他多說,魏無羨接過江澄,要背在自己身上,誰知,第一眼就看到了一道橫在江澄胸前的血淋淋的鞭痕。
魏無羨道:「戒鞭?!」
溫寧道:「嗯。溫晁,拿到了江家的戒鞭……江公子身上應該還有其他的傷。」
魏無羨只摸了兩下,江澄至少斷了三根肋骨,還不知有多少傷是沒看到的。溫寧又道:「溫晁回來發現後,一定就會在雲夢一帶到處抓你們了……魏公子,如果你相信我,我可以,先帶你們躲到一個地方去。」
如今江澄身受重傷,急需用藥和安養,肯定不能再像之前那樣顛沛流離,饑一頓飽一頓了,他們的處境幾乎是寸步難行,走投無路,除了仰仗溫寧,魏無羨竟然完全想不到別的辦法!
在之前的一天裡,他絕不會想到,自己和江澄竟然要借助一名溫家子弟的幫助才能逃出生天,也許還會寧死不屈。但此時此刻,魏無羨只能說:「多謝!」
溫寧擺手道:「不……不用。魏公子,走這邊,我,我有船……」
魏無羨背著江澄,找到了溫寧預先藏好的船隻,把江澄安置在船艙內,溫寧先簡單給江澄清理傷口、包紮敷藥一番。看著他嫺熟的動作,魏無羨不由得憶起當年在岐山百家清談盛會上時見到他的模樣。
那場清談盛會,也就是他、藍忘機、藍曦臣、金子軒射箭得前四名的那一年。
當日,那場射箭比賽還未開始之前,他一個人在不夜天城裡晃蕩。晃著晃著,穿過一片小花園,忽然聽到前方傳來弓弦震顫之聲。
魏無羨傳林拂葉而入,只見有個身穿白色輕衣的少年站在那裡,對著前方的一隻靶子拉弓,放弦。
這少年的側顏很是清秀,拉弓姿勢標準且漂亮。那只靶子上,一點紅心裡已經密密麻麻地紮滿了羽箭。這一箭,也是命中紅心。
竟是例無虛發。
魏無羨喝彩道:「好箭法!」
那少年一箭中的,從背上箭筒裡抽出一支新的羽箭,低頭正欲搭弓,卻冷不防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從旁邊冒出來,嚇得手一抖,羽箭落到了地上。魏無羨從花圃之後走了出來,笑道:「你是溫家哪位公子?好好好,漂亮,射得太好了,我還從沒見過你們家的射箭這麼……」
話音未落,那少年已拋下弓箭跑的無影無蹤了。
魏無羨一陣無語,摸了摸下巴,心道:「我長得這麼英俊麼?英俊得把人嚇跑了?」
他也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就當看了個稀奇,回到廣場。比賽即將開始,溫家那邊一片吵鬧。魏無羨問江澄:「他們家辦個清談會怎麼這麼能折騰,天天都有戲。今天又怎麼回事?」
江澄道:「還能怎麼回事,名額有限,在爭讓誰上場。」頓了頓,他輕蔑地道:「這群溫家……的箭法都爛成一個德性,誰上場不是一樣啊?爭來爭去有區別麼?」
溫晁在那邊喝道:「再來個!再來個,還差一個!最後一個!」
他身旁的人群之中,方才那名白衣少年也站在裡面,左看右看,鼓足了勁兒才舉起手。可他舉得太低了,也不像旁人那樣敢直接叫嚷自己的名字,被推推搡搡了一陣,一旁才有人注意到他,稀奇道:「瓊林?你也想參賽?」
那被叫做「瓊林」的少年點了點頭,又有人哈哈笑道:「都沒見過你拿過弓,參什麼賽啊!別浪費名額了。」
溫瓊林似乎想為自己辯解一番,那人又道:「行了行了,你別貪新鮮了,這是要計成績的,上去丟臉我可管不著。」
魏無羨心道:「丟臉?要是你們溫家裡有一個人能給你們撿回點臉面,也就他了。」
那人語氣中的不屑之意太過理所當然,聽得魏無羨不怎麼痛快。他揚聲道:「誰說他沒拿過弓?他拿過的,而且射得很好!」
眾人都略微驚奇地看看他,再看看那少年。溫瓊林的臉原本有些蒼白,因為眾人的目光忽然凝聚到了他身上,一下子變得通紅,漆黑的眼珠使勁兒地瞅魏無羨。魏無羨負手走了過去,道:「你剛才在花園裡射得不是挺好的?」
溫晁也轉了過去,懷疑道:「真的?你射箭好?我怎麼從來沒聽過?」
溫瓊林低聲道:「……我……我最近才練的……」
他說話聲音很低,還斷斷續續,仿佛隨時能被人掐斷,也確實經常被人掐斷。溫晁不耐煩地打斷道:「好吧,哪兒有個靶子,你趕快射一個來看看。好就上,不好就讓開。」
溫瓊林四周的位置一下子被空了出來,拿著弓的手緊了緊,求助般地左看右看。魏無羨瞧他很是不自信的樣子,拍拍他的肩,道:「放鬆。像之前那樣射就行了。」
溫瓊林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氣,拉弓。
可惜,這一拉弓,魏無羨就在心底搖了搖頭,心道:「要壞。」
這溫瓊林大概是從沒在旁人面前射過箭,從指尖到手臂都在發抖,一箭飛出,連靶子都沒中。圍在一旁觀看的溫家中人發出譏笑之聲,紛紛道:「哪裡射得好了!」
「我閉著眼睛都比他射得好。」
「好了別浪費時間了,趕緊挑一個人出來上場!」
溫瓊林的臉紅到了耳根,不消旁人揮退,自覺落荒而逃。魏無羨追了上去,道:「唉,別跑!那個……瓊林兄對吧?你跑什麼?」
聽他在背後叫自己,溫瓊林這才停了下來,垂首轉身,從頭慚愧到腳的樣子,道:「……對不起。」
魏無羨奇道:「你跟我說對不起幹什麼?」
溫瓊林內疚地道:「你……你推薦我,我卻讓你丟臉了……」
魏無羨道:「我有什麼可丟臉的?你以前不常在別人面前射箭吧?剛才是緊張了?」
溫瓊林點了點頭,魏無羨道:「有點自信。我老實跟你說吧,你比你們家的人射得都好。我見過的所有世家子弟裡,箭法比你好的絕對不超過三個。」
江澄走了過來,道:「你又在幹什麼?三個什麼?」
魏無羨指著他道:「喏,比如說這個,他就沒你射得好。」
江澄暴怒道:「找死!」
魏無羨受了他一掌,面不改色地道:「真的。其實沒什麼好緊張的,多在人前練練就習慣了,下次一定能讓人刮目相看。」
這個溫瓊林,大概是個溫家裡旁系又旁系的世家子弟,地位不上不下,性格卻羞怯自卑,縮手縮腳,連說話也結結巴巴,好不容易苦練一番,鼓起勇氣想參與比賽,卻因為太緊張而弄砸了。若是不好好開導他,說不定這少年從此以後就越發封閉自我,再也不敢在人前表現了。魏無羨對他鼓勵了幾句,再簡單說了一些需要提醒的要點,糾正了他剛才在小花園裡射箭時的一些細微毛病,溫瓊林聽得目不轉睛,不住點頭。江澄道:「你哪來這麼多廢話,馬上開賽,還不快滾去入場!」
魏無羨一本正經地對溫瓊林道:「我現在就要去比賽了。你待會兒可以看看場上我怎麼射的……」
江澄不耐煩地拖著他離開了,邊拖邊啐道:「看什麼看,你以為自己是楷模嗎?!」
魏無羨想了想,奇怪地道:「是啊。我不就是嗎?」
「魏無羨!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
……
憶起這一段,魏無羨的目光從溫寧身上,轉到了渾身血污、雙目緊閉的江澄身上,五指不由自主握緊成拳。
他們先走水路,乘船下江,轉陸路再乘溫寧備好的馬車。第二日,至夷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