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謝了她,接過。離得近了,方才瞧見她仔細敷好的脂粉底下,一雙眼皮微微腫泡著,想哭過。如懿心中明白,想她素日雖然有幾分驕橫,如今也可憐,不覺便生了幾分憐惜:「多謝你。看著天色快下雨了,趕緊回去吧。沾了雨可不好。」
阿箬忽然笑了一聲,道:「沾點雨怕什麼,如今蓮心姐姐可與我們不同了,淋了雨都有人心疼的。」
如懿輕聲呵止道:「阿箬,咱們回宮去。」
阿箬走了兩步,止住腳轉身笑吟吟打量著蓮心道:「都說太監會疼人,看蓮心姐姐今日的打扮,的確王公公會疼人了。穿衣打扮都不一樣了。」她湊近了低聲笑道,「不過還有一件好處,姐姐嫁了王公公,便省了生兒育女的一樁苦處,也省下了為人母親的煩心事。那多少人求也求不來的福氣。」
蓮心氣得雙唇發顫,雪白的面孔上只見一雙充斥了血絲的眼睛黑紅交間地瞪著阿箬,又氣憤又淒楚,顯然氣到了極點。良久,她終於吐出一句,那語氣冷得像冰錐子一般扎人:「這福氣這麼好,我就祝願你,也嫁一個公公對食,白頭到老,死生不離。」
阿箬氣得眼睛一瞪,很快忍住了笑道:「我哪裡能和姐姐比,不過我們小主抬舉,總要將我指婚給御前侍衛的。只好眼看著姐姐和王公公,無兒無女,相伴到老了。」
如懿氣得胸口像裹了一團火似的,喝道:「阿箬,你給本宮住嘴!再敢放肆,本宮就要狠狠罰你!」
蓮心滿眼淚,只咬著牙狠狠忍著。如懿呵斥聲未止,只聽後頭一個聲音森冷道:「什麼就要狠狠罰,在宮裡這樣放肆取笑,立刻就該打死!」如懿聽得聲音,知道不好,忙轉過身去,只見慧貴妃攜了茉心站在拐進長街的朱紅門壁邊,目光冷厲,盯著如懿,宛如要在她身上剜出兩個透明窟窿來。
如懿忙屈身道:「貴妃娘娘萬安。」
阿箬也不禁有些慌,忙跟著道:「貴妃娘娘萬安,娘娘恕罪。」
慧貴妃冷哼一聲,也不看她,語氣冷冽如冰:「恕罪?誰縱得你在宮裡放肆喧嘩,胡言亂語?還敢在螽斯門(1)底下說無兒無女這種話,簡直大逆不道!」
如懿立時回過神來,才發覺方才急於避開那些閒話之人,原來轉進了螽斯門。宮中所建螽斯門,意在取螽斯之蟲繁殖力強,以祈盼皇室多子多孫,帝祚永延。阿箬在這裡說這種「無兒無女」的話自然大逆不道,更怕戳著這些日子來一直求子的慧貴妃的心思了。
如懿忙屈身道:「阿箬一時放肆,言語失了輕重,還請貴妃娘娘恕罪。」
阿箬也著實吃了驚嚇,忙跪下道:「貴妃娘娘恕罪,奴婢無心的。」
蓮心看了貴妃一眼,低低道:「無心也能說出這般刻薄的話來,奴婢實在聞所未聞。一切交給貴妃娘娘處置,奴婢先告退了。」
茉心含了一絲譏諷與厭棄:「貴妃娘娘每日晨昏都要來螽斯門祝禱大清子孫昌盛,你也太不要命了!何況蓮心的婚事皇后親口允的,那賜婚,無上榮耀,憑你也敢說三道四,出言嘲諷?等下貴妃娘娘說給皇后聽,皇后也必不會饒你。」
阿箬求救似的看了如懿一眼,如懿無奈地搖搖頭,實在恨鐵不成鋼。阿箬無計可施,只得規規矩矩跪著磕了頭道:「奴婢因與蓮心姐姐相熟,才這般玩笑的,娘娘恕罪啊!」
慧貴妃沉默片刻,指著門上匾額向阿箬道:「大清歷代祖宗在上,螽斯門乃宮中綿延子嗣最神聖之地,你竟敢在此說出大逆不道的話,本宮不能不在此責罰你,以敬列祖列宗。」
撒金海藍底的匾額,以滿蒙漢三種文字分別書寫著「螽斯門」三字。此時天光暗沉,遠遠有烏雲自天際滾滾捲來,唯雲層的縫隙間漏出幾線金線似的明光,落在匾額的泥金框上,那種炫目的金色,幾乎要迷住人的眼睛。
貴妃使了個眼色,雙喜立刻會意,一招手帶上一個小太監,死死按住了阿箬,茉心拔下頭上一支銀簪子,沒頭沒臉地往阿箬嘴上戳過去。阿箬嚇得面色煞白,拚命躲避,嘴裡不住地求饒。茉心戳了幾下沒戳到,又氣又恨,忍不住手上更加力。
如懿忙攔在阿箬身前道:「住手!阿箬再有差錯,也不能這樣扎她。」
慧貴妃一把扯開她,輕蔑道:「本宮還沒有問你管教不嚴之罪,你還敢幫她!」
如懿見阿箬躲了兩下沒躲開,嘴唇上已被紮了一下,汩汩流出殷紅的血來,看著甚嚇人。
如懿忙跪下道:「阿箬有過錯,但請貴妃娘娘寬恕,容我帶回宮中慢慢管教!」
慧貴妃精心描摹的眉眼露出森冷的寒光,與她嬌艷溫柔的面龐大不相稱:「交給你也只教而不善。本宮貴妃之位,就替你管教管教下人。」
如懿眼見阿箬受苦,雖氣她口不擇言去傷蓮心,可也心疼她唇上的傷,心中愈加焦急難言,只得低頭道:「娘娘怎麼罰我和阿箬都不敢有怨言。只宮中的規矩,對宮女許打不許罵,傷人不傷臉。阿箬在宮中還要當差的,帶著傷誰也不好看。還請貴妃娘娘寬宥。」
天際有悶雷遠一聲近一聲傳過來,空氣黏著如膠,像誰的手用力撻在胸上,讓人透不過氣來。貴妃淡淡一笑,眼波卻如碎冰一般:「阿箬不要顏面,你不要顏面,本宮卻要的。茉心,你去回皇后娘娘的話,阿箬出言不敬,冒犯祖宗,本宮罰她在螽斯門下思過六個時辰,不到時辰誰也不許放她!」
茉心得意地答應一聲,貴妃道:「雙喜,留在這兒看著她,本宮先回去歇一歇。」
雙喜響亮地答應著,笑瞇瞇向阿箬道:「姑娘,如今只有我陪著您了。六個時辰,咱們貴妃娘娘已經大發慈悲了。」
貴妃目光一剜:「至於嫻妃,本宮罰你抄寫《佛母經》(2)百遍,今夜之前交到寶華殿焚燒謝罪。」
如懿諾諾答應,見她走遠,方才起身。阿箬慌不迭膝行上來,抱住如懿的腿道:「小主救奴婢,小主救救奴婢!」
那長街的青石板磚上都鏤刻了吉祥花紋的,哪裡會不疼?跪在那裡六個時辰,等於給膝蓋上了刑。如懿又氣又恨又心疼,心裡跟攪著五味似的複雜,當著雙喜的面又不願露出來,只得撇開她的手,怒其不爭道:「你現在知道求我了,我讓你閉嘴的時候你怎麼就要這麼饒舌去取笑人家,挖人家的傷疤!如今你讓我去求誰?口不擇言傷了貴妃的顏面,羞辱蓮心傷的皇后和王欽的顏面,現下還有誰能來救你!你便老老實實跪著吧!」
不遠處隱隱傳來貼地旋捲的風聲,一股奇特的塵土氣息在風裡飛散。濃密的雨雲彙集過來,烏壓壓地蓋住了天空,每一陣風過,都簌簌捲來不知從何處落下的大片森綠的葉子和殘花。落在紅牆碧瓦之下,隱隱帶了絲陰沉的氣味。
雨點子冷不丁地落下來,濺起塵土嗆濁的味道,如懿看著更不忍,只得低聲下氣向雙喜道:「雙喜公公,阿箬跪在這兒也罷了,只眼看著便要下雨,這兩把傘便留給您和阿箬吧,免得都淋壞了身子。」
雙喜皮笑肉不笑道:「可不敢當。嫻妃娘娘,奴才皮糙肉厚的,不怕雨點子淋。可阿箬嘛,既受罰,就不必得這樣照顧了。難道哪天她那張惹事的嘴拖著她要被送去砍頭,您還怕刀太快削了她麼?好了,您也請回吧,犯不著和奴才們一塊兒堆著。」
惢心低低道:「小主還回去吧,那百篇的《佛母經》抄不完,只怕貴妃又要怪罪呢。」
烏沉沉的天空中電閃雷鳴,轟轟烈烈的焦雷幾乎貼著頭皮滾過,帶著水汽的風陣陣襲來,將裙角吹得飛揚如翅。如懿實在無可奈何,只得搖搖頭,撇身離去。
一襲冷風暴烈地叩開窗欞,席捲著泥土草木被雨水暴打的氣息肆無忌憚地穿入宮室,忽忽的風吹得窗子啪啪直響,幾乎要將四盞蒙著白紗籠的掐絲琺琅桌燈盡數吹滅。如懿趕緊護住案幾上已經抄了大半的《佛母經》。惢心忙將窗上的風鉤一一掛好,方過來研了墨道:「這雨下到午後了,怎麼一點兒也不見小?」
她見如懿只低眉專注地抄寫,又憂聲道:「奴婢悄悄去看過阿箬,原想塞兩個饅頭給她。可雙喜打了傘坐在宮門避雨的簷下看著她,一點都不肯鬆動。」
如懿筆下一顫,寫歪了一個字,只得揉皺了扔下道:「活該!幾次三番要她嘴上留心,她偏偏不聽,恃強拔尖,嘴上不饒人。」如懿越說越恨,「事事要拔尖也得有拔尖的本事,這樣沒遮沒攔的,活該長個記性!」
惢心不敢再說,只得細心添了水研磨墨汁。如懿心下煩憂,又惦記著慧貴妃的囑咐,知她不好應付,只得用心仔細抄錄,生怕被她挑出一點毛病來。好容易只剩下十幾遍了,她又不放心起來,聽著雨聲嘩嘩如注,簡直如千萬條鞭子用力鞭打著大地,抽起無數雪白的水花。她側耳傾聽,歎息道:「都說雷雨易止,這雨怎麼越下越大了呢?」
惢心知她心中還擔心阿箬,便道:「也老天爺愛磋磨人,早起雖熱,下了雨卻寒涼,阿箬跪在大雨裡,回來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雨水敲打著屋簷瓦當,驚得簷頭鐵馬叮噹作響,如懿心下愈加煩躁。她按捺住滿心的擔憂,吩咐道:「我這兒的《佛母經》快抄完了,你等下趕緊送去鹹福宮知會一聲,然後去寶華殿焚燒了交差。」
惢心口上答應著,知道如懿的話必定還沒完,便拿眼瞧著如懿。果然如懿凝神片刻,喚進三寶道:「阿箬跪了幾個時辰了?」
三寶忙道:「四個多快五個時辰了。」
如懿點點頭:「你去太醫院請許太醫過來,就說我身上不大鬆快。再囑咐他備些祛風治寒的發散藥物。」
三寶答應著趕緊出去了,如懿又吩咐綠痕:「去多燒些滾燙的熱水來,阿箬回來給她泡個熱水澡去去寒氣。再抱兩床厚被子在她屋子裡給她捂上。還有,薑湯也要備好。」
綠痕一迭聲答應著,惢心含笑道:「小主還心疼阿箬。」
如懿搖搖頭:「她跟了我這些年,自然沒有不心疼的。只,她也太不爭氣了。」
過了好一陣,如懿將寫好的百篇《佛母經》都交到惢心手裡:「去吧。回了慧貴妃就去做你的差事。」
惢心叮囑了綠痕並幾個小宮女幾聲,便告退了出去。
如懿站在廊下,看著惢心擎了傘出去,四周濕而重的水汽帶著寒意透過衣裳,像要把她的身體一同浸潤了一般。天色暗沉得宛如深夜,廊下院中數十盞宮燈飄搖在雨中,像忽遠忽近的鬼火,飄忽不定。
如懿披衣站著,看著宮苑殿閣的稜角在雨水的沖刷下漸漸變成深色卻模糊的薄薄剪影,心中便生出無盡的擔憂與惘然。
她正沉思著,只見一個渾身濕透的人豁然闖入宮門,精疲力竭地跪倒在雨水之中。————————————————————————————————————————註釋:(1)螽斯門:螽斯門西二長街南門,南向,北與百子門相對。螽斯一種昆蟲,繁殖力強,善鳴。螽斯門的典故源自《詩經·周南·螽斯》,詩中描述了螽斯聚集一方、子孫眾多、蟲鳴陣陣的景象。皇宮內廷西六宮的街門命名為螽斯,意在祈盼皇室多子多孫,帝祚永延。(2)《佛母經》:又名《佛母大孔雀明王經》,內容敘述莎底苾芻為眾破樵,為黑蛇所螫,不堪苦痛,阿難向佛求救,佛為他說大孔雀明王神咒而救之067 獨自涼如懿一怔,旋即辨認出那個如同水裡撈出來的身影便阿箬。如懿連忙讓幾個小宮女扶她進了自己的房中。綠痕正好燒好了熱水進來,忙把水倒進了柏木浴桶中,七手八腳和如懿將她濕透的衣服剝除了,整個人挪進浴桶裡去泡著。
阿箬感覺到周圍滾燙的水,才呻吟著醒了過來,一見如懿在身邊,眼淚立刻落了下來,喚道:「小主。」如懿一壁吩咐綠痕往水中加入活血驅寒的薑片、石菖蒲和黃酒,一壁伸手進水裡替她搓著手臂,方道:「不要六個時辰麼?怎麼那麼快回來了?」
阿箬的臉上已分不清水還淚,只哭著道:「說去皇后娘娘那兒用晚膳,見奴婢跪在那裡可憐,便向皇后娘娘提了一句。皇后娘娘才開恩放了奴婢回來。」
如懿道:「先別哭了。趕緊泡熱了身子,我給你腿上上點藥。跪了那麼久腿一定很疼。」她起身回到殿中,默默剔亮了燈芯,聽著外頭雨疏風驟,不過多久,卻見惢心推門進來,她有些詫異:「怎麼回來了?」
惢心有些為難,片刻方道:「慧貴妃看了小主抄寫的《佛母經》,說小主敷衍了事,寫得不仔細,並不誠心受罰。」
如懿歎口氣:「那她要怎樣?」
惢心屏息斂氣:「慧貴妃說,要小主重新抄錄一百遍,明日去長春宮請安前送去鹹福宮。」如懿微微凝神,便道:「無妨,我再抄一百遍就。」
惢心覷著如懿的神色,低低道:「其實,其實慧貴妃壓根沒翻小主抄的佛經,小主怎麼抄她都不會滿意的,分明存心刁難小主。」
如懿淡然一笑:「那不意料中的事麼?她要的何嘗佛經?不過要看我辛苦勞碌,疲於奔命罷了。」
她說罷再不言語,起身到了案幾前,提筆蘸墨,依次抄錄了起來:「為著玫貴人的身孕,她已經慪了許多氣,我再這般不馴服,便落了她話柄了。」
惢心躊躇片刻,還道:「可貴妃的確過分了。」
如懿含了一縷微薄的笑意,淡淡道:「阿箬沒有分寸,她要管教阿箬。她自己失了分寸,我也會讓她知道什麼叫在分寸之內。」
惢心看著她提筆立時寫就,不覺詫異:「小主不要抄佛經麼?怎麼寫了一首旁人的詩?」
如懿道:「抄寫佛經不過小巧,這個才最要緊的。」她附耳低語幾句,惢心會意一笑:「奴婢遵命。」
兩人正說著話,三寶已經帶著許太醫過來了。阿箬也換了一身乾淨衣裳被綠痕扶了顫巍巍地過來。如懿道:「勞煩許太醫了,替本宮瞧瞧這位姑娘。」
許太醫答應了一聲,便替阿箬請了脈,很快道:「姑娘淋了大雨著了風寒,現下有些發熱,需得仔細調養。現在最要緊的防著高熱發作,免得燒壞了身體。微臣會開好方子送了藥來,請小主宮裡的人趕緊替姑娘煎了藥吃下去才好。」
「那膝蓋上的傷?」
許太醫恭謹道:「只外傷,上點藥就不妨事的。」說著從藥箱裡取了兩瓶藥粉出來,「內服外敷,好得更快。」
如懿謝過,便吩咐三寶好生送了許太醫出去,取過他留下的藥,語氣平穩無瀾:「把褲腿捲起來。」
阿箬捲好褲腿,露出又青又紫的膝蓋,最嚴重的地方硌破了皮肉,沁出鮮紅的血絲。如懿微鬆一口氣,替她敷上藥粉。阿箬止不住嗚咽起來:「小主,奴婢好委屈!」
如懿慢慢在傷口上撒著藥粉,淡淡道:「委屈什麼?」
阿箬哭道:「慧貴妃這麼折磨奴婢,就為了折損小主的顏面。奴婢受委屈不要緊,可小主……」
如懿將藥瓶往桌上重重一擱:「你受委屈當然不要緊,因為你受的委屈都自作自受,都活該!」
阿箬怔了片刻,似乎不可置信般,放聲哭道:「小主以為奴婢為什麼?從前蓮心言語冒犯,幾次頂撞小主,不陰不陽的,奴婢已經瞧不上她許久了。昨日她指婚榮耀,今日就受折磨,奴婢替小主高興,替小主報仇才奚落了她幾句麼!」
心口像有一團野火燎原,如懿沉著臉呵斥道:「為我報仇,還替我挖個坑跳下去?我再三告誡過你,宮裡不比外頭,由得你這樣驕縱任性,滿口亂說。這後宮,一句話說錯便要活活打死的,你有幾條舌頭去填你自己的命!」
阿箬戰戰兢兢地看著如懿,哀泣道:「奴婢就算有不,也對小主一片忠心呀!」
如懿氣得話也不會說了。惢心忙道:「阿箬姐姐,小主就為了替你求情,才被貴妃娘娘再三為難,抄了一百遍《佛母經》還不夠,還要再抄一百遍。」
阿箬怯怯道:「奴婢就不服氣,不服氣從前在潛邸的時候小主和她都側福晉,如今怎麼就要事事踩在小主頭上?小主又不爭不過她!」
如懿氣得臉都漲紅了,手上的護甲敲在紫檀桌上發出沉悶的悠響。她惱怒道:「你凡事只知道爭,只知道要出頭!卻從沒想過凡事要適可而止,有進有退!你想爭,偏偏爭不過人家,還把自己填了進去!」
阿箬氣餒地哭起來,惢心見兩下裡尷尬,便端過一碗薑湯給阿箬:「姐姐身上不好,快喝了薑湯散一散吧。」
阿箬就著惢心的手正要喝,如懿愈加不樂:「讓她自己喝!」阿箬扁了扁嘴不敢再哭,只得自己接過喝了。
如懿嚴厲道:「等下喝了藥好好去睡。這最後一次,下次還要口不擇言,凡事胡亂逞強,我也保不了你。」
阿箬垂著眼睛,無聲地啜泣著出去了。
如懿心下煩亂不堪,拽過一管玳瑁紫毫筆便開始抄寫佛經。惢心小心翼翼道:「小主也該餓了,不如傳晚膳吧!」
如懿頭也不抬:「氣也氣飽了,不必了。」
這一生悶氣便一夜。如懿抄錄佛經抄得晚,夜裡又聽著微涼的雨簌簌一夜,夾雜著雨打芭蕉之聲,格外愁人似的,這一夜無論如何便沒有睡好。
如懿起來便悶悶的,將昨夜剩下的佛經一併抄錄好交給惢心,便道:「去吧。」
惢心見外頭雨停了,便先送永璜去了尚書房。繞過尚書房便到了長街,惢心一早便知皇帝昨夜歇在玫貴人處,便特意繞了往永和宮外走。果然見微明的天色下,遠遠有太監們薄底靴輕快擦著青石磚板的步聲傳來。一溜宮燈如星子明耀,簇擁著明黃御輦,後頭跟著無數儀仗,自悄然寂靜的宮牆夾道疾疾走來。
惢心只當低頭走路,打皇帝跟前走過。前頭的引導太監便呵斥起來:「誰呢?沒看見御駕在此麼?」
惢心嚇得忙跪下道:「奴婢延禧宮宮女惢心,無心冒犯聖駕,還請恕罪。」
皇帝倒還和氣:「這個時候,剛送了永璜去阿哥所麼?」
惢心道:「。奴婢原本想去永和宮門外迎候。」
皇帝道:「什麼事?」
惢心垂著頭,恭恭敬敬道:「嫻妃娘娘說,今日八月十八觀潮日,曾與小主說起嚮往海寧觀潮勝景,遺憾不能一去。小主特意叫奴婢交一份東西給。」
皇帝點點頭,王欽便上前從惢心手中取過,雙手捧著奉給皇帝。皇帝打開一看,卻見一張玉版紙上,寥寥幾行簪花小楷:「八月濤聲吼地來,頭高數丈觸山回。須臾卻入海門去,捲起沙堆似雪堆。」那劉禹錫的《浪淘沙》,寫的正八月十八錢塘江潮壯觀之景。
皇帝明如寒星的眼裡便有了一絲溫暖清澈的笑,這他曾與如懿說過的,對於錢江狂潮的嚮往。她卻都記得,在這八月十八的清晨,便將滿江浪潮一筆一筆寫了給他。紙張下部還有一篇《佛母經》,皇帝溫和道:「怎麼有一篇《佛母經》?」
惢心道:「小主說,錢江潮雖然萬馬奔騰,氣勢無可比擬,但難免對民眾有所損傷,常常聽聞有人被捲落江水。所以小主特意抄寫《佛母經》一篇,想借佛母慈悲,眷顧民眾。」
皇帝十分喜悅,便道:「如此,朕就收下了。王欽,將嫻妃所抄的《佛母經》供在養心殿神龕前,這個月都不必取下來了。」
王欽答應著,惢心側身跪在甬道邊,滿面恭敬地看著御駕迤邐而去,才露出了一絲愉悅的笑容。
惢心回到宮中時,如懿已經自長春宮中請了安回來,倚在長窗下挑揀新送來的白菊花苞。那些花苞尚未開放,帶著淡淡的青色,仿如凝玉一般。如懿一朵一朵地挑選著,任清幽的香氣在指間幽幽瀰漫。
惢心笑道:「小主在忙什麼?」
如懿盈然一笑,恍若淡淡綻放的白菊盈朵:「挑點白菊花苞做個枕頭,給永璜枕著,可以明目清神。」
惢心搬了小杌子坐在如懿身邊,幫著一起挑選:「小主怎麼突然有這個興致了?」
「從長春宮請安回來,慧貴妃什麼話都沒對我說,我就知道,你把事情辦好了。」
惢心低眉恭順道:「。把小主的《佛母經》供在了養心殿的神龕前,奴婢只在貴妃面前提了一提,貴妃便不做聲了。她雖然氣惱,但還讓奴婢把佛經都送去寶華殿燒了。」
如懿露出一絲意料之中的微笑,道:「都喜歡的,她還能挑剔麼?」
惢心道:「小主沒有告訴貴妃刁難您的事,已經手下留情了。」
「我只想警醒她,並不欲與她劍拔弩張。還那句話,適可而止。」她將選好的白菊放進青金色福字軟枕中,問道,「昨夜阿箬怎麼樣?燒得厲害麼?」
惢心想了想道:「吃了許太醫開的藥,前半夜燒得厲害,一直要水喝,後半夜就安靜多了。」
如懿凝神片刻,憂然歎了口氣:「惢心,這些年我不寵壞阿箬了?」
惢心斟酌著詞句,慢慢道:「阿箬姐姐小主的陪嫁,小主疼她也應該的。」
如懿捻著指尖的白菊慢慢地揉搓著,清香的汁液便沾染上了細白的手指,她沉吟著:「阿箬也到了指婚的年紀了,我想著……」
惢心便露了一個甜甜的笑:「阿箬姐姐好福氣。」
如懿歎口氣,斷然道:「不我不想留她,只阿箬的性子,宮裡斷斷容不得了。不如趁著青春正好,送出宮打發了配人吧。」她想了想,「阿箬到底跟了我這些年,婚事上必得上心,不能造孽。等哪日我入宮,我得托付她去外頭打聽了,給阿箬安排個好人家。」
惢心有些意外:「小主不想給阿箬指個御前當差的侍衛麼?」
如懿心下愀然,搖頭道:「原這麼打算,本來能指個在宮中當差的侍衛最好的,哪怕個二等蝦三等蝦(1),總有出頭之日,也想讓她在我身邊長長久久地一起。可她的性子,若還跟宮裡牽扯關係,終究麻煩。」
惢心會意道:「小主還替阿箬姐姐打算,若嫁個準備外放的官員,哪怕去外頭苦幾年,終究也正室的名分,少不了一份富貴的。」
如懿微微頷首,讚許地看了惢心一眼:「你說得不錯。」
話音未落,只聽殿門匡當一響,一個碧色的身影繞過花梨木雕玉蘭花碧紗櫥,直奔進來道:「小主,小主,求求您別放了奴婢出去,奴婢不想嫁人,不想離開小主!」
如懿不防著阿箬病中起來,竟在外頭聽著,不覺也嚇了一跳,沉下臉道:「越來越沒規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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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1)二等蝦三等蝦:代指二等侍衛三等侍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