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阿克占氏來看望兒子,精心裝飾過的面龐微微沁出熱汗來。
蘇簾看了看時辰,便問:「今兒怎麼來得這麼早?才剛剛辰時而已。」——從六貝勒府到西山暢春園,坐車起碼要一個時辰呀!往常她都是巳時才能趕過來的。
阿克占氏今兒穿著一身十分清爽的淺水藍旗服,對襟圓領的款式,簡簡單單的繡了好意頭的纏枝蓮,腳下一雙三寸高杏子黃靈芝紋花盆底鞋,渾然襯得身形高挑了三分。她略顯圓潤的面龐上帶著盈盈喜色,行了萬福道:「回額娘的話,爺帶著福晉、妾身、幾位妹妹和小阿哥們都來了西山了。」
蘇簾一愣,「胤祚來靜明園避暑了?」
阿克占氏道一聲「是」,又滿臉喜色地道:「原本還擔心今年不會來了呢。可是皇上昨兒突然下了聖旨,馬上就要來暢春園避暑了。」
蘇簾捧著斗彩壽字紋茶盞的雙手微微凝滯,半晌才道:「怎麼突然就要來了?」
阿克占氏小碎步上前些許,低聲道:「額娘這下子——可高興了?」
蘇簾嘴巴凝結了,高興……嗎?她還真不曉得自己該不該高興……內心裡此刻,更多的是五味雜陳和鬧不明白。他——這到底是想幹什麼?
之前明明彼此冷著彼此,一下子突然沒個征兆地就要來了?她好不容易找回昔日的悠閒日子,此刻心裡,卻並不十分盼望他來。只是他要來了——不知是否是習慣性地,心裡卻又忍不住歡喜。——這就是所謂的矛盾心裡吧。
蘇簾扯著嘴角露出了個不像笑容的笑,心道:管他呢!且看看他葫蘆裡到底要賣什麼藥!!
只是蘇簾卻忍不住去往深了尋思,他這是要服軟呢?還是服軟呢?她是要原諒他的呢?還是原諒他呢?
人吶。想的事兒一多,晚上就容易失眠。
蘇簾連續失眠了三個晚上,雙眼底下便多了兩團烏青。跟只熊貓似的。
然後玄燁果然來了,不過他不是一個人來的。還帶了太后……這是經常的,除了太后,還有和嬪瓜爾佳氏和貴人王氏。
聽了小凌子匯報的消息,蘇簾登時臉都鐵青了。好啊,她還以為玄燁是想和解來的,和著不是和解,純粹是膈應她、氣她來了!!想明白了這點,蘇簾就忍不住恨恨磨牙了。
小凌子急忙道:「無論是和嬪娘娘還是貴人小主。都是懷著快六個月的身孕了,不可能侍寢。娘娘何不趁此機會請皇上來,重修舊好呢?」
「請他來重修舊好?!!」蘇簾滿眼凶光,「做夢!!!吩咐澹寧殿上下,給我緊閉大門,誰也不見!!!」
小凌子傻眼,「娘娘!」
蘇簾惡狠狠瞪了小凌子一眼,小凌子滿面苦澀,娘娘這又是倔脾氣犯了,誰也勸不來。還是有機會請六爺或者十三爺來勸勸吧。總這麼下去,也不是個事兒啊!
小凌子又道:「太后娘娘已經住進壽宣春永殿了,娘娘是否去請個安?」
蘇簾不由沉思了。若是她和玄燁真的徹底鬧翻了,那太后便是頭一號不能得罪的人。只是前些年的時候,她和太后有些不快,不過這幾年,倒是能保持面上的平和,太后也很多年沒找過她麻煩了。可是如今——怕是誰都以為她「失寵」了,保不齊太后便會算舊賬呢!
於是,蘇簾搖了搖頭,「緊閉宮門。對外稱病。」——她還是躲倆月吧,反正太后早晚要走。
小凌子只能萬分無奈地應了一聲「庶」。
然後蘇簾就回屋補覺去了。得先把那難看的黑眼圈解決掉才成啊……
只是,她想躲著。太后未必就肯叫她躲著。
蘇簾午後醒來,四禧深深鎖著眉頭,打簾子進來道:「娘娘,太后身邊的白嬤嬤來了,說太后請您去壽宣春永殿。」
蘇簾歎一口氣,玄燁一早就已經進了暢春園了,卻一直沒過來……這在很多人眼裡只怕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蘇簾很想問問,玄燁現在到底在幹啥,可是又拉不下臉開這個口。
四禧素來深知蘇簾心思,忙低聲道:「娘娘,您聽了別生氣,皇上他……去了和嬪處。午膳也是在哪兒用的。」
蘇簾的反應來得格外平靜,只道了一聲「知道了」,又吩咐道:「替我梳妝吧。」
已經是康熙四十年的六月中旬,再過幾日便是大暑,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蘇簾素來不愛在這個時候出門,尤其是一天中最熱的午後。午後的太陽最是毒辣,那當空的日頭如一團火辣辣的火焰,烤得人皮膚生疼。
陽光十分強烈,蘇簾坐在肩輿上,眼睛被刺得只能半瞇著,看著暢春園裡懨懨耷拉的花兒朵兒,身上不禁又出了一層薄汗。
壽宣春永殿殿門前,四禧攙扶著蘇簾下了肩輿,低聲道:「娘娘這幾日沒歇息好,大可告病不必來的。」
蘇簾苦笑了笑:「我這個時候,還是不要得罪太后娘娘的好。」
便見殿中兩位五六十歲,身著綠褐色宮裝、梳著大拉翅的嬤嬤迎了出來,「太后娘娘尚在午睡,煩請蘇娘娘在殿外等候。」
四禧眼底滑過一絲氣惱,卻悶聲不敢隨便開口。
蘇簾臉上亦是苦笑之色,早知道會是這樣——可她莫非還敢不來不成?
見那兩位嬤嬤退回殿中,四禧急忙喚著那打著華蓋的太監上前來,又華蓋的些許陰涼,蘇簾的確好受了些。
四禧加速扇動著手裡的繡了花鳥的納紗團扇,*的風便撲在蘇簾的臉頰和脖頸上,蘇簾看著四禧額頭那豆大的汗珠,便道:「別打扇子了,反正都是熱風。」
四禧便停了手,想著娘娘最怕熱,而澹寧殿中的冰塊從來都是足足的,白天黑夜不停地添冰,整個殿中,清涼一派,恍若春日。如此才從涼絲絲的殿中出來,乍然之身與酷曬之下,莫說娘娘這樣金貴的人,連她都覺得呼吸的每一口氣都仿佛是火焰一般,不一會兒,渾身衣衫便都濕透了。
熱汗從額頭上順著眉梢、沿著側臉蜿蜒而下,膩膩的叫人極不舒服,偏生要來太后這兒,必然要穿三層衣裳,打扮得足夠莊重才行。幸好她沒有擦脂抹粉,否則妝容花了,只怕添狼狽。
也是這些年,她的身子骨愈發嬌貴了,打著華蓋,都有些受不住了。
四禧看著自家娘娘身軀微晃的樣子,咬唇低聲道:「要不奴才派個人去告知皇上一聲?」
蘇簾原本苦澀的臉色不由滑過一絲冷笑:「他現在在和嬪處,涼快又歡愉著呢!你何苦去討人嫌?!」——何苦請了,他就不會來嗎?他一來就去了和嬪處,如今正是膩歪著呢!
「娘娘!您就不能低一回頭嗎?!」四禧一臉揪雜之色。
蘇簾笑著,微微搖頭:「反正……我不後悔就是了。」——日後哪怕只守著兒女,她的日子又不是不能過了。
這時候,白嬤嬤一臉端正從殿中走了出來,「娘娘萬福,太后娘娘已經午睡醒了,請您進去呢。」
四禧一喜,連忙攙扶和蘇簾上台階。
白嬤嬤卻伸手拉著,微笑道:「太后娘娘只請蘇娘娘進去,禧姑娘請在外頭候著。」
四禧臉上掀起一陣惱怒,她作為澹寧殿的頭號姑姑,何曾受到過如此待遇?
蘇簾看著四禧一副即將發作的架勢,幹嘛按住她的手臂,道:「四禧,你再這兒等我出來。」
四禧咬唇,只能低頭稱是。
入了正殿,一股冷氣迎面撲來,而蘇簾恰恰一頭熱汗,乍然受冷,頓時眼前一陣恍惚,過了一會兒方才稍稍適應了。定睛一看,原來壽宣春永殿的正殿中竟然擺放了整整八個碩大的青花瓷巨缸,散發的冷氣,如白霧一般,湛湛逼人!這正殿裡的溫度,與外頭堪稱天壤之別!!
太后這樣的年歲,如何受得了這麼多冷濕之氣?!——所以太后娘娘並不在正殿!!
白嬤嬤頓住腳步,笑道:「娘娘且在此消消汗,太后正在東暖閣更衣。」說著,她自己徑自進了東面次間暖閣裡。
初適應了些許正殿裡的陰涼,的確頗為舒爽。可是不過半刻鍾,汗水消了,便開始覺得冷了。因為蘇簾裡頭的裡衣、中衣都已經濕透了,如今冷氣襲在後背上,不禁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冷冷的、膩膩的,蘇簾的身子都已經在隱隱打顫了。
蘇簾緊咬著牙關,聞到從暖閣裡沁出來的供奉佛前的檀香的味道——素來篤信神佛的太后娘娘,其實不過是佛口蛇心罷了!!
可憐四禧,怕是還以為她進了殿,可以涼快舒服些呢!!
蘇簾最不喜歡穿的就是花盆底兒鞋,因為站立久了,這東西比穿高跟鞋還要累人,尤其那兩腳腳心位置,又疼又麻,著實難受得緊。這也是蘇簾此刻的感受。
太后報復舉動,在蘇簾的意料之中,但是報復力度卻超乎她的想象。其實她與太后的齟齬早就生了,從太后沒能住進慈寧宮,到太子狎玩戲子被罰跪那一日的頂撞,再到懲處了太后賞賜給扎喇芬的陪嫁嬤嬤。太后的怨恨,積存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