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無羨終於確定,眼前所見,是哪一幕了。
當年,聶明玦接到情報,在陽泉發動了一次奇襲。
赤鋒尊主動出擊,從來無往不利。然而不知是情報出了岔漏,還是人算不如天算,萬萬沒料到,這次奇襲,和岐山溫氏家主溫若寒撞了個正著。
力量估算錯誤,岐山溫氏反客為主,將前來攻擊的修士一網打盡,俘虜回了不夜天城。
孟瑤在聶明玦身邊半跪下來,道:「我真是沒料到,您也會有今天這般狼狽的時候。」
聶明玦只說了兩個字:「滾開。」
孟瑤笑聲中帶著一股憐憫之意,道:「您還以為自己是河間王呢?看清楚了,這裡可是炎陽殿。」
一旁的一名修士啐了一口,道:「什麼炎陽殿,不過一窩溫狗的巢穴罷了!」
孟瑤神色一變,長劍出鞘。
那名修士頸間瞬間飆出一道血線,哼都沒哼一聲便倒了。他的同門慘聲大叫,撲上去呼喊。聶明玦怒極:「你!」
又一名修士怒吼道:「溫狗!有本事你也殺了我……」孟瑤眉毛都不動一下,反手又是一劍,削了他個血花滿喉,微笑道:「好啊。」
他手持長劍站在血泊之前,兩名白衣修士的屍體倒在腳下,莞爾道:「還有誰想說那個詞的嗎?」
聶明玦冷聲道:「溫狗。」
他情知落入溫若寒手中必死無疑,因此根本不懼。若是換了魏無羨處於此種境地,也會管他別的先罵個痛快再說,反正橫豎都是要死。孟瑤卻是微微一笑,並不動怒,打個響指,一旁一名溫家修士膝行著上來,雙手過頂,呈了一方長盒到他手前。孟瑤打開盒子,從中取出一樣東西,道:「聶宗主,你不如看看這是什麼?」
那是聶明玦的佩刀,霸下!
聶明玦怒道:「你給我滾!」
孟瑤卻已將霸下取出,提在手裡道:「聶宗主,霸下從前可在我手裡走過不少遭。你現在才生氣,不是太遲了嗎?」
聶明玦一字一句道:「把你的手,拿開!」
孟瑤卻像是有意要激怒他似的,掂了掂佩刀的分量,評頭論足道:「聶宗主您這把刀呢,勉強也算得個一品靈器吧。不過,比起您父親聶老宗主那把刀,還是稍微差上一些。您不如猜猜,溫宗主這次要拍上幾下,它才會斷呢?」
刹那間,聶明玦渾身的血都沖上了腦門。魏無羨也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怒氣轟得頭皮陣陣發麻,心道:「毒。」
聶明玦生平最恨、最不能釋懷之事,便是父親之死。
當年,在聶明玦只有十幾歲,清河聶氏的家主還是他父親的時候,有人上貢給溫若寒一把寶刀。溫若寒高興了幾天,問身邊客卿,你們覺得我這把刀怎麼樣?
他素來喜怒無常,說翻臉就翻臉,旁人自然都順著他的意思奉承,大贊此刀絕世無雙。可偏偏客卿之中有一人不知是不是與那老聶宗主有嫌隙,又或是想說個與眾不同的答案來博取注意,道,您這把刀自然是無人可比的,不過嘛,恐怕有人可不這麼想。
溫若寒便不高興了,問是誰。那名客卿道,自然是那清河聶氏的家主了,他家歷代以刀修聞名,他動不動就說自己寶刀如何如何天下無敵,舉世無雙,幾百年內都沒有任何一把刀可以與他的比肩,狂妄極了,您這把刀就算再好,他也肯定不承認的,就算嘴上承認了,心裡也肯定不承認。
溫若寒聽後哈哈大笑,說有這種事,我倒要看看。於是立即把老聶宗主從清河叫了過來,拿了他的刀,在座上看了一陣,最後說了一句:嗯,果然是把好刀。在他刀上拍了幾把,便讓他回去了。
當時並無異樣,老聶宗主也不明就裡,只對這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態度感到不快。誰知回去後過了幾天,一次夜獵中,他的佩刀在斬上一隻妖獸時,忽然斷為了數截。然後,他便被那只沖上來的妖獸的犄角撞成了重傷。
而與父親一同夜獵的聶明玦,親眼看到了這一幕。
老聶宗主被救回去後,怎麼也咽不下這口氣,傷也怎麼都好不了,拖拖拉拉病了半年,終於逝世了。也不知到底是被氣死的,還是病死的。聶明玦和整個清河聶氏都對岐山溫氏極其痛恨,原因便在於此。
而如今,就在溫若寒的面前,孟瑤拿著他的刀,重提他父親刀碎人亡的恨事,簡直是刻毒至極!
聶明玦劈手一掌,打得孟瑤往後一個趔趄,吐出一口鮮血。見狀,玉座上的人身形微微一前,似要動作,孟瑤立即爬起,沖過去一腳便踹在聶明玦胸口。聶明玦擊出剛才那一掌已大是耗力,被他踹得重重摔倒在地,胸腔一股憋了許久的熱血也終於壓抑不住了。而魏無羨已是瞠目結舌。
傳言的版本那麼多,他萬萬沒想到,其中竟然還有斂芳尊踹了赤鋒尊一腳這個精彩的細節!
孟瑤牢牢踩住聶明玦胸口,喝道:「溫宗主面前你也敢撒野!」說著一劍刺下,聶明玦拍出一掌,孟瑤手中長劍被他拍得斷為數截。孟瑤也被這一掌震倒,聶明玦第二掌正準備蓋到他天靈上,身體卻突然被一陣異常的吸力拖向另一個方向。
那方向正是溫若寒的玉座。聶明玦整個人急速在玉石鋪地上拖出了一條長達三丈的血痕,還在繼續拖動。
聶明玦伸手抓住一名跪地的溫家門生,朝玉座方向擲出。「砰」的一聲,空中爆開紅色血漿,仿佛炸爛了一個西瓜,瓜瓤濺了滿地,溫若寒竟直接劈空一掌把這名門生劈了個腦殼粉碎。但這也為聶明玦爭取了時間,憤怒使他陡然之間力大無窮,一躍而起,揮手扣了個訣,霸下向他飛來。孟瑤道:「宗主當心!」
一個聲音狂笑道:「無妨!」
這是個青年的聲音,魏無羨並不驚訝,溫若寒修為極高,肉體自然也完美保持在巔峰狀態。聶明玦的手剛握住了霸下的刀柄,一擊揮出,前來圍堵他的數十名溫家修士盡數被攔腰斬為兩截!
漆黑的玉石地面上橫七豎八倒了一地殘缺的屍身,忽然,魏無羨背脊一陣戰慄。
身後忽然間已多了一道人影。聶明玦猛一記橫劈,靈力將一長條地面擊得粉碎,然而擊了個空,他卻胸口如遭重擊,重重撞在殿內金柱上,嗆出一口熱血,又有鮮血從額上流下,視線越發模糊覺察有人靠近,揮手又是一刀,這次則被人一拳擊在心口,整個人都往玉石地面裡陷了幾分!
魏無羨和他五感相通,一邊被打得頭破血流,一邊心內暗驚。
溫若寒的實力,果真是壓倒性的可怕!
魏無羨未與聶明玦正面交手,不知他二人輸贏如何,但據他所觀察,聶明玦的修為在他所見的人裡,可以排進前三。然而即便是這樣,在溫若寒面前,依舊毫無還手之力!而且,就算是此刻換了他本人,他也不敢說,自己在溫若寒手下挨的打,就能比聶明玦少些……
溫若寒一腳踩在聶明玦胸口,魏無羨眼前陣陣發黑,血腥味直往喉嚨上沖。
孟瑤的聲音漸漸走近,道:「屬下無能,還要勞宗主大駕。」
溫若寒笑道:「廢物。」
孟瑤也笑了。溫若寒道:「溫旭就是他殺的?」
孟瑤道:「不錯。就是他。宗主,您是現在就手刃仇人,還是拖去地火殿?我個人建議,拖去地火殿更好。」
「地火殿」便是溫若寒的遊樂場,是他收集了上前套刑具、專門用來折磨人的地方。這意思就是孟瑤不肯給聶明玦一個痛快的死,要把他拖去溫若寒的刑場,用他做出來的刑具,慢慢炮製到死。
聶明玦聽這兩人談笑風生,討論該如何處置他,內心怒火滔天,胸口血氣翻湧。溫若寒道:「半死的人有什麼好拖的?」
孟瑤到:「話可不能這麼說,依聶宗主這般強健體魄,修養個兩三天沒准又威風凜凜了呢?」
溫若寒道:「你看著辦。」
孟瑤道:「是。」
然而,在他說出這個「是」的同時,一道極細極細的寒光橫掠而出。
溫若寒忽然之間便沒了聲息。
有溫熱的血滴飆濺落到聶明玦臉上,他似乎覺察了到什麼,勉力想抬頭看個究竟。然而,終究是重傷不支,頭部沉沉落下,合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魏無羨才感覺眼前現出一絲光明,聶明玦漸漸睜開眼睛。
他一醒來,就發現,自己正被孟瑤扛著一條手臂,半拖半背著勉強前行。
孟瑤道:「聶宗主?」
聶明玦道:「溫若寒已死?」
孟瑤似乎腳底滑了一下,顫聲道:「應該是……已死。」
他手裡還拿著一樣東西。
聶明玦沉聲道:「把刀給我。」
魏無羨看不到孟瑤臉上的表情,只能從他聲音裡聽出苦笑:「聶宗主,在這個時候,您就別再想著用刀砍我了吧……」
聶明玦沉默片刻,蓄足了氣力,劈手奪出。孟瑤雖是機敏非常,然而一力降十會,沒能守住,連忙躍開,道:「聶宗主,你身上還有傷。」
長刀在手,聶明玦冷聲道:「你殺了他們。」
那幾名和聶明玦一起被俘的修士。
孟瑤道:「聶宗主,您該知道的,方才那種形勢……我沒辦法。」
聶明玦最恨這種推諉之辭,心頭火起,一刀斬去,怒道:「什麼叫沒辦法?做不做都在於你,殺不殺也在於你!」
孟瑤閃身,辯解道:「真的在於我嗎?聶宗主,你我若是易地而處……」
聶明玦早料到他想說什麼,打斷道:「不會!」
孟瑤也似是已精疲力竭,連連躲身,應付不及,腳底險些一絆,露出幾分狼狽顏色,喘了幾口氣,忽然,像是爆發了一般,大聲道:「赤鋒尊!!!你究竟明不明白,我不殺他們,橫屍當場的就是你!!!」
這句話其實便等同於「我是你救命恩人你不能殺我否則你就是不講道義」,然而金光瑤不愧為金光瑤,同樣的意思換一種說法,就有一種含蓄的委屈和矜持的悲戚。果然,聶明玦動作一滯,額頭青筋暴起,僵立一陣,他握緊了刀柄,喝道:「那好!砍死了你,我再自裁!」
孟瑤喊完剛才那聲便立馬縮了,見霸下迎面砍來,嚇得魂飛魄散,拔腿就跑。兩人一個砍一個逃,俱是渾身血污、跌跌撞撞。魏無羨處在這幅滑稽形狀之中,一邊手上砍著未來的仙督,一邊心裡笑得半死,心想若非聶明玦現在重傷靈力不支,只怕孟瑤早就被砍死了。一片風風火火間,忽然一個愕然的聲音道:「明玦兄!」
一襲清雋白衣自林中閃出,孟瑤一見來人如見天神,連滾帶爬逃到他身後:「澤蕪君!!!澤蕪君!!!」
聶明玦正怒在心頭,連藍曦臣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也顧不上問了,喝道:「曦臣讓開!」
霸下來勢洶洶,朔月不得已出鞘,藍曦臣半扶半攔擋下了他,道:「明玦兄息怒!何苦如此?」
聶明玦道:「你怎麼不問問他幹了什麼?!」
藍曦臣回頭看向孟瑤,孟瑤一臉惶恐,囁嚅著似乎不敢說話。聶明玦道:「當初從琅邪逃跑,我當為什麼刨地三尺也找不著!原來是做了溫狗爪牙,在不夜天城助紂為虐!」
藍曦臣道:「明玦兄。」
他鮮少打斷旁人言語,聶明玦微微一怔,藍曦臣又道:「你可知,此前幾次,給你岐山溫氏佈陣圖的人是誰?」
聶明玦道:「你。」
藍曦臣道:「我不過傳送罷了。你可知一直以來情報的源頭是誰?」
此情此景,他話中之意,再明顯不過了。聶明玦望向他身後低頭的孟瑤,眉心抽動不止,顯然難以置信。
藍曦臣道:「不必懷疑,今日我也是接到他消息,才會在此接應。否則我為何恰好會出現在此?」
聶明玦說不出話來。
藍曦臣又道:「琅邪那件事過後,阿瑤心中悔恨,又不敢教你遇上,只得想辦法混進了岐山溫氏,接近溫若寒,之後暗中送信給我。起先我也不知送信人身份,機緣巧合之下才瞧出端倪,認出了他來。」他轉向孟瑤,低聲道:「這些你沒和明玦兄說嗎?」
「……」孟瑤捂著手臂的傷口,苦笑道:「澤蕪君,你也看到了,就算方才我說了,聶宗主也不會相信的。」
聶明玦閉口不語。霸下和朔月依然僵持不下,孟瑤看一眼刀劍相交的鋒芒,目光中飽含心驚膽戰,半晌,卻仍是站了出來,對著聶明玦跪了下來。
藍曦臣道:「孟瑤?」
孟瑤低聲道:「聶宗主,方才在炎陽殿內,雖是為騙取溫若寒信任,不讓他發覺端倪,但我出手傷你,出言不遜,明知聶老宗主是你心頭傷痛,卻還故意戳你傷疤……雖說是萬不得已,但也當真萬分對不住。」
聶明玦道;「你該跪的不是我,是那些被你親手所殺的修士。」
孟瑤道:「溫若寒性情殘暴,平日稍有拂逆,便狀若瘋狂。我既是要偽裝成他親信,旁人侮辱他,我豈能坐視不理?所以……」
聶明玦道:「很好,看來以往這些事你也沒少做。」
孟瑤歎了口氣,道:「身在岐山。」
藍曦臣手上不退,歎道:「明玦兄,他潛伏在岐山,有時做一些事……在所難免。他做些事時,心中也是……」
魏無羨心中搖頭:「澤蕪君這個人還是……太純善了。」可再一想,他是因為已知金光瑤的種種嫌疑才能如此防備,可在藍曦臣面前的孟瑤,卻是一個忍辱負重,身不由己,孤身犯險的臥底,二人視角不同,感受又如何能相提並論?
半晌,聶明玦還是猛地揚起了刀,藍曦臣道:「明玦兄!」
孟瑤閉上了眼,藍曦臣也握緊了朔月,道:「得罪……」
話音未落,刀鋒銀光狠狠一劃而下,劈在一旁一塊頑石之上。
孟瑤被這金石裂響震得肩頭微縮,側首去看,那塊巨石從頭到腳被劈為兩半。
這一刀終究是沒辦法砍下去。霸下回鞘,聶明玦頭也不回地轉身走了。
至此,溫若寒身死,岐山溫氏雖有餘黨,卻已不成氣候,敗勢已定。
而在不夜天城潛伏數年的死士孟瑤,一戰成名。
魏無羨也曾奇怪過,自從孟瑤叛離清河聶氏後,聶明玦與他的關係便不比從前了,那後來又是為何要結拜?據他觀察,想來除了藍曦臣一直希望二人重修於好,主動提議,最重要的,大概還是念了這份救命之恩,承了這份傳信之情。算起來,過往他那些戰役中,多少都借助了孟瑤通過藍曦臣傳遞來的情報。他依然覺得金光瑤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有心引他走回正途。而金光瑤已不是他的下屬,結拜之後,才有身份和立場督促他,就像督促管教他的弟弟聶懷桑。
射日之征結束後。蘭陵金氏開辦了數天的花宴,邀無數修士和無數家族前往赴宴,普天同慶。
金麟臺上,人來人往,在聶明玦高闊的視野前,人群不斷分開,兩側都向他低頭致意,道一聲赤鋒尊。魏無羨心道:「這排場,要飛天了。這些人對聶明玦都是又怕又敬。怕我的人不少,敬我的人卻不多。」
金光瑤就站在須彌座之旁。與聶明玦、藍曦臣結拜,並認祖歸宗後,此時他眉心已點上了明志朱砂,穿上了白底滾金邊的金星雪浪袍,戴著烏帽,整個人煥然一新,十分明秀。伶俐不改,氣度卻從容,遠非從前可比。
在他身側,魏無羨竟然還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薛洋。
這個時候的薛洋年紀極輕,面容雖稚氣未消,個子卻已經很高。身上穿的也是金星雪浪袍,和金光瑤站在一起,如春風拂柳,一派少年風流。他們似乎正在說著什麼有趣的事情,金光瑤莞爾,比了一個手勢,兩人交換眼神,薛洋哈哈大笑起來,漫不經心掃視著四下走動的修士們,眼神裡一派輕蔑無謂之色,仿佛這些都是行走的垃圾。他看到聶明玦,毫無旁人的畏懼之意,反而朝這邊齜了齜虎牙。金光瑤發現聶明玦面色不善,趕緊收斂笑容,低聲對薛洋說了一句,薛洋便揮揮手,搖搖擺擺地朝另一邊走去了。
金光瑤走過來,恭聲道:「大哥。」
聶明玦道:「那個人是誰?」
躊躇片刻,金光瑤小心翼翼地答道:「薛洋。」
聶明玦皺眉:「夔州薛洋?」
金光瑤點了點頭。薛洋年少時便臭名昭著,魏無羨明顯感覺到,聶明玦的眉頭皺的更緊了。他道:「你跟這種人混在一起做什麼?」
金光瑤道:「蘭陵金氏招攬了他。」
他不敢過多辯解,藉口接待來客,忙不迭逃到另一邊去了。聶明玦搖了搖頭,轉過身。這一轉身,魏無羨登時眼前一亮,只覺如霜雪天降、月華滿堂。藍曦臣和藍忘機並肩而行,走了上來。
藍氏雙璧站在一起,一佩簫,一負琴;一溫雅,一冷清。卻是一般的容貌昳麗,風采翩然。果真是一種顏色,兩段風姿。難怪引得旁人屢屢矚目,驚歎不止。
這時候的藍忘機,輪廓還略帶青澀之氣,但仍是那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淡神情。魏無羨的目光一下子黏在了他的臉上,無論如何也挪不開了。不管他聽不聽得到,魏無羨自顧自開心地嚷道:「藍湛!我想死你啦!哈哈哈哈哈哈哈!」
忽然,一個聲音道:「聶宗主,藍宗主。」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魏無羨心中一跳。聶明玦又轉身望去,江澄一身紫衣,扶劍而來。
而江澄身邊站著的那個人,正是魏無羨自己。
他看到自己,一身黑衣,負手而立,腰間插著一隻漆黑的笛子,垂著鮮紅的穗子。沒有佩劍,與江澄並排站著,向這邊點頭致意,姿態略顯傲慢,一副很是高深莫測、睥睨眾生的模樣。魏無羨見了年輕時的自己的這派架勢,一陣牙根發酸,覺得真是裝模作樣,恨不得沖上去暴打他一頓才好。
藍忘機也看到了站在江澄身邊的魏無羨,眉尖抽了抽,淺色的眼眸不久便轉了回來,平視前方,仍是一副很端莊的模樣。江澄和聶明玦板著臉相視點頭,都沒什麼多餘話要講,草草招呼過後,便各自分開。魏無羨看到,那個黑衣的自己,左睨右瞥,瞥到了這邊的藍忘機,似乎正要開口,江澄已走了過去,站到他身邊。兩人低頭,滿面嚴肅地各說了一句話,魏無羨哈哈笑出聲來,與江澄並肩而行,向另一邊走去。四周行人也自動為他們讓出一大片空地。
魏無羨仔細想了想,他們到底說了什麼?原本他是想不起來,但是從聶明玦的視線中,他看到了他們的口型,這才想了起來。當時,他說的是:「江澄,赤鋒尊比你高好多,哈哈。」
江澄說的則是:「滾。你想死。」
聶明玦的目光轉了回來,道:「魏嬰為何不佩劍?」
佩劍便如。藍忘機淡聲道:「估計是忘了。」
聶明玦挑眉道:「這也能忘?」
藍忘機道:「不稀奇。」
魏無羨心道:「好啊,背後說我壞話,被我抓住了。」
藍曦臣笑道:「這位魏公子說過,繁文縟節他通通不想理會,別說是不佩劍了,就算是不穿衣服,旁人又能奈他何?真是年輕啊。」
聽著自己當年的狂言妄語從別人口裡說出來,那滋味真是難以形容,魏無羨覺得有些丟臉,又無可奈何。這時,只聽藍忘機在一旁低低地道:「輕狂。」
他說的很輕,仿佛是只說給自己一個人聽的。這兩個字敲在魏無羨耳朵裡,敲得他心跳也莫名漏了兩拍。
藍曦臣看了看他,道:「咦。你怎麼還在這裡?」
藍忘機微微不解,正色道:「兄長在這裡,我自然也在這裡。」
藍曦臣道:「你怎麼還不過去同他講話?他們要走遠了。」
魏無羨很是奇怪:「澤蕪君說這個幹什麼?難道這個時候藍湛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還沒看清藍忘機是如何反應的,突然,須彌座的另外一端傳來一陣嘈雜。魏無羨聽到自己的怒喝從那邊傳來:「金子軒!你說過什麼話做過什麼事可都別忘了,現在這算什麼意思?!」
魏無羨想起來了。原來是這一次!
那頭,金子軒也怒道:「我在問江宗主,又沒問你!我問的人也是江姑娘,跟你有什麼關係!」
魏無羨道:「說得好!我師姐跟你有什麼關係?當初是誰眼睛長腦門頂上去了?」
金子軒道:「江宗主——這是我家的花宴,這是你們家的人!你還管不管了!」
藍曦臣道:「怎麼又吵起來了?」
藍忘機的目光投向那邊,腳步卻黏在地上,過了一陣,仿佛下定了什麼決心,邁開步子,正要走過去,江澄的聲音傳了過來:「魏無羨你閉嘴吧。金公子,不好意思。家姐很好,謝謝您的關心。這件事我們可以下次再說。」
魏無羨冷笑道:「下次?沒有下次!好不好也不需要他來操心!他誰啊他?」
他說完便轉身走開,江澄喝道:「回來!你要去哪裡?」
魏無羨擺手道:「哪裡都好!別讓我看到他那張臉就成。本來我就不想來,這裡你自己應付吧。」
江澄被他甩在身後,臉上逐漸烏雲密佈。金光瑤原本就在場中忙裡忙外,見人就笑,有事就做,見這邊出了亂子,又冒了出來,道:「魏公子,留步啊!」
魏無羨負著手,走得飛快。他臉色沉沉,誰都沒注意。藍忘機朝他走了一步,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兩人便擦肩而過了。
金光瑤追不上魏無羨,跌足道:「唉,人走了,江宗主,這……這可如何是好?」
江澄斂了面上陰雲,道:「不必理他。他在家裡野慣了,這樣不懂規矩。」遂與金子軒交談起來。
看著這兩人,魏無羨心中長歎一聲,好在聶明玦對這邊情況並不感興趣,很快就移開了目光,看不到他們了。
清河聶氏仙府,不淨世。
聶明玦正坐在席子上,藍曦臣面前橫著一把瑤琴。撫弦按琴,一曲畢,金光瑤笑道:「好了,聽過二哥的琴了,我回去就把我那把砸了。」
藍曦臣道:「三弟的琴在姑蘇以外,也是非常好的了。可是你母親所教?」
金光瑤道:「不。我自己看著學的。她從不教我這些,只教我讀書寫字,買一些很貴的劍譜和心法給我練。」
藍曦臣訝然:「劍譜心法?」
金光瑤道:「二哥你沒見過吧?民間賣的那種小冊子,畫一些亂七八糟的人像,再寫一堆故弄玄虛的文字。」藍曦臣笑著搖了搖頭,金光瑤也跟著搖了搖頭:「都是騙人的,專門騙我母親這種婦人和無知稚子,練了不會有害處,但也不會有分毫益處就是了。」
他感慨道:「但我母親哪懂得這些,看到了不管多貴都買,說將來哪天回去見父親了,一定要一身本領地去見他,不能落在別人後面。錢都花在這個上面了。」
藍曦臣在琴弦上撥了兩下,道:「只看便能學到這個地步,你很有天分。若得名師指點,當一日千里。」
金光瑤笑道:「名師就在我眼前,可不敢勞煩。」
藍曦臣道:「有何不敢?公子請坐。」
金光瑤便在他對面正襟危坐了,作虛心聽講狀:「藍先生要教什麼?」
藍曦臣道:「清心音如何?」
金光瑤眼睛一亮,尚未開口,聶明玦抬頭道:「二弟,清心音是你姑蘇藍氏絕學之一,不要外泄。」
藍曦臣則不以為意,笑道:「清心音不同於破障音,效在清心定神,此等療愈之技,何吝不能私藏?況且,教給三弟,如何能算外泄?」
既然他心中有數,聶明玦便也不再多說。
某日,他回到不淨世,一進大廳就見聶懷桑面前一字排著十幾把展開的描金摺扇,他正一把一把愛不釋手地撫摸,念念有詞地對比每把扇子上的題字。聶明玦當即額頭青筋暴起,道:「聶懷桑!」
聶懷桑立刻跪了。
當真是嚇得跪了,跪完才戰戰兢兢爬起來,道:「大大大大哥。」
聶明玦道:「你的刀呢?」
聶懷桑囁嚅道:「在……在房裡。不對,在校場。不對,我……想想……」
魏無羨能感覺出聶明玦一刀剁了他的心都有了:「隨身帶十幾把扇子,貼身佩刀在哪都不知道?!」
聶懷桑忙道:「我這就去找!」
聶明玦道:「不用了!找來你也練不出什麼。把這些東西都給我燒了!」
聶懷桑大驚失色,慌忙把扇子往懷裡扒,邊扒邊道:「不要啊大哥!這些都是人家送我的!」
聶明玦一掌拍裂了一張桌子,道:「誰送的,叫他給我滾出來!」
一人道:「我送的。」
金光瑤從大堂外邁進來,聶懷桑如見救星,大喜道:「三哥,你來了!」
其實倒不是金光瑤能讓聶明玦不發火了,而是金光瑤一來,聶明玦一般就光沖他一個人發火了,就不會顧得上罵其他人了,所以說他是聶懷桑的救星實不為過。聶懷桑歡天喜地,一邊一疊聲地叫著三哥你好,一邊忙不迭地把一桌扇子往懷裡摟。看弟弟這幅模樣,聶明玦氣過了頭,反而覺得好笑了,對金光瑤道:「你少給他送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聶懷桑手忙腳亂,掉了兩把扇子在地上,金光瑤幫他撿起來,放進他懷裡,道:「懷桑喜好風雅,醉心書畫,又沒有那些頑劣惡習,豈能說是亂七八糟?」
聶懷桑連連點頭:「是啊,三哥說得對!」
聶明玦道:「做家主又用不到那些東西。」
聶懷桑道:「我又不做家主,大哥你做就好了,我才不幹!」兄長一眼橫來,他當即閉嘴。聶明玦轉向金光瑤,道:「你過來幹什麼?」
金光瑤道:「二哥說他送了您一把琴。」
那琴是之前藍曦臣帶來給聶明居彈奏清心音,助他平心靜氣時所贈。金光瑤又道:「近來姑蘇藍氏重建雲深不知處在緊要關頭,大哥不讓他來,二哥便把清心音教與我了。想來就算比不得二哥琴藝精絕,也能為大哥助力幾分,平復一二。」
聶明玦道:「你做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
聶懷桑卻大感興趣,道:「三哥,什麼曲子?我能聽嗎?我跟你說,你上次給我找的那個絕版……」
聶明玦喝道:「滾回你屋裡去!」
聶懷桑連忙夾著尾巴滾了,但肯定不是滾回屋裡,而是去客廳裡拿金光瑤給他帶的禮物了。他插嘴幾次,聶明玦心頭怒火也消退得差不多了,回頭看金光瑤,臉色微顯倦容,一身金星雪浪袍略帶風塵,該是從金麟台趕來的,頓了頓,道:「坐下吧。」
金光瑤微微頷首,依言落座,道:「大哥既是關心懷桑,稍平和些勸誡也是好的,何必如此?」
聶明玦道:「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都這樣,看來是打死也不成器了。」
金光瑤道:「懷桑非是不成器,志不在此而已。」
聶明玦道:「你倒是把他志在何處摸得一清二楚。」
金光瑤笑笑,道:「那是自然,我豈非最擅長於此?唯一摸不出來,也只有大哥了。」
知人喜惡,對症下藥,最好辦事,事半功倍。因此金光瑤在揣摩人嗜好上可謂是一把好手。唯有聶明玦,金光瑤試探不出來任何有用的資訊。當年孟瑤在聶明玦手底下做事時魏無羨就見識過了,女色酒財一樣不沾,書畫古董在他眼裡就是一堆墨水泥巴,絕釀佳茗和路邊攤茶渣在他喝來沒有任何區別,孟瑤挖空了心思也沒試探出來他除了每天練刀和殺溫狗以外有什麼特別喜好,簡直銅牆鐵壁刀槍不入。聽他語帶自嘲,聶明玦反而沒那麼反感了,道:「你少助長他這幅德性。」
金光瑤微微一笑,又問道:「大哥,二哥的琴呢?」
聶明玦給他指了方向。
此後,金光瑤每隔幾日,便從蘭陵趕往清河,操清心曲助聶明玦破妄清心,盡心盡力,半點怨言也無。清心曲的確玄妙有效,魏無羨能明顯感覺聶明玦胸中戾氣得到抑制。而彈琴的時候,兩人的對話與相處竟也有些過往沒撕破臉時的和平了。他開始覺得,沒准所謂的重修雲深不知處脫不開身,只是個藉口。也許,藍曦臣只是想給聶明玦和金光瑤一個緩和關係的機會。
然而,他剛這麼想,下一刻,就有一陣更狂躁的怒氣升騰起來。
聶明玦甩開兩名不敢上前阻攔的門生,徑直闖入綻園。藍曦臣和金光瑤正在書房內神色肅然地討論著什麼,二人身前書案上鋪著數張圖紙,畫著各色記號。見他闖進來,藍曦臣微微一怔,道:「大哥?」
聶明玦道:「你別動。」又冷聲對金光瑤道:「你出來。」
金光瑤看他一眼,又看藍曦臣一眼,笑道:「二哥勞煩你再幫我理一理這條,我先去和大哥說點私事,回頭再請你講解。」
藍曦臣面露擔憂之色,金光瑤制止了他,跟著聶明玦走出綻園。二人剛走到金麟台邊緣,聶明玦便一掌劈向了過去。
一旁數名門生大驚,金光瑤輕巧靈活地閃身避過這一掌,示意他們不必妄動,對聶明玦道:「大哥,何必如此,有話好說。」
聶明玦道:「薛洋呢?」
金光瑤道:「他已被關入地牢,終身不釋……」
聶明玦道:「當初你在我面前是怎麼說的?」
金光瑤默然。聶明玦道:「我要他血債血償,你卻給他個終身不釋?」
金光瑤小心翼翼地道:「只要他受到懲罰,無法再犯,終身不釋與血債血償也並無……」
聶明玦道:「你舉薦的好客卿,做出的好事情!事到如今你還敢袒護他!」
金光瑤辯解道:「我沒有袒護他,櫟陽常氏那件事我也很震驚,我怎會料到薛洋會殺了人全家五十多口人?可我父親一定要留著這個人……」
聶明玦道:「震驚?招攬他的是誰?舉薦他的是誰?重用他的是誰?少拿你父親當幌子,薛洋在幹什麼,你會不知道嗎?!」
金光瑤歎了口氣,道:「大哥,真的是我父親的命令。我沒法拒絕。你現在要我處置薛洋,你讓我怎麼跟他交代?」
聶明玦道:「不必廢話,提薛洋頭來見。」
金光瑤還要說話,聶明玦卻已失去耐性,道:「孟瑤,你少在我面前耍花腔,你那一套早就統統不管用了!」
一瞬間,金光瑤的臉上顯現出幾分難堪之色,仿佛一個有隱疾的人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揭了短,無所遁形,無地自容。
他道:「我那一套?我哪一套?大哥,你總罵我工於心計不入流。你說你行得正站得直,天不怕地不怕,男子漢大丈夫,不需要玩弄什麼陰謀陽謀。好,你出身高貴,修為也高。可我呢?我跟你一樣嗎?我一無你修為高根基穩,我長這麼大誰教過我?二無世家背景,你以為我現在在蘭陵金氏站得很穩嗎?你以為金子軒死了我就扶搖直上了嗎?金光善他寧可再接回來一個私生子都沒讓我繼位的意思!要我天不怕地不怕?我就是怕天怕地,還怕人!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飽漢不知餓漢饑。」
聶明玦冷冷地道:「說到底,你的意思無非是說不想殺薛洋,不想你在蘭陵金氏的地位動搖。」
金光瑤道:「我當然不想!」
他抬起頭,目光中有不明的火焰跳動,道:「不過大哥,我一直以來都想問您一句話:您手下的人命,只比我多,不比我少,為什麼我當初只不過是迫於形勢殺了幾個修士,就要被你這樣一直翻舊賬翻到如今?」
聶明玦氣極反笑,道:「好!我回答你。我刀下亡魂無數,可我從不為一己私欲而殺人,更絕不為了往上爬而殺人!」
金光瑤道:「大哥,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是不是想說,你所殺者全都是罪有應得?」
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勇氣,他笑了兩聲,朝聶明玦走近了幾步,聲音也揚了起來,有些咄咄逼人地道:「那麼敢問,您如何判定一個人是否罪有應得?您的標準就一定是正准的嗎?設若我殺一人活百人,這是功大於過,還是罪有應得?欲成大事,總要有些犧牲的。」
聶明玦道:「那你為什麼不犧牲你自己?你比他們高貴嗎?你和他們不同嗎?」
金光瑤定定看著他,半晌,像是終於下定了什麼決心,又像是放棄了什麼,冷靜地道:「是。」
他昂起頭,神情之中三分驕傲,三分坦然,三分隱隱的瘋狂,道:「我和他們,當然是不同的!」
聶明玦被他這幅神情和這句話激怒了。
他提起一腳,金光瑤竟然絲毫沒有防備,也沒有躲閃,被他正正踹中,又從金麟臺上骨碌碌地滾了下去。
聶明玦低頭喝道:「娼妓之子,無怪乎此!」
金光瑤一連滾了五十多級臺階才落地,趴都沒在地上多趴一會兒便爬了起來。他舉手揮退一旁圍上來的數名家僕和門生,撣了撣金星雪浪袍上的灰塵,慢慢抬頭,與聶明玦對視。他的目光很是平靜,甚至有些漠然。聶明玦拔刀出鞘,恰逢藍曦臣等不回人,終是不放心,從內殿走出來看究竟怎麼回事,一眼見到這幅場景,他也立即拔出了朔月,道:「你們又怎麼了?」
金光瑤道:「沒怎麼。多謝大哥教誨。」
聶明玦道:「你不要攔著!」
藍曦臣道:「大哥你先把刀收回去,你心神亂了!」
聶明玦道:「我沒亂。我清楚自己在幹什麼。他無藥可救,再這樣下去非害世不可,早殺早安生!」
藍曦臣一怔,道:「大哥你這說的是什麼話?他這些天清河蘭陵來回奔波,難道只能換來你一句無藥可救嗎?」
對付聶明玦這種人,提恩提仇俱是良策,他果然動作微滯,望了一眼那邊的金光瑤。他額上鮮血直流,可除了方才新摔的傷,原來還有用繃帶包著的舊傷,只是方才戴著軟紗羅烏帽所以才被隱藏了。此時新傷舊傷一齊崩裂,他便把繃帶拆了下來,在傷口上擦了擦,抹去鮮血,讓衣服不被沾髒,再把它扔到地上,站在那裡一語不發,不知在想什麼。藍曦臣回頭道:「三弟,你回去吧,我和大哥說。」
金光瑤沖這邊躬身一禮,轉身走了。覺察聶明玦手上力道減輕,藍曦臣也撤了劍,拍拍他的肩,把他往旁邊引。
藍曦臣邊走邊道:「大哥,你怕是不知,三弟現在處境真的很不好。」
聶明玦冷著嗓子道:「在他的口裡,他仿佛永遠處於水深火熱之中。」
話雖這麼說,可刀已經緩緩收入鞘中。藍曦臣道:「誰說不是呢。他方才是不是頂撞你了?你看他以往會這樣嗎?」
確實不會,確實反常。金光瑤並不是一個憋不出氣的人,他清楚該怎麼對付聶明玦,必須退讓。方才那一席爆發洩憤般的頂撞,的確不像是他。
藍曦臣道:「他母親原本就不喜他,子軒兄逝世之後,對他更是動輒打罵。他父親近來也聽不進他的話,將他上交的提案全都打回了。」
魏無羨想起桌上那一疊圖紙,心中了然:「瞭望台。」
最終,藍曦臣道:「暫時別逼他太緊吧。我相信他清楚該做什麼。只要多給他一點時間。」
聶明玦道:「但願如此。」
魏無羨本以為,挨了聶明玦的踹,金光瑤應該會安分一段時間。誰知,過了幾天,他還是照常到不淨世來了。
聶明玦在校場上親自監督指導聶懷桑練刀,沒有理他,他便恭恭敬敬地站在內校場的邊緣等候。聶懷桑興趣缺缺,日頭又毒,練得極其敷衍,沒兩下便喊累,喜滋滋地要到金光瑤那邊去看他這次帶了什麼禮物來。過往聶明玦對此最多皺皺眉,誰知這次卻是怒了:「聶懷桑,你是不是想我這刀劈你頭上去!滾回來!」
如果聶懷桑能像魏無羨一樣感知到聶明玦此刻心頭怒火躥得有多高,就不會這麼嬉皮笑臉了,他道:「大哥,時辰到了,該休息了!」
聶明玦道:「你一炷香前才休息過。給我繼續,練會為止。」
聶懷桑還在飄飄然,道:「反正我又學不會,今天不練了!」
這句話他過往常說,誰知,今天聶明玦的反應卻和以往截然不同。他喝道:「我教豬都教會了,怎麼就教不會你?!」
沒料到他會突然爆發,聶懷桑被吼得一悚,呆若木雞,往金光瑤那邊縮去。見這兩人湊到一起,聶明玦更是火氣沖心,道:「一套刀法一年了還沒學會,校場站一炷香就喊苦喊累,不求你出人頭地可你連自保都難!清河聶氏怎麼出的你這種廢物!一個兩個都綁起來天天打一頓才好。給我把他房裡那些東西都搬出來!」
最後一句他是對校場邊上站的門生說的。見人去了,聶懷桑惴惴不安,少頃,那一排門生真的把他房中的字畫、瓷器、摺扇都搬來了。聶明玦以往總是說要燒他的東西,從沒真的燒,這次卻是動真格的了,聶懷桑慌了,撲上去道:「大哥!不能燒啊!」
金光瑤見勢不好,也道:「大哥,你別衝動。」聶明玦卻已一刀揮出,堆在校場中心的那些精美事物便淹沒在沖天而起的熊熊大火之中。聶懷桑慘叫一聲,撲進火裡去救,金光瑤連忙拽住他,道:「懷桑當心!」
聶明玦左手劈空一掌,聶懷桑搶出來的兩隻白瓷在他手中裂得粉碎,而那些卷軸、字畫,早就瞬間化為一堆灰燼了。聶懷桑就這麼眼睜睜看著他多年來四處收集的心愛之物盡皆成灰,呆若木雞。金光瑤抓起他手掌察看,道:「灼傷沒有?」又回頭對幾名門生道:「麻煩先準備點藥吧。」
幾名門生應是退去。聶懷桑站在原地,渾身發抖,望向聶明玦,眼底血絲浮現。金光瑤看他神色不對,攬住他的肩,低聲道:「懷桑,你怎樣了?別看了,先進屋休息去吧。」
聶懷桑眼眶發紅,一聲不吭。金光瑤又道:「東西沒了也沒什麼,回頭三哥再給你找……」
聶明玦冷冷地道:「他再搬一次進家門,我就給他燒一次。」
聶懷桑臉上忽然有憤怒厭倦之色一閃而過。他把刀往地上一摔,大聲道:「你燒吧!!!」
金光瑤忙道:「懷桑!你大哥正在氣頭上,你別……」
聶懷桑沖聶明玦吼道:「刀刀刀!媽的誰要練那破玩意兒?!我樂意當廢物怎麼著?!誰愛當家主誰當去!我不會就是不會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你勉強我有什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