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中大約是貢著數甕新起出來的冰雕,將暑意都隔在了外頭,只餘下一個清涼自在天地來。
雲徹見四下無人,心下不安,只得拱手道:「或許令嬪娘娘一時遠離,微臣不便久留,先行告退。」
他正要轉身離開,只覺得肩上微微一重,似有翩翩的蝶停駐在了肩頭。他側過臉,之間綃紗之後,伸出一隻皓白的柔荑來,雖然上方掩蓋著明紫綃紗方絹,亦可看清那柔軟無骨宛若削蔥的纖細手指。隔著一掛水晶珠簾,有透徹如水的女子聲音傳來,彷彿也沾染了水晶的清透:「雲徹哥哥,你便等不得我一等了麼?」
雲徹腦中一蒙,只得鎮聲道:「微臣凌雲徹,拜見令嬪娘娘。」
嬿婉的笑聲輕柔得如攀上枝頭的紫籐軟蔓:「雲徹哥哥,你也太不誠心了。連頭也不轉過來,怎麼拜見呢?」她手指微微一動,像水蛇般繞上了他裸露在外的脖子。雲徹不自覺地打了一個激靈,只覺得攀附上自己的那雙手指尖冷若寒冰,卻柔軟如綿,所經之處,便似點燃了小小的火苗,一點一點舔著他的皮膚,讓他無端地生出一種原始的渴望來。
嬿婉的氣息溫柔地拂在他的耳邊,輕輕道:「雲徹哥哥,你怎麼不回頭看看我?」那樣蠱惑的聲音,讓他渴望又心生畏懼。記憶中的嬿婉並沒有這樣柔媚至死的聲音,他真的很怕一回頭,見到的不是嬿婉,而是一張傳說中的詭魅的狐狸面孔。可他不能不轉過頭去,嬿婉的手已經撫摸到了他的嘴唇,溫柔的逡巡著。他不由自主的轉過身體,喚道:「令嬪娘娘……」
他的目光在一瞬間看到了嬿婉潔白而裸露的肩頭和手臂,像是新剝出的荔枝肉,微微透明,白而凍,卻散發著溫暖的熱氣。她身體的其他部分 都被一塊薄得近乎透明的紅綃緊緊圍住,勾勒出美好而誘人的曲線。可她的身體,怎美得過她刺客微漾的星眸、豐潤的紅唇和那欲嗔未嗔的笑容。
他,沒有見過這樣的嬿婉。從來沒有。
一定,是哪裡除了錯。他狠狠咬了下自己的舌尖。痛,咬得用力,連血液都沁了出來。嬿婉只是一笑,手臂蜿蜒上他的脖子,欲去吻他唇邊新沁出的鮮紅的血。
疼痛在一瞬間清醒了他的頭腦。一定是哪裡不對!一定是!
他趁著那一分清醒霍然推開她,掙扎著道:「令嬪娘娘請自重。」
「令嬪娘娘?」嬿婉輕嗤,在他耳邊吐氣如蘭,「哪個娘娘會這樣來見你。」她伸出染成粉紅色的指尖在雲徹掌心悄然迴旋,有意無意的撓著,所到之處,便引起肌膚的一陣麻栗,她的身體越發靠近他,「我是你的嬿婉妹妹。」
「嬿婉?」他艱難地抗拒,「嬿婉不會如此。」
她的手指在他的胸口畫著圈,透著薄薄的衣衫,那種酥癢是會蔓延的。嬿婉顯然是新沐浴過,梨花淡妝,蘭麝逸香,渾身都散發著新浴後溫熱的氣息,在這清涼的小世界裡格外酥軟而蓬勃。嬿婉的身體貼上了他的身體,哪怕隔著衣衫,他也能感受到那玲瓏有致的身段,是如何成了一團野火,讓他無法克制從喉間浸逸而出一縷近乎渴望的呻吟。嬿婉輕聲道:「我如果嫁給你,我們夜夜都會如此。」她輕吻他的耳垂,「雲徹哥哥,我是這樣思念你,你感受到了麼?」
雲徹掙扎著挪動身體,他的挪動顯然無力而遲緩,瀰漫的想起成了一張無形的網,將他控得無處可逃。他的腦海裡如同浮絮般輕綿而無處著力,聲音亦如此微弱:「不,不……」
「為何要說不?」嬿婉俯身在他之上,幾欲吻住他的唇,「難道除我之外,你心裡喜歡上了別人?」
嬿婉似笑非笑的看著他,是如此篤定而漫不經心,她認定了的,他心裡只有她,再無旁人。可於雲徹,卻恍然有驚雷貫頂,他沒有答案,可那一瞬間,是有一張頗為肖似卻神情迥異的面孔出現在了眼前。
是如懿!
居然是如懿!
大約是殿閣中太清涼,大約是氣氛太曖昧,大約是他昏了頭腦,在這一刻,他想到的居然是如懿。
彷彿有冰水湃入了頭腦的縫隙,徹骨寒涼。他霍然站起身來,推開柔情似水的嬿婉:「你對我做了什麼?」
嬿婉微微詫異,面頰酲紅,唇若施朱,呼吸猶含淺淺柔香:「我能對你做什麼?雲徹哥哥,這不是你一直以來所想的麼,我只如你所願罷了。」
「不!那是你的意願,不是我的。」他盯著嬿婉,目光清冽如數九寒冰,「為什麼這樣?」
「為什麼?」嬿婉苦笑,「若不是因為沒有孩子,我怎麼會落到如此田地?雲徹哥哥,我過得並不好。我只是不想再受人欺凌,為什麼這樣難?」有清淚從她長而密的睫毛間滑落,「我只想要一個孩子,讓我後半生有個依靠而已。雲徹哥哥,我只希望那個孩子的父親是你。」
「是我?」雲徹愕然而惱怒,「你用這樣的方式選擇是我?」他別過頭,見案几上有一壺茶水,立刻舉起倒入口乾舌燥的喉舌,以此喚來更多的理智和清明,「你選擇的是皇上,不是我!」
「那有什麼要緊?」嬿婉紅了雙眼,「只要你是我孩子的父親。」
是惱怒還是羞辱,她用這種方式來貶低自己,貶低她。他終於道:「你有皇上!」
嬿婉有些急切:「皇上與我,或許沒有子嗣的緣分!而且皇上老了,並不能讓我順利有孕。我已經喝了那麼多坐胎藥,我……我只想要個孩子!你比皇上年輕,強壯,你……」
雲徹搖頭:「不!如果你有了孩子,會怎麼對我?借種生子之後,我便會被你殺人滅口,不留任何痕跡。你要除去我,太簡單了。」
嬿婉驚詫地看著他,柔弱而無助:「雲徹哥哥,我們多年的情分,你居然這樣想我?」
「斷得一乾二淨,不留任何餘地,是你一貫的處世之道。」雲徹的眼裡有一點因憤恨和失望而生的淚光,轉瞬乾涸,「你找我,不過是我有可利用的地方而已。」他奮力支撐起身體,「令嬪娘娘,但願你能留住一點我對您最後的善意想像。」他起身,跌跌撞撞離去。
嬿婉望著他離去的背影,頹然坐倒在榻上,眼角的淚光漸漸鋒利,成了割人心脈的利刃。春蟬驚惶地闖入:「小主,凌大人怎麼走了?他會不會說出去?」
嬿婉疲憊地搖頭:「本宮不知!」
春蟬慌不擇言:「可借種的事……按著咱們原定的想法,只要日後成功,一定得出去凌大人滅口。可現在……」
嬿婉的面色蒼白似初春的雪,是冰冷僵死般的殘喘,在鬆弛的盡頭散發著無力的七夕:「他走了也好,至少以後不必本宮來殺他了。」
春蟬的手按在了嬿婉的肩頭,像是扶持,亦是強逼自己的安慰。可她還是害怕,從骨子裡冒出的寒氣讓她手指發顫。她自言自語道:「他不會,也不敢。對不對?小主。奴婢看得出來,他是在乎您的,他對您有情有義。其實他是個挺好的人,真的!」
嬿婉支著明亮的額頭,低眉避過春蟬驚懼的面容,引袖掩去於這短短一瞬間掉下來的清亮淚珠:「他當然是個好人,可以依托終身的人。可春蟬,本宮和你不一樣。本宮也曾經是好人家的格格,卻入宮做了奴才,還是不甚體面的奴才。本宮再不想吃那些苦了,一輩子都不想再被人欺負。本宮沒有辦法,所以只能找這個好人,也只能去欺負一個過得不如本宮的好人!」
春蟬甚少見她這般感傷而無助,她嚇得一個激靈,全然清醒過來,跪下道:「小主,您別這麼說……你是有福氣的……」
「春蟬,你放心,只要你好好跟著本宮,本宮不會讓你只是一個卑賤的奴才。一定不會!」嬿婉靜靜說完,面上的頹廢哀色旋即逝去,她咬著唇狠狠道,「沒別人可以幫本宮,那就算了!」她死死按住自己的小腹,含著暴戾的口吻,森冷道,「既然我得不到一個孩子來固寵,那麼……」她沒有再說下去,只是恢復了如常的冷靜,看了春蟬一眼,「那爐香原來那麼沒用,去倒掉吧。」
雲徹走了好一段路,尋到廡房裡換回自己的衣裳,又一氣灌了許多茶水,才漸漸恢復清明的神志。同住在廡房的侍衛們都睡熟了,濁重的呼吸混著悶熱的空氣叫人生出無線膩煩。他透著氣,慢慢摸著牆根走到外頭。甬道裡半溫半涼的空氣讓他心生安全,他靠在牆邊,由著汗水慢慢浸透了衣裳,緩緩地喘著氣,以此來抵禦方才曖昧而不堪的記憶。印象中嬿婉美好純然的臉龐全然破碎,成了無數飛散的雪白碎片,取而代之的是她充滿情慾的媚好的眼。他低下頭,為此傷感而痛心不已。片刻,他聽到響動,抬起頭,卻見如懿攜著惢心並幾個宮女從不遠處走來。
他心頭驀然一鬆,起身守候在旁:「皇貴妃娘娘萬福金安。」
如懿頗為詫異:「這個時辰,凌大人怎麼在此?」
雲徹有點窘迫,很快道:「侍衛巡夜,微臣怕她們憊懶,特意過來查看。夜深,娘娘怎麼還在外行走?」
惢心笑道:「宮裡請了喇嘛大法師在雨花閣誦經,小主剛去雨花閣祈福歸來。」
雲徹道:「娘娘虔誠,一定會心想事成。」
如懿示意眾人退後幾步,低聲向他道:「凌大人身體不好?臉色怎麼這樣難看?」
雲徹無奈苦笑:「娘娘,微臣只是見到自己不願見到的改變。想不通舊時的人,舊時的事,怎會面目全非?」
如懿的笑容溫暖而沉著:「是人都會變。比起十四歲初入潛邸時的我,如今的我可以說是面目全非。所以不要執念於你過去的所見所聞,能接受的變化便接受,不能接受便由他去。你所能控制的,只有你自己。」她說罷,扶過惢心的手,帶著溫靜神色,緩步離開。
雲徹一瞬間的恍惚,這個與嬿婉眉間有著積分相似的女子,這個正當韶華盛放的女子,有著不同於任何女子的沉穩篤定。或許這是她在深宮中失去的,亦是收穫的。他望著她,保持著靜默的姿態,目送她離開,卻清晰地記得,自己在迷糊的一刻,清醒地想起她的臉。
那,才是對於他自己,最撼動心扉的變化。
皇帝的萬壽節是八月十三。自過了七月十五中元節,來自密宗的大法師安吉波桑便領著一眾弟子入紫禁城,暫住在雨花閣中修行祝禱,為皇室祈福,直到八月十五中秋節。
這是宮中難得的盛事。因為寶華殿主供釋迦牟尼佛,而雨花閣則是藏傳佛教的佛堂。藏傳佛教盛行於川藏,又與和清朝皇室緊密連接的蒙古息息相關,所以宮中篤信藏傳佛教之人眾多。上至太后,下至宮人,無一不虔誠膜拜。
如懿統攝六宮,對此等大事自然不敢怠慢。一來孝賢皇后去世後,皇帝鬱鬱寡歡,少於嬪妃親近。二則自乾隆十二年四川藏族大金川安撫司土司官莎羅奔公開叛亂,朝廷派兵鎮壓失敗,皇帝一怒之下改用岳忠琪分兩路進攻大金川,莎羅奔潰敗乞降,頂佛經立誓不再叛亂,宮中祈福,也可求國家祥和。三則金玉妍所生的九阿哥身體孱弱。大約是懷著身孕時為孝賢皇后的喪禮操持勞碌,有許多不可避免的禮儀勞頓,所以九阿哥出生快一個月了,總是多病多痛,連哭聲也比同齡的孩子微弱許多。整個人瘦瘦小小的,便似一隻養不大的老鼠,一點響動都會驚起他不安的哭聲。玉妍格外心疼幼子,日日召了太醫貼身守護。她原本一心信奉李朝的檀君教,除了必需的例行公事,從不進供奉牟尼佛的寶華殿與供奉藏傳教密宗的雨花閣,也不過問宮中一切從佛。如今她愛子心切,也不太顧得,除了每日早晨必將前一日親手抄寫的經文送來請大師誦讀,也常常派貼身的是女宮婢前來跟著法師們誦經描畫經幡。只是自己絕不進雨花閣敬香禮佛的。
如此,法師們便在雨花閣住了下來,每日日晨昏敬香,虔誠不已。
這一日如懿從雨花閣回來,手了安吉波桑大師所贈的一把藏香並一個青銅香爐,便吩咐菱枝點了起來。如懿問了三寶幾句皇帝萬壽節的準備,便也讓他退下了。
菱枝點了一把放在窗台下,連連道:「好沖的氣味,可比沉水香沖多了。」
如懿笑道:「藏香不僅是對上師三寶的供養,並且積聚無量無邊的福智二資,對身體、氣脈及心神多有裨益。也是安吉波桑大師有心,才贈了本宮一小把。」她轉過頭見殿中只有菱枝帶著小宮女忙碌,便問:「惢心呢?方才沒跟著本官去雨花閣,此刻人也不在宮裡。」
菱枝抿嘴一笑:「惢心姐姐還能去哪裡,估摸著到時辰該請平安脈了,親自去請江太醫了。」
如懿會心一笑,低頭輕嗅那藏香,道:「這香味雖有些沖,但後勁清涼醒神,等下留出一份送與太后。」
菱枝正答應著,如懿側首望向窗外,見江與彬惢心並肩穿過庭院,有風輕柔地捲起她們的衣衫,將袍角卷在一起,江與彬亦從容含笑,體貼地彎下腰,為惢心拂好裙角。
如懿看著他們,彷彿看見昔年的皇帝與自己,如此兩情相依,彼此無猜疑。
二人很快進來,如懿笑著道:「再不許你們成婚,便真是我的不是了。」
惢心有些不好意思,轉身站在江與彬身後去了。江與彬垂衣拱手,一揖到底:「多謝皇貴妃垂愛。」
如懿由著江與彬請過了平安脈,江與彬道:「娘娘一切安好。」
如懿撫了撫手腕,淡淡笑道:「安好便罷,能不能有子息,也在天意,非我一人主宰。」
江與彬道:「聽說皇貴妃近日總在雨花閣祈福,與大法師頗為相熟,娘娘積福積德,一定會有福報的。」
如懿笑道:「說來也怪,我與波桑大師素未謀面,卻一見如故。法師年未至四十,但佛學精通,總讓人有清風佛面,豁然開朗之感。」
江與彬垂眸笑道:「密宗有通靈一說,想來大法師便是如此。」
如懿略略思忖,撫著塌邊一把紫玉多寶如意,慢慢道:「其實你與惢心兩情相悅已久,我很該早些把惢心指婚給你。一則是我的私心,身邊除了惢心並沒有另外可以信任的人。二則宮中多事之秋,也離不開惢心,便一直耽誤了你們。本宮已經想好,今年還在孝賢皇后的喪期,明年三月過後,和敬公主出嫁,便把惢心指婚於你。希望你能好好待她。」
江與彬深色激動,跪下道:「有皇貴妃這句話,微臣便是再等上十年也是心甘情願的。」
如懿笑道:「你等得住四年,惢心可等不住。本宮都已經在想,若你們生下孩子,一定要常常帶來,在本宮身邊做個半個義子,便算也享了天倫之樂。」
惢心含笑帶淚,對著江與彬認真道:「我且告訴你,便是小主賜婚了,每日宮門下鑰前,我都會來侍奉小主,天黑才回家。你可不許管我。」
如懿笑得撐不住:「瞧瞧,這還沒有嫁人呢,便已經這樣霸道了。叫人還以為翊坤宮出去的,都被本宮慣的這樣壞性子呢。」
江與彬的笑意縱容而寵溺:「惢心說什麼,微臣都聽她的。」
如懿微微含笑,彷彿能從江與彬的寵溺與愛意裡探知幾分往日的時光。但,那終究是往日了。
是夜,如懿便如往常一般在暖各種沐浴梳洗。誦經祈福之後,便為皇帝萬壽節的生辰之禮忙碌了很久。孝賢皇后新喪,皇帝的萬壽節既不可過於熱鬧,也不能失了體面,更是要讓嬪妃們嶄露頭角,安慰皇帝。如懿新攝六宮事,不能不格外用心操持。
如懿沐浴完畢,惢心伺候著用大幅絲綢為她包裹全身吸淨水分,來保持身體的光滑柔嫩。孝賢皇后在時最愛惜物力,宮中除了啟祥宮是特許,一例不許用絲綢沐浴裹體。然而孝賢皇后才過世,自金玉妍起便是大肆索用絲綢,那一陣綠筠與她親切,便也不太過問,更喜與玉妍討教容顏常駐的妙方,也開始享受起來。皇帝素來是喜好奢華,如懿有意鬆一鬆孝賢皇后在世時六宮節儉之狀,便也默許了。由此宮中沐浴後便大量使用絲綢,再不吝惜。
銀朱紅紗帷垂地無聲,如懿用一把水晶釵子挽起半松的雲鬢,身上披著一身退紅絳綃薄羅衫子,身影如瓊枝玉樹,掩映其下。身側的碧水色琉璃缸裡滿蘊清水,大蓬的粉紅雪白亮色晚蓮開得如醉如仙。遠遠有菱歌聲和著夜露清亮傳來,想是嬿婉宮中,正陪著皇帝取樂。聽聞嬿婉新出了主意,命人採來晚開的紅蓮,又於夜間捕來流螢點點,散於殿閣中,湘簟月華浮,螢傍藕花流,自是合了皇帝一貫雅好風流的心意。
惢心聽著那銀絲般縈縈不斷的曲聲,只是笑吟吟向如懿絮絮:「小主今夜披於身上的衫子真好看,紅而不嬌,像是內務府新制的顏色。」
如懿知她不願自己聽著旁人宮中承寵歡笑,便也有一句沒一句地道:「半月前皇上讀王建的《題所賃宅牡丹花》,其中一句便是『粉光深紫膩,肉色退紅嬌』,只覺那『退紅』二字是極好的,只不知如今能不能製出來,便叫內務府一試。內務府絞盡腦汁只作出這一匹,顏色濃淡相宜,嬌而不妖,果然是好的。」
那幽幽的一抹退紅,是明婉嬌嫩的華光瀲灩,有晚來微涼的潮濕,是開到了輝煌極處的花朵,將退未退的一點紅,嬌媚而安靜地開著。
惢心撇嘴笑道:「如今小主新攝六宮事,只弄個退紅顏色也罷,便是天水碧那樣難的料子,內務府怕也制的歡喜呢。生怕討好不了小主。」
如懿斜睨她一眼,撲哧一笑,伸手戳了戳她笑得翹起的唇:「你這小妮子,越發愛胡說了。」
如懿任由惢心用輕綿的小撲子將敷身的香粉撲上裸露的肌膚。敷粉本事嬪妃宮女每日睡前必做的功課,日日用大量珍珠粉敷遍身體,來保持肌膚的柔軟白滑,如一塊上好的白玉,細膩通透。
如懿輕輕一嗅,道:「這敷體的香粉可換過了麼?記得孝賢皇后在時,這些東西都是從簡,不過是拿應季的茉莉、素馨與金銀花花瓣擰的花汁摻在珍珠粉裡,如今怎麼好像換了氣味。」
惢心一壁撲粉一壁道:「小主喜歡白色香花,所以多用茉莉、素馨、梔子花之類,其實若是肌膚好顏色,用玫瑰與桃花沐浴是最好不過的。不過奴婢這些日子去內務府領這些香粉,才發覺已經不太用這些舊東西了。說是皇上偶爾聞(……缺)小主用的香粉,是用上好的英粉和著益母草灰用牛乳調製的,又用茯苓、香白芷、杏仁、馬珂。白梅肉和雲母拿玉錘研磨細了,再兌上珍珠粉用的。這還不是只給咱們宮裡的,但凡嬪位以上,都用這個。」
如懿出身名門,見慣了這些豪奢手段,然後聽的惢心一一說來,也不覺暗暗咋舌:「孝賢皇后在時最節儉不過,連嬪妃們的衣衫首飾都有定例。如今人方走,大家便物極必反,窮奢極欲起來,也沒個管束。只那馬珂一例,便是深海裡極不易得的海貝,幾與珊瑚同價。」
惢心聽得連連吐了舌頭道:「聽聞嘉貴妃還未出月子,便已經每日用桃花擰了汁子擦拭身體,還催命太醫院炮製讓身形回復少女柔嫩的香膏,用的什麼蘇合香、白膠香、冰片、珊瑚、白檀,那些稀奇古怪的名字,奴婢記也記不住,珍珠更是非南珠不用。只是皇帝寵她又生了阿哥,沒有不允的。」
如懿聽的連連蹙眉,片刻方輕笑:「世人總是愛做夢,希望重回少女體態,只是若失了少女身段,還配上一副少女心腸,那便是真真無知了。」
惢心道:「她哪裡是無知,是太過自信。以為純貴妃抱病,又失了大阿哥和三阿哥兩個靠山。她便仗著自己生了三個皇子,又新封了貴妃協理六宮,便自以為的得了意了。」
細白的珍珠粉敷及了身體的每一個角落,讓本就雪白的肌理泛著更不真實的白色。如懿悵然道:「嘉貴妃自然得意。其實能像她一般急欲保養也是好的,哪裡像我,或許沒有生養過的人,終究不顯老些。」
惢心知如懿一生最痛,便是不能如一個尋常女人般懷孕生子,她正要出言安慰,忽然聽的外頭砰一聲響,很快有腳步聲雜沓紛繁,漸漸有呼號兵器之聲,驟然大驚,喝道:「什麼事?竟敢驚動小主!」
外頭是三寶的聲音,驚惶呼喝道:「有刺客!有刺客!保護小主要緊!」
這一驚非同小可。如懿本是半裸露著箭頭,惢心旋即拿一件素白寢衣將她密密裹住。兩人正自不安,恍惚聽到外頭安靜了些許,卻是三寶執燈挑簾進來,稟報道:「讓小主受驚了。」
如懿因未曾親見刺客,倒也漸漸鎮定下來:「怎麼回事?」
三寶道:「方纔奴才燒了熱水,打算放在暖閣外供娘娘所用。誰知奴才才過院子,卻見有一個紅袍刺客翻牆進來,奴才嚇得摔了臉盆,那人聽見動靜立刻翻牆走了。誰知便驚動了外頭巡守的侍衛,進來查看。」
如懿驚怒交加:「翊坤宮竟敢有刺客闖入,實在是笑話!那結果如何?」
三寶惴惴道:「刺客跑得快,已經不見了。」
「無用!」如懿厲聲呵斥,心中忽而有不安的漣漪翻騰而起,「你是說你一發現刺客的行蹤喊起來,外頭巡守經過的侍衛就聽見了?」
三寶答了「是」,如懿愈加疑惑:「從來巡守的侍衛經過都有班次,並不該在這個時刻,怎來的這樣快?」
三寶尋思著道:「或許是因為小主晉封了皇貴妃,她們格外慇勤些也是有的。」
如懿心底大為不耐煩,道:「既然慇勤,就不該有刺客闖入。現下又太過慇勤了。」她想了想,「去將今夜之事稟告皇上,再加派宮中人口,徹底搜尋翊坤宮及東西各宮,以免刺客逃竄,驚擾宮中。最要緊的是要護駕。」
三寶答應著趕緊去了,如此喧鬧一夜,再查不到刺客蹤跡,才安靜了下來。
次日一早,皇帝便親自來探視如懿,安慰她受驚之苦,又大大申飭了宮中守衛,但見合宮無事,便也罷了。
到了午後時分,如懿正在盤查翊坤宮的門禁,卻聽外頭李玉進來,打了個千兒道:「皇貴妃娘娘萬福金安。」
如懿見了他便有些詫異:「這個時候皇上應當在午睡,你怎麼過來了?」
李玉道:「皇上在啟祥宮歇的午覺,也只睡了一會兒,嘉貴妃陪著皇上說了會子話兒。皇上說請娘娘立刻過去呢。至於什麼事兒,奴才也不清楚,大約是皇上還在擔心娘娘昨夜受驚的事吧。」
如懿便道:「那你等等,本宮更衣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