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流言(二)

玫貴人俯首帖耳,再三叩首:「臣妾一入後宮,慧貴妃便極力排擠,視臣妾為嫻妃一黨,如今還要殉了臣妾。臣妾愚鈍,還請太后憐惜,指點迷津。」

太后淡淡一笑:「指點迷津的只有滿天神佛,能自渡迷津的就只有自己了。哀家知道你心痛孩子的死,但孩子死了,只要你活著,總還會有機會。你且放心,哀家會告訴欽天監,流年不利,宮中斷不能再有白事。但如何走出雨花閣,如何不負哀家所托,就看你自己的了。」

玫貴人俯身拜倒,悲痛的神情中多了一分鄭重:「臣妾謹受太后教誨。」

太后扶過福姑姑的手,漫步踱出,她的語氣緩而沉:「有件事,哀家一直想不明白,你的胎一直都說不錯,孩子也壯健。怎麼生出來的會是那個樣子,真是可憐了。」

玫貴人伏倒在地,平滑如鏡的澄磚地冷而硬地硌在額上,那股冷意直逼進腦仁裡去。她抬起頭,殿中只餘下太后長年所焚的檀香餘味,氣息幽沉,瀰漫一室。

如懿被宣召至養心殿,是在午膳時分。她才用完午膳,由阿箬伺候著浣手潔淨,皇帝身邊的李玉便急匆匆趕來了:「嫻妃娘娘,皇上有旨,請您立即前往養心殿暖閣一趟,閒人勿帶。」

如懿聽得最後一句,心下便微微一沉,生了幾分不豫之情,臉上卻還笑著:「皇上這樣的旨意,可是出了什麼事?」

李玉的神色不似往常,只道:「輦轎已在外頭備下,娘娘請吧。」

如懿急急更衣,連阿箬和惢心也未帶,便扶著李玉的手出去。直到到了儀門外快要上轎的一瞬,她才聽得李玉用極低的聲音道:「王欽在皇上面前訴說了一通,奴才也不知是什麼事,只知皇后娘娘也到了。」

如懿聽得「王欽」與「皇后」,心下更是陰沉難言,只得道:「那就快些去吧,別讓皇上等著。」

如懿甫一進殿,便覺得殿中氣氛不似往日。皇帝神色沉鬱,眼底隱隱含了一分怒氣。皇后亦是半坐在榻前的紫檀椅上,並不敢與皇帝同坐在榻上。而王欽垂頭喪氣地跪在地上,一聲也不敢言語。

如懿忙福了福道:「皇上萬福金安,皇后娘娘萬安。」

皇帝草草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起身。如懿忙垂手站在一邊,皇帝也不叫「坐下」,只向王欽道:「你把才纔跟朕說的,再與皇后和嫻妃說一遍。」

王欽忙磕了個頭道:「奴才奉皇上之命徹查六宮流言之事,發現宮中的確傳言紛紛,論及玫貴人所生的嬰孩一體雙生,是個妖孽。種種關於嬰孩的細節,如同親見,再加上奴才們嘴賤,添油加醋,便成了說那嬰孩如妖物一般。」

皇帝不耐煩道:「說這些做什麼!只說你查到的那些!」

王欽嚇得一怔,忙道:「奴才查問下來,發現此種流言散佈,東六宮遠甚於西六宮。」

皇后顯然是鬆了一口氣,神色舒緩了不少,撥著琺琅掐絲手爐上的銀鎦子道:「阿彌陀佛,臣妾居住在長春宮,幸好西六宮流言不多,臣妾也算分明了。」

王欽拿袖子擦了擦汗道:「是。據奴才所知,流言所在,主要盤集在永和宮、延禧宮、景陽宮和鍾粹宮一帶。」

皇后看王欽說得滿頭大汗,忙溫言道:「東六宮中只有這四宮有嬪妃居住,永和宮又是事發所在,難免流言紛擾。你且說,這些話是哪裡傳出來的?」

王欽臉色發白,那汗水滴答下來,被殿中的蘇合香一熏,氣味實在難聞。如懿屏息斂氣,只聽他說下去。

皇后沉聲道:「皇上面前,你還有什麼不敢說的麼?」

王欽磕了個頭,拿眼睛瞟著如懿,道:「宮人們都說,最早有流言傳出的,便是延禧宮。」

如懿彷彿被一桶冰水直澆而下,冷得天靈蓋陣陣發寒,忙跪下道:「皇上明鑒,當夜永和宮所見所聞,臣妾未曾有一字半句傳出。延禧宮中更無人得知,如何能在宮中散佈流言!」

王欽急急忙忙道:「奴才不敢妄言,所以特意帶了一些散佈流言的宮人回來,請皇上細察。」

皇帝冷冷道:「既然查了,那就傳吧。」

王欽擊掌兩下,只聽外頭窸窸窣窣有人進來,地上的錦毯極厚,幾乎是踏步無聲,唯有衣袍與地毯相觸的摩擦聲刮著耳膜一陣陣逼近。大約是四五個宮人,跪在了離皇帝一丈之地,叩頭問安,繚亂了一陣。

王欽在宮人們面前便恢復了素日的趾高氣揚,冷著臉道:「我問你們什麼話,你們據實以答就是了。在皇上面前,都老老實實的,不許有一句妄言胡說。」

眾人怯怯答了「是」,王欽又道:「你們幾個,在宮裡嚼舌根是最厲害的,得了空就在那兒胡說八道,飛短流長。眼下我就問你們,最早的時候,你們是在哪兒聽來關於玫貴人的那些不乾不淨的話的?」

那幾個宮人怯怯互視了幾眼,又見如懿也在側,便越發生了膽怯之情,其中一個怯生生道:「時日長久,奴才、奴才們都忘記了。」

如懿見幾個宮人看一眼她,便不敢多言,一顆心越發往下沉了沉。她跪在地上,見滿地鋪著寸許厚的百花戲春圖的猩紅滾金線織錦雲毯,密密匝匝地繡著牡丹含芳、薔薇凝露、蓮花清馨、秋菊迎霜、臘梅傲雪,百鵲千蝶嬉戲其間。那樣熱鬧鮮活的圖案,原是一整個春日的歡好,此時看來,卻似密密匝匝逼得人透不過氣來一般。

「忘記了?」王欽冷笑一聲,「方纔都還記得,如今便全忘記了。我就知道,不長記性的奴才,除了用刑,再沒別的辦法。」

皇帝口氣亦是森冷:「到了朕跟前還要推諉?王欽,用刑!先夾斷了幾根手指,便知道要說實話了。」

皇帝話音剛落,其中兩個膽小的便沒命價地磕著頭道:「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奴才都說了,都說了,奴才最早是經過延禧宮的時候聽說的。」

皇后追問道:「最早?最早是什麼時候?」

那宮人臉色煞白:「就是玫貴人生產的那一夜。」

皇后神色微變,似是自言自語:「也就是說,皇上剛交代完臣妾和嫻妃離開,宮中就流言四起了?」

另幾個宮人也忙跟著道:「不錯不錯。皇上,奴才再不敢胡說八道了,就是在延禧宮一帶最早傳出來的。」

蘇合香的氣味原是清寧宜人,此刻嗅在鼻中,只覺得熱辣辣的,幾乎要熏落了眼淚。如懿深深叩首,凜然道:「皇上明鑒,臣妾的確不曾洩露一字一句。」

皇后有些為難之色:「皇上,以嫻妃的為人,想來是不會對外人隨意亂說的。只是……」她看著如懿,溫婉的眉目間多了幾分揣測之色:「嫻妃,你是不是那夜受了驚嚇,又疲倦過度,一時對誰說過,自己也不記得了?」

鎏金錯銀福壽無疆的大鼎中,若有若無的蘇合香薄煙,絲絲縷縷交錯密織,無邊無際地擴散開來,彷彿織了一張無形的網,遮天兜地地籠罩下來,讓人無處可逃。

如懿只覺內心沉悶凝滯不已,仰面直視著皇帝道:「皇上若肯信臣妾一句,臣妾敢以性命擔保,不曾向任何人說過隻言片語。」

王欽嘖嘖道:「這便奇了,人人都說是嫻妃的延禧宮傳出流言,偏偏嫻妃娘娘說隻字未漏,難道這些奴才都瘋魔了,連哪宮哪苑都分不清楚,信口胡說?或者真如皇后娘娘所言,嫻妃娘娘無知無覺中自己說了出去,或是夢話,或是氣話,也未可知!」

如懿心中惱怒,盯著王欽道:「你口口聲聲咬住本宮不放,到底本宮有何居心,一定要害了玫貴人還要損她聲譽?更不惜連累皇上與皇室的名聲?」

王欽忙搖頭道:「嫻妃娘娘千萬別惱怒,奴才也不過一說罷了。只是嫻妃娘娘一直未有生育,出於嫉妒遷怒於玫貴人,一時口快說了出去,恐怕也是有的。」

皇帝默不做聲,只是重重一掌擊在紫檀几案上,皇后急得捧過皇帝的手仔細察看道:「皇上再生氣,也要注意龍體,萬勿傷了身子。」

皇帝道:「朕的面前,也不好好說話,只一個個咬住了不放,成什麼樣子!」

皇后忙起身跪下道:「皇上息怒,哪怕種種證據確鑿,人人都指證嫻妃,臣妾也不相信是嫻妃有意所為。」

皇帝思忖片刻,慢慢道:「朕也相信嫻妃,但流言所指,朕不能不查個徹底。」

皇后連忙道:「皇上說得是。只是嫻妃侍奉皇上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但請皇上先勿責罰。臣妾想,既然此事要徹查,嫻妃捲入其中也不適宜,不如請皇上先讓嫻妃不要出入延禧宮,等到查清,再給嫻妃一個清白。」

皇帝沉吟著,殿中蘇合香的香煙裊裊飄散盪開,連皇帝的面孔也遮了一層薄薄的霧翳。如懿跪在地下,殿中分明是和暖如春,那空氣似乎被春日裡的蜂膠凝住,滯塞不堪,悶得她透不過氣來。良久,皇帝的聲音有如金器冷石般銳利地穿透了一縷縷薄煙,凌空破來:「那麼,朕就如皇后所言。」

如懿腳下一軟,幾乎是失卻了起身的力氣,只失望而淒切地看著皇帝。皇帝並不閃避她的目光,沉聲道:「朕會禁足你一段日子,以求真相。你便先放心住在延禧宮中吧。」他不容如懿再說,喚過殿外的李玉:「李玉,扶嫻妃出去。」

如懿只覺得腳下綿軟無力,一顆心往下墜了又墜,回望去,皇帝的眼中含了一點銳利的堅定之意,她只得安下心來,緩步出去。待到人少處,她就著李玉的手,彷彿是不動聲色,只目視著前方,極偶然的,一個眼波劃過李玉的面頰,含了深深的決絕和冷厲。李玉會意地點點頭,重又垂下雙眸,保持著一如往常的溫馴和恭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