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已是玫貴人喪女的半月之後,如懿陪皇帝在養心殿暖閣中閒話。皇帝的神色始終有些鬱鬱,對著窗外雨雪霏霏,兀自沉浸在默然的悲慼中,一遍一遍地抄寫著《往生咒》。雨雪天氣的黃昏也顯得格外暗沉,如懿見皇帝身前的几案上猶擱著一壺殘酒,一盞孤杯,數支白燭燃著幾簇昏黃的冷焰,每一跳動,都濺起抽搐般的影光。皇帝穿著一身緙金雲白狐皮龍袍,那龍袍原是銀白的底色,簇了雪白的狐皮滾邊,連緙金的繡龍圖案亦顯得清冷了不少。皇家一向講究色調清雅富貴,皇帝亦少穿這樣的素色。如今這般打扮,也不過是心情的緣故罷了。
空氣裡殘留著冷酒的餘香,如懿捲起衣袖,輕輕為皇帝研磨墨汁,輕聲道:「皇上要喝酒也先讓人溫一溫,冷酒太傷胃。或者,與人對酌說說話也是好的。」
皇帝並不抬頭,淡淡的語調中頗有傷感之意:「自飲自酌,冷酒才有味道。何況殿中熏得那樣暖,再喝熱酒,就失了意趣。」
如懿靜靜磨完墨,聞著殿中的龍涎香有點淡了,便讓李玉帶著人捧了香爐下去,又用紫銅撥子撥開鏤空鶴紋銅爐的一角,添入一把紫檀色的蘇合香。
皇帝只低頭專心抄寫,問道:「怎麼不用龍涎香了?」
如懿道:「蘇合香能通竅辟穢,開郁豁痰,冬日裡用最好。」
皇帝擱下筆歎了口氣,苦笑道:「通竅辟穢,開郁豁痰?朕知道你是好心,可是朕心氣鬱結,豈是一把蘇合香能解的?」
如懿將皇帝所抄的《往生咒》一一理好,溫然道:「皇上抄了這麼多《往生咒》供寶華殿誦經超度所用,臣妾就知道皇上心裡還是在意那個孩子的。」她小心覷著皇帝的神色:「皇上常到延禧宮看望臣妾,永和宮與延禧宮不過數步之遙,皇上何不去看看玫貴人,稍作安慰?」
皇帝眉心的悲色如同陰陰天色,凝聚不散:「近鄉情更怯,更不知該如何安慰彼此?反而是兩下裡傷心。」他靜一靜:「幸好玫貴人還不知道那孩子的樣子……」
如懿忙道:「皇后娘娘吩咐過,一律不許走漏風聲。那日為玫貴人接生的太醫與嬤嬤,都已經打發出去了。但凡有可能見過小……公主身體的宮人,也都已經撥去了熱河行宮,不許再在宮裡伺候。」
皇帝微微頷首:「皇后想得很周全。此事不祥,朕連太后也不敢告訴周詳。」
如懿點頭道:「如今宮裡見過那孩子的,只有皇上、皇后、臣妾與王欽。再無第五人了。」
皇帝靜默地吁出一口氣,正要提筆再寫,只聽外頭兩聲叩門聲響,卻是王欽在外道:「皇上,永和宮玫貴人送了東西來請聖上過目,皇上您要不要看一看?」
皇帝猶豫片刻,便擱下筆道:「拿來朕瞧瞧吧。」
王欽答應著推門進來,卻是在黃鸝鳴枝多子多福紅漆托盤裡擱著一疊嬰兒衣裳。皇帝一時未解,便問:「這是什麼?」
王欽恭聲道:「玫貴人說,聽聞皇上辛苦手抄《往生咒》化與小公主,所以想把之前親手做的給小公主穿的衣裳一同焚化,即便小公主在人世間穿不上一遭,到了極樂世界也不會受凍淒寒。」
皇帝的神色間閃過一絲淒楚之色,如懿便道:「皇上,玫貴人憶女心切,您還是成全了她吧。」
皇帝點點頭:「朕准了,你告訴她,便留在自己宮裡焚化吧。」
王欽又道:「玫貴人說,今晚亥時一刻是半個月前小公主出生的時辰,希望皇上能親臨永和宮,陪玫貴人一同焚化這些衣裳,以盡哀思。」他湊上前幾步,翻起盤中的衣裳:「這些衣裳都是玫貴人親手做的,皇上看看這針線,一定是花了不少工夫的。玫貴人慈母之心,可欽可歎啊!」他隨手翻起,直露出盤底上多子多福嬰兒嬉戲圖來。皇帝眼中一動,本已心軟,可是目光觸及盤底憨態可掬的嬰兒圖案,不覺閃過一層矇矓淚意,那淚意似結了薄薄一層碎冰一般,凝住了層層寒氣。
皇帝問:「這個托盤是哪裡來的?」
王欽賠笑道:「還能哪兒來的?是永和宮連著衣裳一同送來的。皇上要不信,送衣裳的小貴子還在殿外候著呢。」
皇帝眸中微冷,再也不看那些衣裳:「去告訴玫貴人,她還在月中,朕不宜探望,這些事她這個做額娘的一力完成就是了。」
王欽立時退下。如懿見皇帝面色不善,忙含笑問道:「伺候玫貴人的宮人真是不當心,玫貴人不能平安誕育皇嗣,他們還用這樣嬰兒嬉戲的圖案,玫貴人看見了豈不刺心?」
皇帝頹然坐倒在椅上,長歎道:「朕一看見那些健全的孩子,便會想到玫貴人所生的孩兒,如此畸形可怖,誠如皇后所言,是孽種妖胎。偏偏玫貴人自己懵然不知,她無心所選,卻讓朕不得不想起那個可怕的孩子。」他握住如懿的手,神色如一個淒惶而無助的孩子:「如懿,你告訴朕,是不是朕無福失德,才會與玫貴人生下這樣的孩子?是不是?」
如懿心頭一搐,忙安慰道:「怎麼會?皇上初登大寶,乃天命所佑。這個孩子,純屬意外而已。」
皇帝的臉貼在如懿溫熱的手心之上:「就是因為朕初登大寶,所以才更不安。玫貴人的孩子,是朕登基之後的第一個孩子……」
皇帝話音未落,卻聽有風聲伴著殿門悠長的吱呀之聲一同撲入。如懿抬首,卻見皇后獨自站在殿門內,衣袂翩然,頗有正大仙容之姿。
她端然邁進,一步一個沉穩,定定道:「皇上安心。這個孩子的意外,完全是因為玫貴人德行淺薄,不堪承受皇上聖恩。」她行至皇帝身邊,俯身將皇帝的手合在自己掌心,語氣沉穩而不容置疑:「皇上已經有好幾位皇子皇女,個個都聰明康健,唯有玫貴人所生與旁人有異,便可證明萬惡之源在於玫貴人而非皇上。皇上大可不必掛懷。」
皇帝神色稍稍弛緩:「皇后所言,不是寬慰朕吧?」
皇后唇邊的笑意讓人望之心安:「是否是寬慰之詞,皇上只要去阿哥所看看各位阿哥與公主,不就知道了。」
如懿知道皇后要借幾位年幼的阿哥與公主開解皇上的失落,安慰他喪女之痛外,更不能述之於口的驚駭,或許眼下,這也是讓皇上盡早走出頹喪之情的最好良方吧。她默然行禮,緩步退了出去。容色和緩而沉靜的皇后身邊,連皇帝也露出一絲難得的欣慰之色。她掩上殿門,亦掩上自己此刻的失落與悵惘。
或許,皇后終究是皇后,他可以對著自己傾吐心事,最終卻是在皇后那裡得到安慰。如懿看著外頭寒雨紛紛,夾雜著碎雪紛亂,雨雪寒潮之中的紫禁城,亦如同自己一般失了顏色。
坐在暖轎之中良久,如懿的心事仍是翻覆如潮,不得安定,只覺得暖轎轉了一重又一重,彷彿自己一顆不定的心一般,山重水復,千回百轉。正苦悶間,忽而聽得隱隱約約有哭泣之聲傳來,如懿掀起簾子,喚道:「惢心,去看看是誰在哭?」
惢心答應著轉過甬道過去瞧了瞧,很快過來回稟道:「回小主的話,是永和宮的小貴子躲在角門下哭呢。」
如懿點點頭,示意惢心打起傘來,吩咐道:「阿箬,你帶著他們先回宮,我自己走回去便是。」
阿箬忙道:「那讓他們回去,奴婢留下伺候小主吧。」
如懿道:「不必了。你去替我將案上抄寫的經文收好,等下送去永和宮一併焚化,就當是我對玫貴人和孩子的一點心意。」
阿箬轉身去了。如懿扶著惢心的手緩步轉過甬道,果然見一所偏僻的宮殿外,小貴子正躲在角門邊抱著剛才那包嬰兒衣裳在抹眼淚。
如懿道:「你家小主還在坐月子,你便這樣哭,若她知道了,豈不是讓她傷心麼?」
小貴子見是如懿,忙磕了個頭請安道:「嫻妃娘娘萬安,奴才不是有心的。」
如懿微微點頭道:「你也算個有心的了。要是在自己宮裡哭,那真是讓玫貴人傷心了。」
小貴子擦著眼淚嗚咽道:「我們小主沒了孩子半個月了,可是皇上一次也沒來探望過。人人都說,皇上是嫌棄小主生了一個死胎,所以再不會寵幸她了。」
如懿心下哀憫:「即便如此,玫貴人也不會坐以待斃的,是不是?」
小貴子忙道:「小主就是怕皇上再也不來了,所以今日特地命奴才送了這些嬰兒衣裳來,希望皇上可以惦念昔日之情。」
如懿翻了翻那些衣裳,搖頭道:「玫貴人的心思是不錯,可是這個裝衣裳的托盤,是玫貴人自己選的麼?」
小貴子奇道:「不是啊。奴才捧著這包衣裳來,王公公說空手拿著不像樣子,所以給了奴才這個托盤裝著,還說是有嬰兒嬉戲圖的,皇上看了也會念及玫貴人。」
「王欽?」如懿旋即明白過來,正色道,「既然這次不成,那便算了。你趕緊回去,記得以後再替你們小主送東西給皇上,再不許有這樣的圖樣花紋了。」
小貴子尚未明白過來,但見如懿語氣鄭重,也知道是要緊的囑咐,忙謝了恩趕緊去了。
惢心替如懿打著傘遮蔽雨雪相侵,低聲問道:「王欽這般費盡心思,是要絕了玫貴人的寵愛啊!他一個閹人,居然有這樣狠毒的心思。」
如懿扶著惢心的手緩步向前:「誠如你所說,他一個閹人,有什麼好替自己這般狠毒的?不過是替他人效力而已。」
惢心悄悄望了望四周,低聲道:「小主是說……」
如懿緩緩搖頭:「這一廂一直騰不出手來,看來王欽,是斷斷不能留了。」
惢心低低應了聲「是」,牢牢扶住如懿的手臂:「雪天路滑,小主當心腳下。」
如懿沉下心氣,緩聲道:「我自然會當心腳下。否則如今是看旁人摔倒,以後便是自己爬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