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起後的那個暑假,兩人大多在鎮子上的遊戲廳和檯球廳泡著。
那年代夏天沒空調,遊戲廳人多,悶得很。
煙味汗味融在渾濁空氣中,摻雜大小遊戲機震耳欲聾的樂曲聲,人影晃動,時不時有某個角落會爆出大笑。她穿著短褲,腿下黏膩膩出了不少汗,坐著也不舒服,挪動了會兒,想起件懸而未決的心事,仰頭去看斜後方的人:「路晨?」
他遞過來一個眼神,讓她說。
「那天在檯球廳,你為什麼要陪我打檯球?」
遠處爆出一陣哄笑聲,路晨望過去:「誰知道。」
她拽他胳膊:「說實話,是不是對我一見鍾情?」
路晨將臉靠過來,低聲回:「怎麼可能。」
歸曉把臉漲得通紅,咬住下唇也不再言語,撳下Start開了新局。差不多快輸光時,正準備走人,豈料一大盒新買的遊戲幣又被擱在眼前……
她更氣了,抓了滿手,全塞進投幣口。繼續輸繼續輸。
路晨倒不大在意,在她身後和海東聊天,偶爾無聊哼兩句歌。起初歸曉也沒留心,後來連輸幾局偷摸聽了兩耳朵,立刻就心花花怒放放了……到現在她都能一字不落背下來那首歌詞:「怎麼會迷上你,我在問自己,我什麼都能放棄,居然今天難離去。你並不美麗,但是你可愛至極,灰姑娘,我的灰姑娘……」
穿過那漫長的歲月。
車笛長鳴。
歸曉回頭望去,看到白光籠住孤零零的那一把暗紅色的傘。
這一瞬景象恰應了那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也不對,應當說:眾生皆行人。
有路過司機看到他們的車孤零零停在路上,踩了剎車:「要幫忙嗎?」
歸曉仿似被這話燙到,倉促掙脫他:「修好了,已經修好了。」
司機倒是個好心腸,告訴他們再往前邊開半小時就能看到二連浩特,既然修好就別耽擱了,夜路終歸不太安全。歸曉答應著,看人走了,路炎晨也起身將行李和工具裝好,繼續上路。
上一趟來,二連浩特是被雪覆蓋的。等他們進了城區,雪倒是都化了。
路炎晨接了個電話,很長,可他卻沒說幾句,惜字如金。
「是我爸嗎?」她小聲問。
路炎晨搖頭,撳滅手機:「過去領導。」
寬闊大馬路上沒太多的車,偶爾開過去幾輛都是那種類似北京吉普的俄產車。
她在猜路炎晨此時的心情,哪怕自己,也會因為他在錫林郭勒盟呆了這麼久,而對這裡,尤其對二連浩特這個城市有獨特感情。
這次是路炎晨定的酒店。
行李送進房間後,他告訴歸曉:「我離開前打了報告要出境,出了點兒問題,今晚要回去一趟。」當兵的出國難於上青天,這她清楚,先前在北京辦出境手續時,他也說了自己關係都在原來地方,讓她先不要管自己,辦她的。
所以他眼下這麼說,歸曉倒擔心了:「要不然你留在二連浩特,我去幫你見一面秦小楠媽媽,把戶口拿回來?」
「回來說。」
「你大概幾點回來?」歸曉想看看自己是要先睡,還是等他。
他看上去心情很不錯:「很快。」
「那我等你回來。」她送他出門。
路炎晨離開酒店,開車直奔電話裡被告知的地址。
夜風透過窗口吹進車裡,這麼冷的天氣,他的血卻是滾燙的。
歸曉簡直就是福星,萬萬沒想到,他褪下一身軍裝前最大的心願馬上就要實現了。那批偷車賊屬於走私販,販賣渠道非常成熟,和境外勢力也有勾結。那天警察初步審過偷車賊,簡直是如獲至寶,打了報告上去,順籐摸瓜,就在春節剛過收了網。
這一抓,抓到了意想不到的大魚。
本來中隊領導想把路炎晨連夜招回來協助審訊,可他人正好回來了,於是就在今晚提前開審。
很快,路炎晨開到了地方。
他將車往停車場隨便個角落一塞,下了車,往大樓右側那扇門走。幾個昔日合作過的特警看到他都招呼起來,一路過去,全都在叫「路隊」、「路隊」……
等進了門,有人從走廊倒數第二間審訊室出來,笑著寒暄:「這次順籐摸瓜抓來這些人,可都要記嫂子一功。」
路炎晨話音很低:「運氣。」
兩人低聲交談著細節,進了門。
這屋子沒有明顯光源,正中一扇玻璃隔開了審訊室和關押房。玻璃另一側,燈光下站著一排人。
路炎晨進了屋子,審訊室裡坐著的五個人先後回頭,對他點頭,無聲招呼。
此時的他風塵僕僕,一身便裝,從上到下都是毫無修飾和圖案的長褲、運動鞋,包括御寒棉服也素的不能再素,好像全身上下也就只有那一張臉最有辨識度,幾乎這裡每個人都認識他:這是奮戰在第一線九年,今年剛因重大傷亡事故,打報告自請離開的昔日反恐中隊長,路炎晨。
短暫安靜。
他們已經充分做好了準備,路炎晨倘若情緒偏激下,要如何應對——
畢竟路炎晨離開中隊就是因為這些人,他帶出來的骨幹在一夜間死傷過半,還有路炎晨的直屬上級,就是為了從這批人手下換回兩個無辜的老百姓,用自己做人質去交換,至今屍體都湊不整。
可路炎晨比他們想得都要冷靜。
他身影微動了動,拽開椅子,落了座,字一個個從嗓子壓出來:「我配合你們,審吧。」
標準的跨坐姿勢,他身子微前傾,凝視玻璃後那一張張臉。
毫不客氣地說,路炎晨以及手下不少人在外網上都被這些極端組織起了代號,明碼美金標價人頭。能被人這種「看中」,也說明了他對這些人也一定瞭解到了骨子裡,有他這個「外人」配合調查,事半功倍。
很快秦明宇和高海也到了,無聲無息到路炎晨身後半步停住,靜默聽著。
三小時後,審訊室門被推開。
嘴都順利撬開了,完全沒料到,還有更壞的事在後頭。
路炎晨一言不發向外走。
秦明宇帶著高海往外追:「這事兒還有商量餘地——」
「開什麼玩笑!」路炎晨劈頭呵斥,從褲兜往出摸煙,腳下不停地抽出一根,咬住過濾嘴點著了,慎重思考接下來要做的一系列準備,「這麼多年我也只碰到過兩次,你們誰都沒經驗,多少條人命在那兒!」臨時想找到和他經驗相差無幾的人,更來不及。
「萬一——」
「沒萬一。」
「要不要留什麼話給嫂子?」
路炎晨睨了他一眼,沒吭聲。
秦明宇簡直就是明知故問,所有審訊內容都是高度機密,半個字都不能露。
他推開走廊盡頭的鐵門,跳上秦明宇的車,將自己的車鑰匙拋向高海:「鑰匙送過去,讓她等著我。」他們都知道他訂的房間。
秦明宇也跟著上車,沒耽擱,急著給隊裡撥電話。
車開出去。
一路紅燈一路闖,路炎晨都沒含糊,只在穿過酒店樓下那條馬路,透過前擋風玻璃去望高處,目光掠過,沒來得及找到她的房間,就開過去了。
他捏著方向盤的手心有細密的汗冒出來,握得過於緊了,可手一有汗就打滑,更要攥緊。
彷彿發洩一般,長鳴車笛,前方吉普車被唬得讓開了,司機探出頭大吼:「幹嘛呢!大半夜的!這道上就兩輛車,也至於你這麼催?!」
他丟出去一個冷透了的眼神,油門猛踩,衝出了二連浩特城區的夜幕。
……
此時的樓上,那間房內溫暖如春。
歸曉趿拉著拖鞋離開浴室,端詳那張大雙人床幾秒後,開始換床單、被罩和枕套。
路炎晨還沒回來。
走廊外有人交談,樓下,似乎有舞廳,這些俗世雜音交纏著,都讓歸曉靜不下心。她又等了十幾分鐘,按耐不住撥了他的號碼。
「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關機?
低頭看看,的確是路炎晨的號碼,沒撥錯。手機沒電了?
歸曉胡亂猜測著,想要再撥試一試,許曜的電話突然進來了。
她接了,那邊叫了聲歸曉,她應聲:「我急著要打一個電話,你長話短說吧,要不然明天我再給你撥過去?」
「我就是心裡壓著事,想找人聊聊,」許曜難得這麼不通人情,低聲說,「彬彬檢查結果不太好,和國內診斷出來的腫瘤不一樣,還沒確診,但她這種更麻煩,要放療,放療能讓腫瘤治癒,可一旦有了這種病,復發幾率很高,每次位置還不同。」
歸曉靜了靜,不曉得說什麼。
許曜又講了幾句,全然是她聽不懂的病理和診斷術語。
她明白這是個傾訴電話,於是,壓下自己惦記路炎晨的心思,耐心聽起來。
不久,有人叩響了房門。
「你等會,別掛,我去開門。」歸曉一秒沒多耽擱,將手機丟到棉被裡,趿拉著白拖鞋跑到門廊上,只在開門前多了個心眼,湊著瞧去。
不是路炎晨,是高海?
門打開後,這個和歸曉有過短暫交集的漢子比上趟見她還要窘迫,結巴了半天,遞出一串車鑰匙:「嫂子,路隊給你的。」
歸曉一愣:「他人呢?」
高海愈發心虛:「有事,讓你等著他。」
「什麼事?要等到什麼時候?」
「盡快吧……」高海退後半步,挺愧疚地盯著歸曉,也不曉得要說啥,根本就什麼都說不得。
路隊沒交待過。過去他們出生入死的,有家屬的也都不在身邊,怎麼安慰人,大小伙子憋了足足半分鐘也沒想出來任何對策。再說,高海自己也亂得很,情況太複雜危險,腦子都要爆炸了,他可沒路炎晨那麼冷靜——
歸曉本就因為他關機擔心,再莫名拿到車鑰匙,送鑰匙的人又不肯多說半個字,愈是心慌:「……是不是出事兒了?」
「嫂子,」高海頓了半晌,重吁出口氣,「你保重。」
車鑰匙往她手裡一拍,轉身就大步跑。
歸曉急了,伸手要將人拽回來,硬是沒拽住:「高海!」
高海被她叫住,停步一瞬想到路隊人都走了還冒這麼大危險,九死一生的,眼眶猛地就紅了,頭也沒回,推開防火通道的木門,跑了。
她傻了,眼看木門重重撞回去,一聲巨響貫穿走廊。
如此站了許久,才模糊著想起來,許曜還在電話那頭等著自己。
回房從被子裡找到手機,想說話卻被哽住,只有自己不斷起伏的呼吸聲。
「歸曉?你要有事以後再說。」
心跳一聲重過一聲,深想一分就想哭,可又拚命安慰自己,歸曉,別多想,他一個脫了軍裝的男人還能有什麼危險?肯定是他遇到老戰友們喝多了,怕自己生氣。
他戰友又不會說話,各個都是傻大個,就會反恐。
完全不懂說了什麼荒唐的話,保重什麼的話,能亂說嗎……
「許曜,」歸曉提上口氣,「你先陪你老婆看病,人命關天,錢都是小事,等你回國——」
聲音抖得駭人。
「你那是不是出事兒了?」對方聽出不對,打斷。
「沒,」歸曉右手按著一陣陣抽痛的胃,輕喘了口氣說,「肚子疼,明天再給你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