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簾已經挪身到最遠離冰盆的牆角處,但是那冷冷的白霧卻好像無處不在,順著她的鼻孔便鑽進了她的五髒六腑,一時間渾身都冷透了。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有今日之苦,也不是沒有來頭的。
太后這樣的身份,照例說已經是說一不二的尊貴了。可是太后並非玄燁生母,自然內裡子上,很多禮遇和尊榮便打了折扣。尤其在很多時候,玄燁每每偏向她,讓她太后顏面掃地。
如今好不容易她「失寵」了,太后又怎麼會不好好趁機發洩一下往日的怨氣呢?!
再加上去年的那件事,更是叫太后難堪——
扎喇芬的兩位陪嫁嬤嬤——當年太后親自甄選的老人,在去年年底時候被芬兒尋了個偷竊的過錯,攆出了公主府。這一舉動無疑是狠狠打了太后一個耳光,太后為此顏面大失,聽說還訓了機會訓斥過扎喇芬,可惜玄燁極護著芬兒,聲稱芬兒是替太后訓斥刁奴,此舉理當嘉獎——如此開玩笑似的話,卻是叫太后裡子面子都丟盡了。
如此「深仇大恨」,身為太后,又怎麼會忍下去呢?自然是要有怨報怨,有仇報仇。
當八大缸的冰塊融化了七八成的時候,白嬤嬤從次間走出來,笑著請蘇簾入內。
東暖閣是太后白日歇憩之地,兩年前剛剛重新大修過整個壽宣春永殿,東暖閣與梢間合並,又打通了東側耳殿,故而如今的東暖閣裡十分寬敞,不但能午睡休憩,更有足夠的空間供奉香燭於佛前。
最裡頭是一個覆蓋了明黃色絹帛的神龕,神龕高四尺、寬六尺。上供奉如來佛、未來佛、過去佛三尊赤金佛像,金光燦燦、神采奕奕。一尊鎏金宣德爐,日夜不停地焚燒著檀香。那味道濃郁得有些刺鼻。
而太后正端坐在西側長窗下的晝榻上,身上坐著象牙席子。手裡拿著一串一百零八子的沉香佛珠,正閉目,一臉沉靜地捻動著佛珠,口裡嗡嗡念著的似乎是《大悲咒》,而太后的表情,正是一臉的慈祥和悲天憫人,仿佛她便是菩薩,便是佛!!!
蘇簾看得忍不住心底裡發出冷笑:好一個母後皇太后!!
卻只能一步步走前。行跪拜大禮,蘇簾刻意高揚聲音道:「給太后娘娘請安!!」
太后卻恍若未聞,只眼皮略動了一下,眼睛稍開了一點縫隙,睨了一下跪在地上的蘇簾,然後又是一副入定老僧的模樣。口裡接著剛才的《大悲咒》繼續念叨著:「波夜摩那,娑婆訶,悉陀夜,娑婆訶,摩訶悉陀夜……」
梵文之聲。依舊嗡嗡不絕。
白嬤嬤低聲道:「太后娘娘每日都要誦讀大悲咒十遍,娘娘請莫要打擾。」
蘇簾深吸一口氣,壓下腹中的冷笑和胸中的怒火。便靜靜跪在距離太后一丈外的地方,面色愈發沉沉。
大悲咒總共七十八句,並不算長,可是太后念叨得極滿,又是十遍,粗粗一算至少便要半個時辰!那蒼老的而含混不清的嗡嗡之聲,不斷地在蘇簾耳畔回響,觸在堅硬方磚幔地上的膝蓋,漸漸生疼。而且不只怎的。蘇簾的頭也漸漸有些發疼,太陽穴更是隱隱發脹。身上也愈發酸軟無力,只有膝蓋上傳來的陣陣刺痛叫她保持著清晰。
終於。太后念叨完了,她緩緩抬起眼皮,冷漠地掃過臉色不正常蒼白的蘇簾,訓斥道:「哀家本是叫你來聽聽佛經,磨一磨品性,沒想到你是個愚頑之輩!佛前竟也如此儀態不整,當真是失禮!!」
太后哼了一聲,又一臉嫌棄地厲聲訓斥蘇簾道:「是哀家不該抬舉你!!」冷冷又哼一聲,繼續道:「罷了,哀家素來仁慈慣了,也不罰你什麼了!你走吧!以後不要來哀家宮中!!」
蘇簾心中的冷笑從未消解,不要來她宮中?那又是誰請她來了?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很有意思嗎?還是人的臉厚到一定程度,便可如此了。
蘇簾一句話也不說,忍著膝蓋上的刺痛和渾身的不適站了起來,在太后眼下,她不想露出絲毫懦弱,便直挺著身子,一板一眼地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告辭萬福,便一步步走出她的壽宣春永殿。
殿外,曬得臉色已經通紅的四禧看到蘇簾走出來,不禁歡喜地迎了上來:「娘娘您可算出來了,可真是急壞奴才了!」
四禧伸出手來攙扶她的時候,蘇簾便入抓到了浮木的落水者,全身九成的重量便都壓在了她身上。
四禧一驚,連忙穩穩地扶住,隨即道:「娘娘,您的手怎麼這麼冷啊!!」
蘇簾的嘴角掛著冷笑:「正殿裡整整八個碩大的冰缸,太后娘娘真看得起我!」這話原本該是惡狠狠的,可是蘇簾已經說不出那樣擲地有聲的語氣了,生生叫四禧覺得那是無力的訴苦。
四禧不禁眼中帶了淚花,回頭狠狠瞪了一眼那座宮殿,便小心翼翼地攙扶著蘇簾坐上肩輿。
一回到澹寧殿,蘇簾便再也撐不住了,渾身酸軟地便倒向了床榻。
「娘娘!娘娘!!」四禧臉色都遍了,她急忙去摸蘇簾的額頭,哪裡已經是一片滾燙了,便立刻吼道:「太醫!快去傳太醫——」
「繡裳,準備一套乾爽的衣裳來!!」
蘇簾的意識還算清晰,只是手腳無力罷了,臉頰、額頭又火熱交加……這樣的感覺,應該是找了風寒了吧?呵呵,一年中最熱的盛暑天裡,招了風寒——換了旁人,怕是都不會相信吧?
幾個貼身的宮女手腳麻利地替她換了衣裳,又有人將殿內的冰盆如數挪了出去,送她進被窩,又灌上一盞熱熱的奶茶,蘇簾才感覺稍微好了些。
四禧快步走出殿外,看到侍立在廊下的老太監金四,忙吩咐道:「快去熬一碗濃濃的薑湯來,娘娘發著燒,怕是著風寒了!」——娘娘最不愛喝的便是薑湯,這樣的吩咐,四禧只能避著蘇簾,私底下吩咐。
金四疑惑道:「如今是盛暑天,招了暑熱還有可能,怎麼可能是風寒呢?」
四禧氣惱地便吐露出來,恨恨道:「娘娘被擋在壽宣春永殿外曬了半個時辰,出了一身熱汗,可偏生太后娘娘的正殿裡拜了足足八個冰缸。如此大汗之後,受冷,誰受得了啊?!太后也是信佛的人,怎麼能做出如此……」後頭大不敬的話,四禧生生咽回了喉嚨裡,卻氣得臉紅如潮。
這時候,繡裳快步從裡頭走出來,急急忙忙對四禧道:「姑姑,白玉祛痕膏呢?我記得一直您替娘娘收著——」
四禧一愣:「怎麼了?你找白玉祛痕膏做什麼?」
繡裳眼裡帶淚:「奴才和繡綺她們給娘娘更衣的時候,看到娘娘的膝蓋已經紅腫得不成樣子了!」
四禧頓時心頭掀起萬丈怒火,怪不得,怪不得……娘娘上肩輿的時候,全靠她力氣給攙扶上去,她還以為是娘娘體虛受寒,沒想到竟然膝蓋都跪壞了!!四禧現在又惱恨,又後悔,忍不住便自責:「要是我陪娘娘進去就……」
卻狠狠將此事暫且撇開,飛快帶著繡裳先去翻找不知放在什麼地方的白玉祛痕膏。
蘇簾只覺得腦袋愈發沉重,這麼一躺下,便漸漸朦朧了,忽的,繡綺急忙進來稟報道:「娘娘,皇上來了!!」
蘇簾頓時頭腦清醒了泰半,急忙要撐著身子起來的時候,便見玄燁帶著一臉洶湧的怒火,大步流星便沖了進來。
發燒的人,都是一臉紅彤彤,乍看下去,還以為是紅潤潤的好氣色呢。
玄燁看著蘇簾那副「慵懶」的樣子,頓時火冒三丈,便怒火沖沖地訓斥道:「皇額娘叫你去聽佛經,你竟也不恭不敬,是誰給你的膽子?!!」
聲音十分震耳,蘇簾紅潤的面上掛著疏離而冰冷地笑,便那樣微微側著臉看他那副發洩怒火的樣子。
「是朕太縱容你了!縱容得你這些年越來越不成樣子!!!」
「你不是無知的小女子了!你該懂得長幼尊卑了!!太后跟前,也那般沒有禮數,沒有尊卑,你叫朕如何能繼續縱容你?!!」
玄燁的質問和訓責,一聲比一聲高,蘇簾卻只覺得耳朵嗡嗡叫,好像是太后年大悲咒的聲音在耳膜回響不絕。眼睛也漸漸模糊,連他的怒容都漸漸模糊了去……漸漸便聽不見他在吼什麼,總之都是斥責的話。
然後昏迷的前一刻,似乎聽到金四的聲音:「娘娘,薑湯熬好了……」
「明知道……我不喝薑湯的……誰、誰吩咐的……」蘇簾真的覺得很累,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明明是一整句話,怎麼吐出來就是斷斷續續的?
金四回話道:「是四禧姑娘吩咐的!」
他的話剛落音,蘇簾便隱隱約約聽見四禧的急切的腳步聲和急切的語氣:「娘娘,白玉祛痕膏找來了!繡綺,快給娘娘塗上!」
「白玉祛痕膏?!」這一聲重復,是玄燁驚訝而愕然的聲音。然後,蘇簾便什麼都不曉得了,擁抱她的是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