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伏變(一)

殿中沉水香的氣味沉沉入鼻,如懿微微一怔,心裡有什麼念頭還來不及起來,便已把它們死死地按了下去:「永璉是正宮嫡出,皇上立他為太子也是情理之中。」

皇帝飲了一口粥,不覺慨然:「朕自幼便知道自己不是嫡出,庶出的孩子身份到底不同,哪怕如今朕當了皇帝,坐擁天下,午夜夢迴的時候仍是覺得心驚委屈。我朝自開國以來,從順治爺、康熙爺、先帝到朕,都是庶出的兒子。朕真的很想朕的兒子是名正言順的嫡出之子,身份貴重,無可挑剔。就當是替朕自己,完成一個幼年的願望。」

如懿聽他感慨萬千,自能分辨出皇帝言下的失落與悵惘。皇帝是那樣敏感的人,生性多思,幼年生涯的種種心酸缺失,即便是如今富有四海也無法彌補的。所以他才那樣在意,那樣執著,要去完成自己當年的小小心願。

那麼,她又怎肯去拂逆他的心思。她俯下身,伏在皇帝膝頭,輕聲道:「皇上想做的,那就一定要做到。那是對二阿哥好,也是撫平皇上自己的心意。」

皇帝撫著她新梳起的青絲,緩聲道:「如懿,朕知道你疼大阿哥,大阿哥也爭氣,但他到底不是你親生。哲妃的位次也不能與皇后相提並論。三阿哥雖然也可愛,但總笨笨的,被養得太過嬌氣,以後也只能做個富貴閒散宗室了。怡貴人這一胎是公主也好阿哥也好,朕都不想了,只希望他們母子平安就是。」

如懿低低答了聲「是」,只是靜靜伏在他膝頭,聽著他呼吸聲悠然綿長,感觸他紛疊的心事如潮。

皇帝低低在她耳邊道:「朕知道這樣很不公平,朕和你還沒有孩子。但朕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去說,說出朕這麼多年的心願,讓你明白。」

如懿翻過皇帝的手,將它貼在面頰上,輕聲道:「皇上,臣妾都明白。以後臣妾有了和您的孩子,也只盼他一生富貴平安便是了。」

皇帝眼中有伏波似的動容與感切,彷彿是劃過深藍天際的流星,有那樣璀璨的光影:「如懿,謝謝你這樣懂得朕。朕也知道,這是在委屈你,可是有時候名分所在,朕也不得不委屈了。」

如懿頷首道:「那皇上要立太子之事,會告訴皇后麼?若是皇后知道,一定會非常高興。」

皇帝搖頭道:「康熙爺在時,就是因為過早公佈了儲君,才讓諸子起了奪嫡之心。朕會和先帝一樣,將太子的名字藏於正大光明的牌匾之後,等朕百年之後,群臣自然會依照這個立定儲君。這樣也防止太子驕矜,母家專權。所以,朕不打算告訴皇后,如懿,你也不要再和任何人提起。」

如懿望著皇帝的眼睛,頷首道:「皇上說的,臣妾都記著。倒是有一事,臣妾不能不問問皇上。王欽已死,如今伺候皇上的人可還得心應手麼?要不要再從內務府選些好的來伺候?」

皇帝夾了一點小菜喝了口粥道:「李玉事事仔細,人也謙和不驕矜,朕打算再看他兩個月,就將副總管太監的位子給他。」

如懿柔聲道:「李玉人是機靈,也忠心,但他年輕,皇上得好好歷練了才能放手重用啊。」

皇帝「嗯」了一聲,聽見外頭人聲響起,便道:「外頭是什麼人?」

如懿探首看了看道:「是御膳房給怡貴人送的新鮮魚蝦,都是一早送來交由小廚房親手烹製的。」

皇帝道:「太醫是說過,有孕之後要多食魚蝦,朕記得那時候玫貴人也很喜歡吃。朕昨日去看怡貴人,發現她這幾天總說頭昏頭痛,夜不安枕,也不知是怎麼回事,朕心裡十分擔憂。」

如懿道:「太醫已經來看過,說初初有孕之人的確會如此。而且因為怡貴人夜不安枕,嘴上還發了潰瘍,幸而太醫已經開了清涼下火的湯藥了。臣妾會叮囑小廚房多用菊花茶和綠豆湯,希望怡貴人服下之後會舒適些許。」

皇帝蹙眉道:「玫貴人有孕之時也是心火旺盛口角潰瘍,朕如今看見怡貴人,實在是心有餘悸。如今皇后無暇分身,如懿,一切就需你多多照顧了。」

如懿含笑道:「皇上既放心,怡貴人住在延禧宮,便是放心臣妾了的。」

皇帝悠然長嗅:「朕當然放心。就像每每聞著你殿中才有的沉水香,朕便覺得心思寧靜分明。」

如懿微微一笑:「那也是皇上恩准,只許臣妾所用罷了。」

飯畢,皇帝便起身往養心殿去。如懿想著太子一事,又念著怡貴人的身體,實在是百感交集。正想著,卻見海蘭急匆匆過來道:「姐姐,我剛從怡貴人那裡過來,像是不大好呢,你快過去看看。」

如懿趕忙起身,一迭聲吩咐了去請太醫,立刻跟了海蘭往東暖閣去。因著怡貴人有身子一直畏寒,雖然入了三月裡,她殿中仍供著炭盆暖爐。如懿攜了海蘭一進去,便覺得那暖意兜頭兜臉撲來,不覺生了濛濛一層汗意。

怡貴人裹著一條暗紫織花雲錦被,整個人乏力地歪在床上,似乎呼吸有些艱難,一張臉也憋成了暗紫色,與那錦被一般無二。殿內焚著檀香,連炭盆裡也扔著一把佛手,被暖氣一烘,種種香氣織在一起,香是香,卻讓人聞著有些渾濁氣悶。

如懿忙吩咐道:「裡頭的香氣太重了,快開了窗給貴人透透氣。」

怡貴人緊緊擁著被子,往床裡縮道:「嫻妃娘娘,別開窗,有人要害我!」

如懿忙笑道:「好妹妹,這是在延禧宮,沒人敢害你!」她伸手摸了摸怡貴人的臉,她身上臉上都熱熱的,出了好大一身汗,她忙取過絹子替怡貴人輕輕擦拭了,溫聲道:「你別怕,告訴本宮,剛才是不是做噩夢了?」

怡貴人畏懼地縮在床角,驚惶地指著地上道:「好多蛇,好多好多蛇要咬我!」

海蘭忙摘下銀帳鉤上懸著的一個香包,笑道:「你別怕,延禧宮裡掛了好多驅蛇的香包,蛇一聞到氣味就跑了,你安心住著就是。」

海蘭看了看怡貴人,有些擔心道:「怡貴人似乎有些發熱呢,你們去取些熱水來給貴人服下。」她看著怡貴人嘴角的潰瘍,似乎又比昨天大了一些,便道:「太醫開的清熱去火的藥都給貴人喝了麼?怎麼貴人嘴上的口子長得更厲害了。」

伺候怡貴人的環心道:「回海貴人的話,小主昨夜的晚膳貪吃了些魚蝦,那東西是發的,估計因為如此,嘴上的東西才長得大了些。奴婢也勸過,但小主說多食魚蝦可以讓腹中的孩子聰明,所以寧可發些潰瘍。」

海蘭無奈道:「那便罷了。你們還是聽我的囑咐,平日給怡貴人服用的茶水都換成胎菊茶才好。」

正說話間,許太醫便到了,如懿忙讓了許太醫為怡貴人看脈。許太醫一徑只是搖頭:「小主連日來夢魘頗深,是不是?」

許太醫會意:「一旦醒來便渾身發熱,虛弱無力,心悸難安,更兼因噩夢而渾身顫抖,腹中隱然作痛,可有這樣的症狀麼?」

怡貴人乏力地點頭:「自從上次驚蟄日遇蛇之後,午夜夢迴,常自不安。」

怡貴人眼中閃過一絲光亮:「太醫說的全中了。雖然每日夜來清晨都如此不安,但白日裡倒還好些。敢問太醫,我為何會如此?」

許太醫捋著鬍鬚慢條斯理道:「小主初次有孕,又在懷胎三月之時受驚,導致心悸煩亂,白日有人陪著開解還好,夜來入夢難免會想起。因著多日如此,睡夢不安,小主才會內火上升,嘴角潰爛。微臣可以開些安神的湯藥和外敷治療潰瘍的藥物,小主只要按時服用應可無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