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蘭醒來是在黃昏時分。彼時如懿已守了她一日,累得腰肢酸軟,不過咬牙挺著罷了。李玉在午後時分便已來過,千珍萬重地將一個瑪瑙巧雕梅枝雙鵲捧珠鑲盒交到她手中。那鑲盒以大塊深紅與雪白的雙色瑪瑙挖成,白瑪瑙為底,質地細膩,中間夾雜白色或透明紋路,留出鮮艷的俏色深紅瑪瑙雕出梅枝,枝幹虯曲,花朵盛放,面上嵌青金、珊瑚、綠松、碧璽和水晶,點綴出碧葉紅梅雪光明耀之樣,兩側以珍珠浮雕啣環鋪首,中間一顆拇指大的貝珠包金為紐,一看便知是連城之物。
李玉在她身側,悄聲道:「只為這盒子上的梅花,皇上便畫了不下百次,真真是用心。奴才說句不好聽的話,娘娘在冷宮的時候,皇上雖然不聞不問,但一人書畫的時候,畫的梅花比往日裡多多了。原可從那些裡頭挑一幅好的便是了,可皇上還是覺著不夠好,又畫了好些,叫工匠們細細描摹了,做得不好便廢置。饒是這樣,這盒子也是出到第三個才好,只可惜了前頭那些好瑪瑙。嘖嘖!」
如懿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只是道:「這算是千金換一笑麼?」
李玉哪裡懂這個,搖頭晃腦繼續道:「這盒子也罷了,小主快打開看看裡頭的東西,才叫用心呢!」
如懿見海蘭尚未醒來,遂也打開一看,只見兩掌大的瑪瑙盒子裡,羅列著一排排綠梅的花苞,盈盈未開,如綠珠點點。更有一薄薄的紅梅胭脂箋,她取過展開,卻是皇帝親筆,寫著「疏疏簾幕映娉婷,初試曉妝新」。
那字寫得小巧,如懿幾乎能想見他落筆時唇角得意的笑紋。她眉心微曲,詫異道:「如今是二月裡了,哪裡還來這些含苞未放的綠梅?」她輕輕一嗅,「彷彿有脂粉的香氣,並不儘是梅花香?」
李玉笑得合不攏嘴,撫掌道:「可不是?先用密陀僧、白檀、蛤粉、冰片各一錢,又以當季開得最盛的白芷、白芨、白蓮蕊、白丁香、白茯苓、白蜀葵花、山柰、甘松、鹿角膠、青木香、篤耨香研至絕細,和以珍珠末、蛋清為粉。然後尋最巧手的宮女折來新鮮飽滿的綠梅花苞,把這粉小心灌進花苞裡,用線扎其花尖,將粉密封於花房之內蒸熟,再藏於瑪瑙盒內,靜置足月。如此花香沁粉,更能令面容瑩似白梅凝雪,乃漢宮第一方。皇上知道小主喜愛綠梅,便稱此物為綠梅粉,專供小主一人所用。」
李玉說得暢然盡興,如懿只聽到篤耨香一節,已經暗暗驚動。她出身貴戚,尋常寶物自然入不得她的眼,便是皇帝也每每好與她談論奇珍。皇帝所用制香粉之法,傳自明熹宗懿安皇后張氏的玉簪花粉法,只是玉簪花能存香粉,綠梅花苞卻難,且用料更為奢華珍異。那篤耨香出真臘國,乃樹之脂也。其色白而透明者名白篤耨,盛夏不融,香氣清遠,實在萬金難得。如今卻輕易用來做敷面香粉,珍重之餘只覺心驚,若是為旁人所知,不知又要惹來何等閒話是非。
李玉極是乖覺,忙低聲道:「用什麼東西做這綠梅粉,都是皇上親自定下的,所以內務府並不曾記檔。」
不是不感動的。他記著她喜歡綠梅,惦著她的容顏憔悴,盼著她紅顏如昨,為此不惜費盡心思,靡盡珍寶。但是在冷宮那些苟延殘喘的日子之後,這些感動也僅僅只是感動而已。身外華物,哪裡抵得上腔子裡的一口熱氣,絕境裡一雙扶持的暖手。
珍重連城,也不過是一座城池的代價而已。
所以,再歡悅,亦有涼薄之意,沁染入心。然而她面上還是笑的,思忖片刻,取過筆飽蘸了墨汁,用一色的紅梅胭脂箋一字一字鄭重寫道:「梅梢弄粉香猶嫩。欲寄江南春信。別後寸腸縈損。說與伊爭穩。」寫罷,便依舊封了交予李玉手中:「只許教皇上瞧見。皇上見了,便知本宮心意。」她想一想,又道,「你雖有心幫我,但面上不可露了分毫。王欽之事後,皇上最不喜宮人窺測他心意。你到這個位子不易,一切小心。」
李玉諾諾離去,她方將那綠梅粉並瑪瑙盒交予惢心一併送回了翊坤宮中。半倚在榻前,閉目凝神的瞬息裡,想起自己所寫,原是歐陽修的《桃源憶故人》,她只寫了上半闋,卻不肯寫出那下半闋。只為上半闋的相思,便也是下半闕里她三年冷宮韶華蒼蒼的哀情。
「小爐獨守寒灰燼。忍淚低頭畫盡。眉上萬重新恨。竟日無人問。」她低低呢喃,在暖融融的殿內細細撫摸自己的十指。與旁人不同的是,她的手固然也戴著寶石嵌金的戒指,佩著華麗而尖細的琺琅點翠藍晶護甲,纖手搖曳的瞬間,那些名貴的珠寶會映出彩虹般的華澤,曳翠銷金,教人目眩神迷。可是細細分辨去,哪怕有鵝脂調了珍珠蜜日日浸手,但天氣乍暖微寒的時節,舊時凍瘡的寒痛熱癢,無不提醒著她歲月斧鑿後留在她身體上的斑駁痕跡。
喚醒她迷濛心意的,是海蘭初初醒轉時低切的呼喚:「姐姐。」如懿如夢初醒,不覺大喜過望,才覺得懸著的一顆心實實歸了原位。海蘭虛弱地靠在寶石綠榴花喜鵲紋迎枕上,紅紅翠翠的底子錦華光燦,愈顯得她的臉蒼白得如一張薄薄的紙。她的神思仍在飄忽:「姐姐,真的是你?」
如懿握住她冰涼的手:「海蘭,是我。我在。」
海蘭噓一口氣,迷茫道:「姐姐,我以為自己熬不過來了。」
如懿聞言,眼便濕了。她端了止痛湯細細喂海蘭服下,又將熬得糯爛的參片雞汁粥餵了半碗,輕語安慰:「別胡說,我總在這兒。」
海蘭問過孩子康健,長鬆了一口氣:「萬佛護佑,我終於替自己和姐姐生下了孩子。無論如何,只要孩子長大,咱們的下半生便有了些許依靠了。」
一句話便招落了如懿的淚:「只要你好好兒的,還提什麼孩子不孩子。昨夜你九死一生,我只看著,只怕也要將自己填了進去了。」
海蘭艱難地笑著,很快冷下臉道:「姐姐不能填進去,我更不能填進去。她們費盡心機,下的藥讓我變胖,變得醜陋,再不能得皇上寵愛。還讓我的孩子難以出生,以致我吃盡了千辛萬苦。若不是姐姐在旁陪伴,我一個撐不住,母子俱損,豈不更遂了她們的心願。」
如懿替她掖好被角,柔聲道:「如今你虛著,別想那麼多。」
海蘭冷笑道:「如何不想那麼多!她們步步算計,只恨我自己蠢,後知後覺罷了!此事之恨,有生之年,斷不能忘!」
如懿半垂著臉頰,傷感不已:「旁人害你,我自然是恨在心上。可是海蘭,我的手也不乾淨。我的手害死過性命,只是我沒有生養孩子,所以今日的事傷在你身上,否則便是這報應落在我身上了。」
海蘭吃驚地睜大了眼睛,露出不屑之色:「姐姐居然相信天意報應?如果世上有報應,她們數次殘害姐姐,為什麼還沒有受到老天爺的報應!所謂報應,從無天意,只在人為。今日她們要我和姐姐所受的種種,來日我都要一一還報在她們身上!若老天爺真要憐憫她們,恨我們狠毒,那就全都報應在我珂里葉特氏海蘭身上。我只要姐姐和我的孩子萬全就是!」
如懿心中震動不已,再多的委屈心酸,有這樣的姐妹在身側,深宮中煢煢獨行,亦有何畏懼?她伸出手,緊緊擁住海蘭,任由感動的淚水潸潸落下。
用過了晚膳,海蘭便又歇下了。海蘭的精神並不大好,總是渴睡。還是三寶回來,將火場之事一一告知如懿。
如懿悠悠撥著手上的鎏金紅寶石戒指:「如今都認定是本宮逼死了阿箬,所以她死後還要鬧鬼作怪,是麼?」
三寶擦了擦臉上的汗水道:「可不是!宮中最喜歡這些鬼怪之語,怎麼禁也禁不住,何況又是棺身起了藍火那麼詭異!也難怪大家都害怕。奴才方才去火場,幾個替阿箬燒屍的太監嚇得都說胡話了,滿嘴胡言亂語,偷偷給她燒紙錢呢!」
如懿歎道:「冤有頭債有主,誰是真正害死她的人,自然她就找誰去,本宮怕什麼呢?」
三寶答應了一聲:「還有一事,奴才見伺候愉嬪娘娘生產的兩位太醫,都曾悄悄見過啟祥宮嘉嬪小主身邊的陪嫁侍女貞淑。奴才記得有次貞淑自己說過,在李朝時她便是醫女出身。奴才懷疑,愉嬪小主生產時被猛下催產藥的事,只怕和啟祥宮有干係。」
有烏雲重重的陰沉凝在了如懿眉心。這樣的神色不過一瞬,她已然冷笑道:「嘉嬪!本宮與她相處多年,一直以為她只是口舌上尖酸刻薄,愛討便宜罷了。原來黃雀在後,也不是個省心的!」
三寶目光一涼,低聲道:「這才叫日久見人心呢。時間久了,什麼飛禽走獸都忍不住要出來了。小主,咱們要不要把那些太醫截下來,向皇上告發嘉嬪?」
夜的羽翼緩緩垂落,掩去天際最後一縷蛋青色的光,將無盡的墨色席捲於紫禁城遼闊的天空。那種黑暗的鬱積,教人望穿了雙眼,也望不到渴盼的一絲明亮的慰藉。窗台上供著的一束臘梅送進一縷若有若無的清幽香氣,叫人神清氣冽。如懿沉著臉道:「不必了。皇上能治太醫的,也不過是一個用藥不當之罪。愉嬪胎兒過大,催產藥量用得重些也是難免。僅僅是見過嘉嬪身邊的宮女,也算不上什麼確鑿證據。且皇上又格外看重她,只這些話是沒用的。」她掐著指甲,感受著指尖觸著皮肉的刺痛,冷聲道,「要打擊一個人,就須徹徹底底,這樣不鹹不淡一下,費了力氣和心思,也沒什麼大用處。」
如懿守了一會兒,見海蘭睡得安穩,永琪也胃口極好,吃飽了乳母的奶水也乖乖睡了,便回到自己宮中去。
夜寒霜重,如懿才下了輦轎,卻見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在宮門邊徘徊不已。幾乎是本能一般,她就認出了那人是誰,忙不迭喚道:「永璜!」
那身影驚喜地回首,一下撲進她懷裡:「母親!」
如懿捧起他的臉仔細看了又看:「好孩子!長高了,也壯了,看來純妃待你很好。來!」她牽過永璜的手便往裡走,「外頭冷,跟著母親去裡頭坐,暖暖身子。母親叫人給你拿點心吃。」
永璜猶疑片刻,還是搖頭道:「兒子在這裡站一會兒就好了。」
如懿起疑:「怎麼了?」
永璜躊躇著,盡量把自己的身影縮在牆角的陰影裡:「兒子……純娘娘不許兒子來翊坤宮。」
如懿當下便明白了,搓著他凍得冰冷的手道:「來很久了麼?」
永璜連連點頭:「自母親回宮之後,純娘娘一直不喜歡兒子來翊坤宮見母親,所以兒子只能趁著今晚純娘娘照顧三弟,才偷偷跑出來。」
如懿明白他的為難之處,柔聲道:「那你趕快回去吧,出來久了,只怕純妃宮裡尋起來,知道了會不好呢。」永璜依依不捨地點點頭,如懿替他整了整衣衫,呵暖了手道,「趕緊去吧,有空母親會去見你的。再不濟,逢年過節總能見上。你如今在純妃宮裡,她又有親生的三阿哥,你凡事得格外小心順從,明白了麼?」
永璜眼中有晶瑩的淚珠:「兒子明白。」
如懿實在是捨不得,心疼道:「這些年母親不在你身邊,你都這麼過來了。你一定凡事都做得極好,不必母親擔心。」
永璜含淚道:「母親在冷宮的時候,兒子一直牽掛不已。如今能看到母親萬事平安,兒子也放心了,只是……」他低低道,「五弟出生,純娘娘有些不高興呢。」
如懿婉聲道:「她不高興她的,你只管你的,好好讀書,好好爭氣。」
永璜點點頭,終究還是後怕,匆匆帶著貼身小太監小樂子跑著去了。一直走到長街盡頭的僻靜處,永璜才緩下了氣息。小樂子忙道:「大阿哥,您慢點兒。恕奴才說一句,今兒您真是犯不上。純妃娘娘待您好好兒的,你何必還來看望嫻妃,若是被純妃娘娘知道,可不知要惹出多大的是非來。」
永璜平復了氣息,冷靜道:「純娘娘固然待我好,但她到底是有親生阿哥的,我能算什麼?再好也不過是個養子。可嫻娘娘便不一樣了,她如今出了冷宮,皇阿瑪一定會待她好。若她再度收養我自然好,若不能,我在她和純娘娘之間左右逢源,也是保全自己最好的辦法。」
小樂子看他成竹在胸,彷彿與平日那個安分寡言的大阿哥判若兩人,也不敢再吱聲了。
如懿回到宮中,想著世情翻覆,亦不免心事如潮,到了二更天才矇矇矓矓睡去。雖然入了二月,京城偏北,地氣依然寒冷。殿中用著厚厚的灰鼠帳,被熏籠裡的暖氣一烘,越發覺得熱得有些悶。光線晦暗的室內,紫銅雕琢的仙鶴,銜著一盞絳燭籠紗燈。燈光朦朧暗紅,像舊年被潮氣漚得敗色的棉絮一般,虛弱地晃動。
如懿睡得悶了一身潮膩膩的汗,不覺喚道:「惢心……」
並沒有惢心應和的聲音,如懿才想起來,今夜並不是惢心守夜當值。應聲趕來的是小丫頭菱枝,年紀雖小,卻也機靈,她忙披衣過來問:「小主可是口渴了?」
如懿掀起帳子,就著她的手喝了兩口茶水,撫著心口道:「寢殿裡悶得慌,開了窗去!」
菱枝忙道:「這後半夜的風可冷了,小主得當心身子啊。」
如懿摸著汗津津的額頭:「瞧本宮滿臉的汗,開條窗縫透透氣便好。」
菱枝忙答應著走到窗下,才推開窗,只見眼前一道血紅的影子倏忽晃了過去,只剩下幾個微藍泛白的小星點散落在空氣裡,像美麗的螢火,幽幽散開。
菱枝嚇得兩眼發直,哆嗦著嘴唇喃喃道:「鬼火!鬼火!」
如懿坐在帳內,也不知她瞧見了什麼,便有些不耐煩:「菱枝,你說什麼?」
菱枝像是嚇得傻了,呆呆地轉過臉來,似乎是自言自語:「鬼火?冬天怎麼會有鬼火?」她忽然尖叫一聲,「慎嬪死的時候就是藍色的火。有鬼!有鬼!有吊死鬼回來了!」她一邊喊一邊尖叫著摀住了耳朵,縮到了牆角的紫檀花架後頭。
如懿聽菱枝一聲聲叫得可怖,也不免慌了手腳,忙趿了鞋子起身,拉扯著菱枝道:「你瘋了,開這麼大的窗子,是要凍著本宮麼?」
菱枝拚命縮著身子,哪裡還拉得出來。如懿雖然生氣,卻也凍得受不住,只好自己伸手,想去合上窗扇。如懿的手才觸及窗欞,卻有一股冷風猛然灌入,吹得她身上寒毛倒豎,忙緊了緊衣裳,口中道:「這丫頭,真是瘋魔了!」
如懿的話音還未被風吹散,忽然,一個血紅而飄忽的龐大身影從她眼前迅疾飄過。如懿眼看著一張慘白的臉從自己面前打著照面飄過,哪裡還說得出話來,身子劇烈一顫,驚叫了一聲,直定定暈厥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