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炎晨回來前,她都在傳達室裡和老大爺閒聊。
老大爺怕冷,嫌暖氣不好,就自己燒了個老式煤爐取暖。
歸曉念初中時,每個班都有個取暖的煤爐放在講台旁,她那時坐第一排最是受惠,可也要勞動,比如沒事兒添點煤球,用火鉗子通通火什麼的。十幾年過去了,今天做起來仍是駕輕就熟,就這麼弄著爐子,聽老大爺講鎮上幾戶富貴人家。
說著說著就輪到了孟家。
孟小杉婚後,幾年裡先後給中學捐修了廁所,全校供水換成了直飲水,還捐了新操場……每一樣都是積德的事兒。老大爺將那些善舉說完,拐到了孟小杉和秦楓那場震動全鎮的婚事,最後長歎一句:「秦家幾世修來的福氣,能找著孟小杉做兒媳婦,海家是真沒福氣。」
這感慨的,彷彿親眼見證了三家小輩的愛恨情仇。
歸曉笑笑,將凍得發僵的手指伸到火苗上方,繼續烤火。
不是海家沒福氣,是海東太能折騰。
生生造沒了一段大好姻緣。
當初孟小杉一門心思嫁海東,可海東玩心大,收不住花花腸子,就喜好和小姑娘們逗逗貧,吃吃飯,曖昧曖昧。他是覺得自己就是認幾個乾妹妹,沒做出格的事,也就料定孟小杉不會分手。當時倆人其實除了辦酒和扯證,和普通小夫妻早沒區別了。
可他還是不懂孟小杉,那是個能下得了狠心的女人。一場分手,說斷就斷,也是鬧得驚天動地,全鎮皆知,海東在孟家門外跪了一夜,找各種人說盡好話,可也沒勸到孟小杉回心轉意。但畢竟是初戀、初夜,等等所有帶了「初」字的都和海東有關,不難受是假的,孟小杉也因為這事頹廢了好久,過了兩個月還是緩不過勁兒來,在遊戲廳從早到晚也不回家,熬得沒了人形。
也就是那時,還是遊戲廳老闆的秦楓看不下去了,問孟小杉,要不跟了他算了,不敢說別的,絕對不會因為別的女人耽誤家庭。秦楓比孟小杉大了十二歲,整一輪,輟學過,也當兵過,回來就做生意,將鎮上這些小混混喜歡玩的地方都包下來,自己打理——這是孟小杉對秦楓的瞭解。而孟小杉家裡條件好,父親又是當時的鎮長,死活不同意,孟小杉也是心灰意冷就想嫁個人找點溫暖,非說她有了,不嫁不行。
於是剛過法定結婚年齡的孟小杉稀里糊塗嫁給了都沒怎麼處過的秦楓。結婚當天,海東瘋了似的鬧場,被秦楓昔日的兄弟,臨近幾個村子的那些「哥哥們」給帶走,鎖在屋裡整兩天,寫了保證書,不會鬧事了才放出來。
新婚夜後,歸曉在電話裡問孟小杉:「靠譜嗎?」
孟小杉給歸曉的話是,秦楓沒當兵前就混得好,當兵回來也混得好,證明這男人有養活自己的本事,再說他都三十多了又是混過很多年了,也沒見招惹什麼破爛男女事,就看出這人對男女關係態度端正,說到最後,孟小杉總結:「靠譜不靠譜的,我要真能分出來,就不至於和海東那麼多年了,」而後孟小杉又帶著剛哭過的鼻音,悶聲笑,「不過我真身驗過我老公,扛過槍的男人身材體力都好,你和路晨分手真可惜……」
最後說自己「有了」的孟小杉卻表示不想生孩子,秦楓上邊有一個姐姐兩個哥哥,在這方面沒壓力,不生就不生,也不糾結,一晃就到了現在。
日子久了,孟小杉和海東關係也沒那麼僵了,雖不常往來,有事還能彼此幫一把。
孟小杉對此的自我評價是:並非她有多大氣,而是當一個人日子過得好了,自然就記不得那麼多怨事了。雖兩人早沒過去那種感情了,但憑著少年的情分,最危急時刻能想到的人還是彼此。
煤燒得不太透,壓了火勢。
歸曉坐在小凳子上,拿鐵鉗子撥去燒得差不多的廢煤,想將火掀大些。
右邊上,窗戶被叩響。
她抬頭看到是他,馬上將手裡的鐵鉗子丟回簸箕,出了傳達室。
路炎晨提著三大塑料袋的菜和肉,其中一個袋子還在往下滴著水,匯了一小攤在水泥台階上:「怎麼出來了?」
「你媽來了,」歸曉說著,仍是心有餘悸,「我開始想陪她聊天,可她好像不太高興……我又怕說錯話,沒敢多坐就跑出來了。」
他斂了笑:「是不是受氣了?」
「沒……」歸曉見他這樣子,猜想是自己表述的太過火,又急忙將話繞回來,替他媽說好話,「你媽人挺好的。」
路炎晨沒說話。
歸曉又說:「她走前還讓我和秦小楠去你家吃午飯,我們要去嗎?」
「你想去嗎?」
路炎晨看她臉邊的碎髮隨冷風飄著,想去幫她捋順,可剛兩手都在菜場挑過生肉和蝦,不乾淨。想想還是作罷。
歸曉猶豫的空檔,他提了提手中的幾袋子東西:「買這麼多不吃浪費,進去吧。」
不去?歸曉又覺不妥。
他媽媽雖態度很差,但既然開口讓她過去吃飯,若不去,日後怎麼也是件心頭刺。或者至少要給一個合適的理由拒絕才好,這麼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就不去了,放在哪個長輩眼中都很不尊重人,更何況那是他媽媽。
歸曉心思散亂,想再和他商量,
一個穿著工作服,手裡拎著登記單的大男孩跑出來,叫了句晨哥,裡頭幾個客人在鬧事兒,擺不平。路炎晨將三個塑料袋子東西擱到鐵門一旁:「在這等會兒。」
歸曉點頭,他走出去兩步又說:「別拿袋子,上邊都是髒水,不乾淨。」
說完,就跟著那個大男孩走進去了。
自始至終秦小楠都裝成空氣在一旁待著,路炎晨走,才蹭到歸曉身旁待著。
於是他們兩個就依偎在傳達室外,等著。
約莫十分鐘過去,修車廠裡開出來一輛黑色轎車,開車的人是個年輕的修車工,因為臉上架著副藍色的框眼鏡,她對那臉還稍許有點印象。車經過歸曉身邊,那人特地搖下車窗說了句:「嫂子,晨哥讓你等著,別進去。裡頭有人動手了,我去叫兩個能制住他們的人來。」對方說完一腳油門,揚長而去。
動手了?
在二連浩特親眼見過他以一敵十幾個流氓,那時也怕,是怕他受傷。可在這裡,倒更怕萬一他下手不知輕重把人傷了……
歸曉想去看,方挪了半步就踢上了腳邊的塑料袋。
袋子裡的東西撲稜著,竟滾出來兩條大活魚,魚身上水淋淋的,在泥土地上這麼翻了兩下就裹了層髒泥。歸曉去撿魚,秦小楠也幫著捉,倆人折騰半天才算把那兩條髒不溜秋的東西重新塞回去,可也弄了滿手的水和泥。
歸曉看自己這狼狽樣,再去看小孩:「怎麼還買了魚?」不是有條小草魚嗎?
「路叔叔說要買回來備著,萬一你想吃大魚,怕沒有。」
歸曉心一輕,沒吭聲。
倆人鑽進傳達室和老大爺要了盆熱水,把自己手和衣服上泥都弄乾淨了。再出來,又是半小時過去,路炎晨還是沒出來,倒是又來了兩輛車。
「小姨子!」車上人跳下來叫她。
歸曉被叫得愣住,險些沒認出來那是海東。
眉目和五官都變化不大,但精神氣明顯是變了,沒有當年那股痞氣,倒更像歸曉平時外頭出差碰上的那種土老闆。他看上去並不清楚歸曉在這兒,挺高興和她寒暄了兩句話:「我先進去,我們村幾個小刺兒頭在這兒惹事,我去幫路晨教育教育。一會兒細聊!」
海東帶了幾個兄弟這一來,事情處理的利索又解氣。
路炎晨和沒事兒人一樣出來,拎了幾個袋子帶著歸曉和秦小楠進去時,海東正叼著根煙,跨坐在廠房大門口的一個臨時搬出來的板凳上,去看面前雙手抱頭蹲下的三個小年輕:「倒是真都出息了哈,也不問問這家修車廠是誰家的?」
「海東哥,我們就是想早點兒提車……」
「少他媽廢話,」海東懶得廢話,見路炎晨經過,夾著煙的手指他,「叫晨哥。」
此起彼伏的「晨哥」。
路炎晨眼睛都沒斜一下,邁進廠房。
歸曉不知怎地,忍不住笑,好像都有幾百年沒見過海東狗仗人勢,路晨冷眼旁觀的那種畫面了。海東見歸曉這麼一樂,似乎也牽動了對過去的回憶,心情倒好得很,狠狠刮了下蹲在最前頭的小子:「還不走?」
三個人如臨大赦,點頭哈腰地起來,不停說著「有空吃飯啊,海東哥」,「海東哥最近生意做得大,也別忘了同村兒的弟弟們」,「海東哥給晨哥捎句話,我們擺酒謝罪,謝罪」……歸曉沒再往下聽,追上路炎晨。
秦小楠被路炎晨打發去屋裡做練習冊了。
她找到廚房,路炎晨正不慌不忙捲了袖口,將弄髒的魚倒進水池子,沖洗乾淨。
一時間,小廚房裡只剩了各種單調的聲響,刮魚鱗,剪刀丟進池子,洗菜,刷鍋……歸曉就和過去一樣,旁觀他弄這些,也插不上手。
她將頭抵上門框:「我不去的話,也要親口和你媽說一聲吧?」
路炎晨擰開水龍頭,就著那刺骨的自來水,打肥皂將自己手心手背裡裡外外都洗乾淨,摘了繩上掛著的毛巾,擦乾一雙手:「不用,我會和她說。」
他忍讓是必須的,而歸曉不必在這上面受一絲一毫的委屈。
「魚想怎麼吃?」他突然問。
「這是什麼魚?」
「桂魚。」
歸曉腦子裡蹦出來第一個念頭:桂魚好貴。
自從他昨晚結了那段飯錢,歸曉就始終心裡不舒服。那頓飯是她特意讓表弟找了貴得地方,心甘情願要送上門去給表弟夫妻狠宰一頓的,沒想到最後是路炎晨買了單。歸曉聽服務員一說就趕緊要了發票,說是要報銷,其實是為了看總價。發票拿來,表弟夫妻也看得咋舌,直誇路隊真是出手闊綽。表弟這麼一句誇,讓她更不舒服了。
可又不能直接說:路晨,你以後錢的事兒都放著別管,讓我來,等你緩過來再說……
那條去了鱗鰓,洗淨瀝乾的魚還在等著宣判。
她暫時收回思緒,想了想說:「松鼠桂魚吧。」
……
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挑嘴,是真不嫌麻煩。
路炎晨似乎是暗歎了口氣,正瞧見外頭解決了小刺頭們、滿臉堆笑摸到廚房來邀功的海東,從褲袋摸出張票子,丟出去:「去,買包澱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