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明玦屍體的最後一部分,頭顱,果然就在金光瑤這裡。
昔年射日之征上所向披靡,怒有雷霆之威的赤鋒尊聶明玦,就被重重禁制封印在這一間陰暗密室的逼仄之地裡,不見天日。
只要魏無羨將頭顱上的封印解開,赤鋒尊的屍身便能感應到他的頭顱,自行尋來了。他端詳了這只頭盔的禁制片刻,正在思索該如何下手,突然一股異常強勁的吸力襲來,輕飄飄的紙片身體被一股猛力往前一拽,直接貼到了聶明玦額頭上。
金麟台另一邊,藍忘機坐在魏無羨的身邊,一直在盯著他的臉。看了半晌,手指微動,垂著眼睫,舉手輕輕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很輕很輕,和剛才紙片人在上面撞的那一下一樣輕。
忽然,魏無羨雙手微動,十指緊握成拳,藍忘機目光一凝,將他扶入懷中,抬起他的臉一看,魏無羨的眼睛仍是閉著的,眉頭卻緊緊地蹙了起來。
而密室那邊的魏無羨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怨念過於強烈的死者,會將自身恨意和怨氣無限輻射,散發到旁人身上,借此發洩自己的怒氣,傳染自身的情緒。不少作祟都是因此引起的。其實這也就是共情的原理。若魏無羨此刻用的是肉身,肉身即魂魄的一道防線,只要他不肯,自然別想有怨氣想侵染到他。但現在他附身在薄薄的一張紙片上,防禦力難免大大削弱,距離太近,聶明玦的怨念又極強,一不留神就被波及了。上一刻還在心中叫大事不好,下一刻,他便嗅到了血的味道。
他已經好多年沒聞到這麼濃烈的血腥了,骨子裡有什麼東西霎那間被喚醒,喧囂沸騰起來。一睜眼便是一抹刀光,一片血影,還有一顆高高飛起的頭顱,和它轟然倒下的身體。
這個身首分離的人,家袍背負炎陽烈焰紋。魏無羨看著「自己」收刀回鞘,口中傳出一個低沉的聲音:「頭撿了,吊起來,給溫狗看。」
身後有人應道:「是!」
魏無羨知道這個被一刀斬首是誰了。
岐山溫氏家主溫若寒的長子溫旭。此人被聶明玦截殺於河間,一刀斷頭,還被他挑起頭顱,吊在陣前向溫家修士示威。屍體則被憤怒的聶家修士碎屍萬段,碾為肉糜,塗於地下。
聶明玦掃了一眼地上屍身,一腳踢開,手壓在刀柄上,緩緩環顧四周。
赤鋒尊很高,上次與阿箐共情,魏無羨的視野極矮,這次卻比他平時的視野還要高出不少。放眼四下,死傷無數,有的身著炎陽烈焰袍,有的背後是清河聶氏的獸頭家紋,有的並無家徽標識,幾乎各占三成,景象十分慘烈,血腥之氣直沖雲霄。他一邊掃視,一邊邁開步伐,似乎要檢查還有沒有殘留著一口氣的溫家修士,這時,一旁一間瓦房裡傳來喀啦的異響,聶明玦一揮長刀,一道淩厲的刀風掃了過去,劈開了瓦房簡陋的門,暴露出門後一對正驚恐萬狀的母女。瓦房破舊,屋裡沒幾樣東西,她們也無處藏匿,躲在一張桌子下緊緊摟抱著彼此,大氣也不敢出。那年輕少婦圓睜的雙目裡映出聶明玦渾身浴血、殺氣騰騰的模樣,眼淚刷的流了下來,她懷中的女孩卻已經張開了嘴,嚇得呆了。
聶明玦見只是一對普通的母女,應當是此地開戰後未來得及逃走的平民,緊鎖的眉宇微微一鬆。恰好身後有下屬跟上來,不知什麼情況,叫道:「宗主?」
那對母女只知道日子過得好好的,忽然來了幾幫修仙之人殺得昏天黑地日月無光,根本不懂哪邊好哪邊壞,看見拿刀拿劍的就害怕,以為必死無疑,神色越發驚恐。聶明玦看了一眼她們,收斂了殺氣,道:「沒事。」
他垂下握刀的手,穩步朝一旁走去。那少婦瞬間抱著女兒癱軟在地上,半晌,忍不住小聲啜泣起來。
走了幾步,聶明玦忽然頓住,問身後下屬:「上次清理戰場的時候留守最末的修士是誰?」
那名下屬微微一怔,道:「留守最末?這個……倒是沒記清楚……」
聶明玦皺眉道:「記起來告訴我。」
他繼續往前走,那名修士則趕緊去問其他人,不久之後追趕上來道:「宗主!問清楚了。上次清掃戰場留守最末的修士名叫孟瑤。」
聽到這個名字,聶明玦微一揚眉,似是略感訝異。
魏無羨知道為何,在金光瑤認祖歸宗之前,他從母姓,名字就叫做孟瑤,這並非秘密。而且,這個名字還曾經「大名鼎鼎」。
日後站在金麟台之巔翻手為雲覆手雨的斂芳尊金光瑤頭一次上金麟台是如何光景,雖然沒幾個人親眼見過,但傳言已是傳得十分詳盡。金光瑤的母親是雲夢一所勾欄的名人,當年素有煙花才女的美名,據說彈得一手好琴,寫得一手好字,知書達理,不是大家閨秀,勝似大家閨秀。當然,再勝似,說出去到了人家嘴裡,娼妓還是娼妓。金光善偶經雲夢,自然不能錯過這位當時風頭正勁的名妓了。他與孟女流連繾綣數日,留下信物一枚,心滿意足,飄然離去。回去之後,當然也和以前無數次一樣,把這個風流一度的女子拋之腦後了。
對比起來,莫玄羽和他的母親已經是頗得垂青,至少金光善後來還想起過有這麼個兒子,曾把他接回金麟台。孟瑤便沒這麼幸運了。娼妓之子,比不得良家之後,孟女獨自為金光善產下一子,如莫二娘子一般,前等後等,心心念念盼著這位仙首回來接走自己和孩子,並悉心教導孟瑤,為他將來進階仙門做準備。然而,兒子長到十幾歲,父親仍舊沒有消息傳來,孟女卻已病危。
臨終之前,她給了兒子金光善當年留下來的信物,讓他上金麟台去求個出路。於是,孟瑤打點好行囊,從雲夢出發了。跋山涉水,抵達蘭陵,到了金麟台下,孟瑤被擋在了門外,他便取出信物,請求通報。
金光善給的信物是一枚珍珠扣子。這在蘭陵金氏並不是什麼稀罕物件,隨手一抓一大把。最常做的用途就是在金光善外出拈花惹草打野食的時候贈以佳人,拿著這個漂亮的小物件充作稀世珍寶,搭配山盟海誓,許諾來世今生。隨手就送,送完就忘。
孟瑤來得實在是很不巧,當天正好是金子軒的生辰。金光善與金夫人正在為寶貝兒子設宴慶生,還有眾多家族親眷在場。三個時辰過後,天色已晚,他們欲放燈祈福,一齊起身準備出門,家僕這才瞅了個空前來通報。金夫人見了那枚珍珠扣子,想起金光善以往的種種劣跡,當場臉就黑了。金光善連忙把珍珠碾成碎末,大聲斥責家僕,吩咐他把外面的人趕走,別讓他們出門放燈的時候撞上了。
於是,孟瑤便被人從金麟臺上踹了下來,從最上面一級,一直滾到了最下面一級。
據說他爬起來之後,什麼也沒說,抹掉了額頭上的鮮血,拍拍身上的灰塵,背著行囊就走了。
射日之征開戰後,孟瑤便投入了清河聶氏門下。
聶明玦手下的清河聶氏本家修士和應徵散修分幾地駐紮,其中一處坐落於河間某不知名山脈。聶明玦徒步上山,遠遠的還沒走近,便看到一個布衫少年拿著一隻竹筒從碧幽幽的林子裡轉了出來。
那少年似乎剛剛取水歸來,步伐略顯疲態,正要走進山洞,忽然又停了下來。他站在洞外,凝神聽了一陣,似乎猶豫著該不該進去,最終,還是拿著竹筒默默往另一個方向走了。
走出一段過後,他在路邊找了個位置蹲了下來,從懷裡掏出一點白色的乾糧,就著清水慢慢吃了起來。
聶明玦朝他走了過去。這少年正埋頭吃東西,忽然被一道高大的陰影籠罩,一抬頭,連忙收了乾糧,站起來道:「聶宗主。」
這少年身量較小,白麵翠眉,正是金光瑤那張很佔便宜的乖巧臉。這時候他還沒上金麟台認祖歸宗,額間自然也沒有那一點明志朱砂。聶明玦明顯對他的臉有印象,問道:「孟瑤?」
孟瑤恭恭敬敬地道:「是。」
聶明玦道:「為何不和旁人一樣進山洞休息?」
孟瑤張了張嘴,有點尷尬地笑了笑,似是不知道說什麼好。見狀,聶明玦越過他朝山洞走去。孟瑤看上去想拉他,沒敢拉。他隱匿了聲息,是以徑直走到洞外也沒有人覺察,裡面的眾人仍在高談闊論得歡:
「……對,就是他。」
「不會吧!金光善的兒子?金光善的兒子能跟咱們混成一個德性?怎麼不回去找他爹?動動手指就能讓他不必這麼辛苦了。」
「你以為他不想回去嗎?人家拿著信物千里迢迢從雲夢找到蘭陵去,不就是想認這個爹?」
「那他可算錯囉,金光善婆娘可厲害。」
「不是我說,金光善在外邊生得那麼多,兒子女兒最起碼有一打,你看他認過誰沒有?鬧成那樣,也是他自取其辱。」
「人呢,就是不能盼著自己不該盼的東西。摔得頭破血流,怪誰?誰都不能怪。自找的。」
「傻不傻!有一個金子軒,金光善還稀罕什麼別的兒子?何況還是個千人騎萬人壓的娼妓生的,鬼知道究竟是誰的種,我看金光善也是心裡犯嘀咕才不敢認吧!哈哈哈哈……」
「哪兒能呢!我看他是根本就不記得自己跟那女的有過這麼一遭了。」
「一想到金光善的種要認命地給咱們打水,我居然還挺高興的,哈哈哈……」
「認命個屁,人家可使勁兒表現了,沒看他那麼賣力嗎,整天跑來跑去做這做那多殷勤哪,巴巴地就指望混出名堂來他爹肯認他回去呢。」
聶明玦的心頭躥起了一把怒火,直燒到了魏無羨的胸中。
他的手猛地壓上刀柄,孟瑤連忙伸手去阻止他,沒止住。刀已出鞘,山洞前一塊岩石轟然落地。洞內原本坐著幾十名正在休息的修士,被這塊岩石的塌落嚇得蹦起來齊齊拔劍,手裡捧著的飲水竹筒劈裡啪啦摔了一地。隨即,聶明玦喝道:「喝著別人給你們送的水,嘴裡卻說著陰毒之詞!你們投我座下不是來斬殺溫狗,卻是來嚼舌根的嗎?!」
洞內傳來一片忙亂,眾人均知赤鋒尊脾性,越辯解他怒火愈漲,今天怕是逃不脫懲罰了,只能老實認了,因此無一人敢說話。聶明玦冷笑一聲,也不進洞,對孟瑤道:「你跟我過來。」
他轉身朝山下走去,孟瑤果然跟上了。兩人走了一段路,孟瑤的頭卻越來越低,步伐也越來越沉重。
半晌,他才道:「多謝聶宗主。」
聶明玦道:「男子漢大丈夫,行得正站得直,不必在意那些閒人的流言蜚語。」
孟瑤點點頭,道:「是。」
雖是這麼應,但他臉上仍是染著一絲愁色。今日聶明玦這樣幫他出頭,壓得一時,日後那些修士定然要百十倍地討還回來,如何能不愁。
聶明玦卻道:「這些人越是在你背後大放厥詞,你越是要讓他們都無話可說。我看過你出陣。每次都在陣前,而且每次都留在最後疏導安置平民。做得很好,繼續堅持。」
聞言,孟瑤微微一愣,頭抬起來了一點。聶明玦又道:「你劍法很輕靈,但是不扎實。還要再練。」
這已經是直白的鼓勵了。孟瑤忙道:「多謝聶宗主提點。」
魏無羨心中卻明白,再練也扎實不了。金光瑤不比尋常世家子弟,他底子太差,永遠不能更上一層樓,所以於修煉之道,他只能求博求廣,不能求精求深。這就是為什麼他要綜百家之長,涉獵各家絕技,也是他為什麼曾被人詬病為「偷技之徒」的原因。
河間是射日之征中的一處要地,也是聶明玦的主戰場,仿佛一道銅牆鐵壁,橫在岐山溫氏身側,另其不得東侵南下。清河聶氏與岐山溫氏原本便有舊怨,一直憋著壓著,開戰之後雙方爆發,大大小小戰役無數,場場頭破血流不死不休,河間一帶的平民百姓深受其苦。岐山溫氏自然無所顧忌,清河聶氏卻不能不顧忌。
在這樣的情形下,每次戰後不厭其煩清理戰場並疏導安撫平民的孟瑤得到了聶明玦越來越多的留意。幾次之後,聶明玦直接將他提拔到身邊,作了副使。而孟瑤也把握住了機會,每次都能將交待的任務穩妥完成,因此,此時的金光瑤非但不像後來那般總受聶明玦嚴厲教訓,反而頗得他欣賞器重。而魏無羨聽了太多那種諸如「斂芳尊聽見赤鋒尊到了便落荒而逃」的笑料,每次看到與聶明玦和平相處,甚至如魚得水的孟瑤時,都覺得十分玄幻。
這一日,河間戰場迎來了一位客人。
射日之征中,三尊各有美名佳話流傳。赤鋒尊聶明玦是所向披靡,所過之地溫狗寸草不生。澤蕪君藍曦臣則與他不同,姑蘇一帶形勢穩定後有藍啟仁固守,他便常常外赴支援,救人於水深火熱,射日之征中收復失地、虎口奪人無數次。因此,人人聽到他的名號便欣喜若狂,仿佛多了一線生機,有了保命王牌。
每次藍曦臣護送別家修士經過河間時,都會稍作停歇,作為中轉地。聶明玦親自將他接引入一座明亮寬敞的廳堂之中,廳內還有數名修士,均坐於堂前。
雖說藍曦臣的相貌和藍忘機幾乎一模一樣,但魏無羨一眼就能辨認出他們誰是誰,可是,看到這張臉時,他心中還是忍不住一動,暗想:「不知我的身體現在怎麼樣了,剪紙化身被怨氣侵襲,肉身會不會也出岔子?藍湛會不會覺察不對?」
幾句寒暄後,一直侍立在聶明玦身後的孟瑤轉了出來,為各人送上茶盞。陣前都是一個人當六個人用,根本沒有雜役或使女的空位,因此這些日常雜事也被作為副使的金光瑤主動包攬了。幾名修士看清了他的相貌,先是一怔,隨後神色各異。金光善的「風流趣聞」一直是流傳得極快極廣的閒話談資,孟瑤做過一段時間的著名笑柄,倒有幾個人認得他。大抵是覺得娼妓之子身上說不定也帶著什麼不乾淨的東西,這幾名修士接過他雙手奉上來的茶盞後,並不飲下,而是放到一邊,還取出雪白的手巾,很難受似的,有意無意反復擦拭剛才碰過茶盞的手指。聶明玦並非細緻之人,未曾注意到這種細節,魏無羨卻用眼角餘光掃到了這些。孟瑤視若未見,笑容不墜半分,繼續奉茶。藍曦臣接過茶盞之時,抬眸看他一眼,微笑道:「多謝。」
旋即低頭飲了一口,這才繼續與聶明玦交談。旁的修士見了,有些不自在起來。
聶明玦素來不苟言笑,對著藍曦臣,竟也顏色和緩,道:「留多久?」
藍曦臣道:「借明玦兄貴地逗留一晚,明日出發,與忘機會合。」
聶明玦道:「去往哪裡?」
藍曦臣道:「去往江陵。」
聶明玦蹙眉道:「江陵不是還在溫狗手裡。」
藍曦臣道:「兩天前已經不在了。現今,在雲夢江氏手裡。」
一名家主道:「聶宗主還不知道吧,雲夢的江宗主現在在那一帶可是威風得很。」
另一人道:「如何能不威風?魏無羨一個人就抵百萬大軍呢,他還怕誰?也不必像咱們這樣亡命奔波,穩穩坐鎮一方,這運氣也真是……」
有人覺察這話味兒不對,忙道:「唉,多虧了澤蕪君和含光君四下支援,否則不知有多少世家和無辜平民要遭溫狗毒手。」
聶明玦道:「你弟弟在那邊?」
藍曦臣點頭,道:「他上旬就帶人去了。」
聶明玦道:「你弟弟修為很高,他一個人都夠了,那你還去做什麼?」
聽聶明玦贊藍忘機修為高,魏無羨一陣莫名高興,心道:「赤鋒尊,很有眼光嘛。」
藍曦臣歎道:「說來慚愧,忘機去了之後,似乎和雲夢江氏的那位魏公子鬧得很不愉快,我覺得我還是該去看看。」
聶明玦道:「怎麼回事?」
一人道:「含光君好像是因為那魏無羨手段太過妖邪詭異才和他起了爭執。據說含光君當面痛斥魏無羨來著,什麼辱人屍身,殘忍嗜殺,迷失本性之類的。可那邊都在傳江陵一戰,把魏無羨傳得神乎其神的,有緣我倒是想親眼見識呢。」
這人說的還算是好的了,誇張一點的,說他和藍忘機在戰場上一邊殺溫狗一邊打架的都有,其實當年他們的關係並沒有旁人傳的那般水火不容兩看相厭,但也有些小不愉快就是了。那段時間魏無羨天天到處挖墳,藍忘機總是撿不好聽的說,什麼損身損心性不是正途,甚至直接出手阻攔,而幾乎每隔幾天都要和溫狗來一場正面廝殺或是偷襲戰,兩人火氣戾氣都比較重,因此往往不歡而散。現在魏無羨聽人談論這些,恍如隔世——他忽然想起來,並非恍如,當真隔世了。
一人道:「依我看,含光君這樣大可不必嘛。活著的人都快死了,還顧那死人屍身做什麼。」
另一人附和道:「對啊,非常時期嘛。江宗主說得對,論邪,還有誰比溫狗更邪?反正他是站在咱們這邊的,殺的是溫狗不就好。」
魏無羨心道:「你們後來圍剿我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
不久,藍曦臣帶人起身,由孟瑤將他們引至修整處。聶明玦則回了自己房中,取了一柄修長的佩刀,帶在身上去找藍曦臣。
誰知,還未走近,便聽到二人在屋內交談。藍曦臣道:「可巧,你竟然到了明玦兄旗下,做了他的副使。」
孟瑤道:「多虧赤鋒尊賞識提拔。」
藍曦臣笑道:「明玦兄性烈如火,你能得他提拔賞識,實屬不易。」頓了頓,又道:「近來,蘭陵金氏的金宗主在琅邪一帶支撐頗苦,正廣納賢才。」
孟瑤微微一怔,道:「澤蕪君您的意思是……」
藍曦臣道:「不必如此拘謹。我記得你對我說過,希望在蘭陵金氏能取得一席之地,獲得父親的認可。現在你已在明玦兄旗下有了立足之地和可供施展的天地,此望是否依舊?」
孟瑤似乎屏息凝神起來,半晌靜默,答道:「……依舊。」
藍曦臣道:「我想也是如此。」
孟瑤道:「可我現在已經是聶宗主的副使了。聶宗主於我有知遇之恩,無論依舊不依舊,我都不能離開河間。」
藍曦臣略一沉吟,道:「確實如此,即便你想去,怕是也不好開口。但我相信,若是你開口詢問了,明玦兄會尊重你的選擇。萬一他不肯放人,我還可以勸解一二。」
聶明玦忽然道:「為何不肯?」
他推門入房,藍曦臣和孟瑤相對而坐,皆是神情嚴肅,見他出現,微微訝異,孟瑤霍然站起,還未開口,聶明玦便道:「坐下。」
孟瑤沒動。聶明玦又道:「明天我給你寫一封舉薦信。」
孟瑤道:「聶宗主?」
聶明玦道:「你可帶著這封信去琅邪,找你父親。」
孟瑤忙道:「聶宗主,您方才若是全聽到了,也該聽到我說……」
聶明玦打斷他:「我提拔你並非是為了要你報什麼知遇之恩,只是認為你能力足夠,為人也甚合我意,應該待在這個位置上。你若真想報我,戰場多殺幾條溫狗便是!」
聞言,一貫巧言善辯的孟瑤竟是噎住了。藍曦臣笑道:「你看,我說過的,明玦兄會尊重你的選擇。」
孟瑤眼眶發紅,道:「聶宗主,澤蕪君……我……」
他低頭道:「……我真的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聶明玦坐下,道:「不知說什麼,那便別說了。」
他把手中另一把佩刀往桌上一放,藍曦臣見了,笑道:「懷桑的刀?」
聶明玦道:「他在你那裡雖說安全,但也不可荒廢了功課。你叫旁人有空督促他,下次見面我要查他刀法心法。」
藍曦臣道:「原先懷桑還推說刀落在家裡了,這下可沒有理由偷懶了。」
聶明玦道:「說來,怎麼,你們以前見過嗎?」
孟瑤道:「澤蕪君,我是見過的。」
聶明玦道:「在哪裡?什麼時候?」
藍曦臣笑著搖頭道:「還是不要說了,畢生之恥,明玦兄你也不要再問了。」
聶明玦道:「在我面前還怕什麼丟臉,孟瑤說。」
孟瑤卻道:「澤蕪君既然不願說,那我也只能保守秘密了。」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一會兒說到正事,一會兒閒扯一番,比方才在會客廳聊得輕鬆隨意多了。聽他們聊天,魏無羨總忍不住想插嘴,然而又插不上,心道:「這個時候他們感情真不差。澤蕪君還挺能聊天的,怎麼藍湛那麼不會聊天?不過,他不會聊天,閉嘴也挺好的,話都被我說了,他就聽著『嗯』一『嗯』也蠻好。這叫什麼來著……」
不日,孟瑤便攜著聶明玦那封舉薦信離開河間,向琅邪出發了。
他離開之後,聶明玦換了一名副使,但依魏無羨所感,總是哪裡慢上半拍。孟瑤乃是難得機敏伶俐的人才,不說的他能會意,說三分的他能做到十分,乾脆利索,絕不拖泥帶水。用慣了他,再用別人,很難不比較高下。
一段時日過後,在琅邪苦苦支撐的蘭陵金氏快扛不住了,而藍曦臣又剛好赴另外一地支援,金光善改向河間發出求救,聶明玦應援而至。
一戰畢,金光善焦頭爛額地過來表示感謝,聶明玦言簡意賅地同他談了幾句,便問:「金宗主,孟瑤如今是做什麼的?」
金光善聽他提起這個名字,道:「孟瑤?這……聶宗主別見怪,這是個什麼人?」
聶明玦當即皺起了眉。當初孟瑤被踹下金麟台一事傳了許久,連旁人都知道這一出鬧劇,當事人絕不可能記不住這個名字,臉皮稍微薄點的人都不會好意思裝傻,偏偏金光善臉皮一點也不薄。
聶明玦冷聲道:「孟瑤是我原先的副使。我寫了一封信,讓他帶來的。」
金光善繼續裝傻,道:「是嗎?可我這邊從沒見到過什麼信,也沒見到過這個人。唉,要是我早知聶宗主派了副使過來,我一定好好招待。不過這中間是不是出了什麼差錯?」
他只敷衍道記不清、沒聽過此人。聶明玦臉色越來越冷,覺察其中定有端倪,便毫不客氣地告辭了。向其餘修士詢問了一陣,無所收穫,聶明玦找了幾個地方,隨意行走,路經一座小樹林。
這樹林十分幽僻,剛剛經歷了一場偷襲廝殺,戰場還未被清理,聶明玦沿路走,沿路都是身穿溫氏、金氏和少量其他家族服飾的修士屍體。
忽然,前方傳來「嗤嗤」的聲音。
聶明玦把手放到刀柄上,潛了過去。分林拂葉,只見孟瑤站在滿地屍堆之中,翻轉手腕,將一柄長劍從一名修士的胸膛裡抽了出來。
他的神色冷靜至極,出手又穩又快,謹慎至極,身上連一滴血也沒沾到。
這劍,不是他自己的劍,劍柄有火焰狀鐵飾,是溫家修士的劍。
劍法,也是溫氏的劍法。
而死在他劍下的那人,身穿的是金星雪浪袍。是蘭陵金氏的修士。
聶明玦把這一幕看在眼裡,一句話也沒說,刀鋒出鞘一寸,發出銳利的聲響。
聽到這個熟悉的出鞘之聲,孟瑤一個哆嗦,猛地回頭,魂魄都要飛了:「……聶宗主?」
聶明玦將鞘中的長刀盡數拔了出來。刀光雪亮,刀鋒卻泛著微微的血紅色。魏無羨能感覺到從他那邊傳來的滔天怒火,和失望痛恨之情。
孟瑤是最清楚聶明玦為人的,哐當一聲棄了劍,道:「聶宗主、聶宗主!請您等等,請您等等!聽我解釋!」
聶明玦喝道:「你想解釋什麼?!」
孟瑤連滾帶爬撲了過來,道:「我是逼不得已,我是逼不得已啊!」
聶明玦怒道:「你有什麼逼不得已?!我送你過來的時候,說過什麼?!」
孟瑤伏跪在他腳邊,道:「聶宗主,聶宗主你聽我說!我參入蘭陵金氏旗下,這個人是我的上級。他平日裡便看不起我,時常百般折辱打罵……」
聶明玦道:「所以你就殺了他?」
孟瑤道:「不是!不是因為這個!什麼折辱我不能忍啊,光是打罵我怎麼會忍不了!只是我們每攻下溫氏一個據點,我費了千心萬苦,嘔心瀝血出謀劃策,戰場上衝鋒陷陣,他卻輕飄飄地說幾句話、動幾下筆就把這戰功劃給了自己,說與我毫無關係。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每一次!我向他理論,他根本不在乎。我找旁人,也沒有人肯聽我說話。剛才他還說我的母親、我的母親是……我實在是忍無可忍,一時氣昏了頭,這才失手了!」
驚恐萬狀之下,他的語速飛快,生怕聶明玦不讓他說完就一刀劈了下來,交代事情卻依舊條理清晰,且句句強調旁人有多可恨、自己有多無辜。聶明玦一把拎起他的衣領,提起來,道:「你撒謊!」
孟瑤打了個寒噤。聶明玦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忍無可忍、一時氣昏了頭失手?氣昏了頭的人,動手殺人的時候,會是你剛才那種表情?會故意挑選這個剛剛廝殺過一場隱蔽樹林?會特意用溫氏的劍、溫氏的劍法殺他、偽裝成溫狗偷襲,好栽贓嫁禍?你分明是處心積慮,謀劃已久!」
孟瑤舉手發誓道:「我說的是真的!句句屬實!」
聶明玦怒道:「就算屬實,你也不能下手殺他!一點戰功而已!就那麼在意這點虛榮?!」
孟瑤喃喃道:「一點戰功而已?」
他顫聲道:「……什麼叫一點戰功而已?赤鋒尊,您知道為了這點戰功,我費了多少心血?吃了多大的苦頭?虛榮?沒有這點虛榮,我就什麼都沒有!」
聶明玦看著他熱淚盈眶、瑟瑟發抖的模樣,與他方才那冷靜殺人的一幕對比太過強烈,因此衝擊力太大了,畫面還未消退。他道:「孟瑤,我問你,我第一次見你時,你是不是故意作那副受欺壓的弱態,扮給我看,好讓我為你出頭?如果我沒為你出頭,你是不是也會像今天這樣,把那些人全都殺了?」
孟瑤喉結一滾,一滴冷汗落下來,剛想說話,聶明玦喝道:「不要在我面前撒謊!」
孟瑤一個激靈,把話頭吞進了肚子裡,跪在地上,周身戰慄,右手五指緊緊抓入土中。
半晌,聶明玦慢慢把刀收回了鞘中,道:「我不動你。」
孟瑤忽的抬起頭,聶明玦又道:「你自己去向蘭陵金氏坦白領罪吧。該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
怔了半晌,孟瑤道:「……赤鋒尊,我不能折在這一步。」
聶明玦道:「你這一步,走錯路了。」
孟瑤道:「您這是要我的命。」
聶明玦道:「你所說的話如若屬實,要不了。去,好好悔過自新。」
孟瑤低聲道:「……我父親還沒有看到我。」
金光善不是沒有看到他。
只是假裝不知道他的存在。
最終,在聶明玦的壓迫之下,孟瑤還是艱難地說了一個「是」字。
沉默一陣,聶明玦道:「起來吧。」
渾身脫力一般,孟瑤神情恍惚,從地上站起,踉踉蹌蹌走了幾步,聶明玦看他似乎要倒了,扶了他一把,孟瑤喃喃道:「……多謝聶宗主。」
聶明玦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樣子,轉過身去,誰知,忽聽他道:「……還是不行。」
聶明玦猛地回頭,不知什麼時候,孟瑤手裡多了一柄長劍。
他已將劍對準了自己腹部,神情絕望道:「聶宗主,我愧對你大恩。」
說著他便用力刺下。聶明玦瞳孔驟縮,劈手奪劍,可已來不及了,孟瑤手裡那把劍頃刻便刺穿了他的腹部,從背部透出,整個身體癱倒在旁人的血泊之中。
聶明玦怔了一瞬,搶上前去,半跪在地,翻過他身體,道:「你這是……!!!」
孟瑤臉色慘白,有氣無力地看了他一眼,苦笑道:「聶宗主,我……」
話未完,他慢慢垂下頭去。聶明玦扶著他身體,避開劍鋒,手掌按在他心口輸了一陣靈力。誰知,他突然身體微震,一陣陰冷的靈流綿綿不絕地自腹部傳來。
魏無羨早知有詐,倒不如何驚訝。可聶明玦恐怕是萬萬沒料到,孟瑤當真會對他下毒手。因此,當他動彈不得地看著孟瑤慢悠悠地從他面前爬起時,心頭仍是驚愕大於憤怒。
孟瑤該是精心算過了如何避開要害,他從容仔細地將那把長劍從自己腹部抽出,帶出鮮紅的劍鋒和一串血淋淋的小水花,按了按傷口,這便算處理好了。而聶明玦仍維持著方才去救助他的姿勢,半跪在地,微微昂首,與他目光對視。
聶明玦什麼都沒說,孟瑤也什麼都沒說,將劍插入鞘中,向他躬身一禮,頭也不回地飛奔而去。
剛剛乖乖認錯答應了要去領罪,轉眼便使詐假裝自殺暗算一記,逃得不知所蹤,聶明玦大概是頭一次見到如此厚顏無恥之人,而且這個人還是他從前一手提拔上來的親信。為此,他大發雷霆,與溫家修士對陣時也格外兇殘。待幾日後藍曦臣抽身應援前來琅邪助陣時,他怒氣仍未消退半分。藍曦臣一來便笑道:「明玦兄好大的火氣,孟瑤呢?怎麼不來澆熄你的火?」
聶明玦道:「不要提這個人!」
他對藍曦臣把孟瑤殺人嫁禍、詐死逃跑之事原封不動轉述一次,聽完之後,藍曦臣也怔然了,道:「怎麼會這樣?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聶明玦道:「被我當場抓住,還有什麼誤會?」
藍曦臣思索片刻,道:「聽他的說法,他所殺之人,確實有錯,但他確實不該下殺手。非常時期,倒也教人難以判定。不知他現在到哪裡去了?」
聶明玦厲聲道:「他最好不要被我抓到,否則我一定拿他祭我的刀!」
然而,竟是一語成讖,在接下來的幾年裡,孟瑤這個人就像是忽然消失了一樣,石沉大海,一點蹤跡也沒有了。
聶明玦原先對孟瑤有多欣賞器重,現在就有多深惡痛絕。每每提及總是一臉怒容,一言難盡,確定沒有消息後,便拒絕再和旁人談論此人。
聶明玦素不與人親近,鮮少與人交心,好容易一次有了一個得力妥帖、信任非常的心腹下屬,認可他的能力,亦認可他的為人,孰料此人的真實面目根本不是自己所認為的那樣,也難怪他反彈的情緒如此強烈了。
魏無羨剛這麼想著,忽然一陣頭痛欲裂,渾身骨骼猶如被戰車碾過一遭,微微一動便咯吱作響,動彈不得。睜開雙眼,視線模糊得只能勉強看清大殿冰冷的黑玉石鋪地上東倒西歪坐著許多人影。聶明玦似乎頭部受創,傷口已麻木,乾涸的血污凝固在雙眼和臉上,微微一動,又有溫熱的鮮血自額上爬下。
魏無羨訝然。
聶明玦在射日之征中幾乎是所向披靡,敵人甚至近不了他的身,遑論受這麼重的傷了。
這是什麼情況?!
身旁傳來輕微動靜,魏無羨用眼角餘光一掃,掃到幾團模糊的人影,勉強凝聚視線,才看清是數名身穿炎陽烈焰袍的修士。這些人正以一種嫺熟的跪姿,在地上向前膝行。
魏無羨:「……」
忽然,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壓迫感包圍了他,透過他聶明玦的四肢百骸傳達到魏無羨身上。聶明玦微微抬頭,只見黑色玉石鋪地前方的盡頭,是一張巨大的玉座。上面坐著一個人。
距離不近,聶明玦此刻又被血污迷了眼,看不清此人廬山真面目。然而,不用看清,他也猜到這是誰了。
這時,大殿殿門拉開,進來一人。
大殿中的門生都在地上跪著膝行,而這人除了在進門時微微躬身低頭行過了禮,並不和他們一樣,若無其事地一路逕自向前走去,穿過長長的玉石鋪地,走到盡頭,似乎附身聽玉座上那人說了幾句話,隨後才轉向這邊。
緩緩踱步至近前,這人靜靜打量一陣周身浴血仍強自支撐不倒的聶明玦,似乎笑了一下,道:「聶宗主,久違了。」
這聲音,不是孟瑤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