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庭傷重瀕危的消息一日間便傳了開來,他素日裡處事真誠而熱心,交遊甚廣,來探望他的神族們一撥接一撥,昔日明性殿的弟子們能來的也都來了,連忙得猶如陀螺的白澤帝君都抽空看了一趟。諸神面對花皇的老淚縱橫,也唯有默默無言。
戰將受傷隕滅幾乎已是常事,再慈悲的心腸在見多了隕滅後也會變得冷硬,古庭能撐過去固然好,撐不過去,也只能說是命數。
玄乙扶在月窗外默默聽著殿內延霞低微的哭泣聲,花皇離開去找青元大帝後,延霞便進了屋子,她已經哭了一天,本來都不掉眼淚了,誰知進屋又開始哽咽,待見到扶蒼手裡被揉碎的君影草腰飾,她便哭得更凶。
她眼睛通紅,滿面淚痕,手裡的絹子已經濕透,這模樣跟她當年下界時也差不多。玄乙不由抽出自己的手絹遞進月窗,輕道:「延霞師姐,別哭了。」
延霞只是搖頭,斷斷續續地低聲道:「是我害了古庭師兄……都是我不好……」
她這話說的無頭無尾,莫名其妙,玄乙腦海裡一瞬間浮現百千種推斷,想了想,還是沒說出口。
她不說話,扶蒼更不會說話,殿內一時間只剩延霞淅淅瀝瀝的哭泣聲,哭了半日,沒人開口詢問安慰,她終於又哭不下去,只得斷斷續續說道:「是古庭師兄先動手挑釁的……你們、你們聽聽就好,千萬別說出去,這屬於玩忽職守的私鬥,若叫帝君們知道了,必然會罰他!」
古庭還會先挑釁?玄乙不由扭頭看了看榻上血淋淋的神君,兩萬多年不見,他性情大變了?
扶蒼將那團腰飾重新放回古庭手邊,忽然問道:「……因為夫蘿?」
延霞急急跺腳,歎了半日,才道:「你……你都知道了?唉!這些年古庭師兄一直跟夫蘿師姐暗中有聯繫……他自己不說,我也不好問……這次是古庭師兄見到夫蘿師姐和歲虎大君三太子在一處……很親熱,所以生氣先動了手。他、他哪裡是三太子的對手!夫蘿師姐……她居然自己跑掉!」
古庭對朋友的事絮叨上心,對自己的事卻諱莫如深,連扶蒼也只是隱約知道他這些年跟夫蘿有些藕斷絲連。夫蘿出身屠香山,風氣獨特,以女為尊,往往遊走在數十名神君之間也不以為意,大約因為古庭退婚一事,她心中十分不甘,使出渾身解數,竟與他糾纏至今。
玄乙愕然道:「夫蘿師姐連魔族也勾搭上了?」
這位師姐實在太厲害,當年把古庭和延霞耍的團團轉,想不到現在還是能把他倆耍的團團轉,居然連魔族都不放過。
延霞低聲道:「我不管夫蘿師姐怎樣想……但古庭師兄……太可憐了……當年都是我不好……」
她又開始默然垂淚。
那時候若不是她失去理智,當眾揭穿夫蘿與少夷的私情,古庭也不至於臉面盡失後只能選擇退婚。或許他會在漫長的時間裡發現夫蘿的真相,自然而然地死心,也或許他一直不會發現,幸福地過下去,無論怎樣,都不會讓他被迫放棄一段期待已久的婚事,以至於如今成了死結。
她對古庭始終心懷愧疚。
軟榻上的古庭忽然微微一顫,手指糾結,似是在尋找什麼,終於摸到手邊的君影草腰飾,他便緊緊握住,低低歎息了一聲。
延霞忍不住捧起他染滿血跡的手,眼淚一顆顆掉在上面:「對不起,古庭師兄……對不起……」
玄乙實在不大愛聽她的哭聲,站了一會兒索性轉身離開,扶蒼低沉的聲音在月窗邊響起:「去哪裡?」
她揪了揪袖子:「……白甲院。」
他「嗯」了一聲:「古庭這次重傷,太子長琴與花皇必然不會放過,怕是這幾日要商討剿殺歲虎大君一事,我暫時沒空指導劍道,你……早些休息。」
玄乙默默無言地走了。回鍾山的一股悲憤衝動此時所剩無幾,古庭背上那個巨大的破洞其實她看的非常清楚,下界已是如此可怕,扶蒼在那裡已經做了很多年的戰將。
要不要開始好好學習拳腳劍道?這個問題,且容她好好跟自己商酌商酌。
秋雨還在窸窸窣窣地下著,白甲院裡空蕩蕩的,侍立女仙也不知還在何處瘋玩,連個燈也不點,這女仙實在須得管教,但她懶得管,反正又不是她家的。
玄乙自己點了燈把冊子拿出來翻,忽覺右手掌心似是被利刃狠狠切割了一下,劇痛無比,她急忙攤開手掌,卻見上面連個小口子都沒有。
劇痛仍在氾濫,她搓了搓手掌,不由皺起眉頭,自她長滿龍鱗,類似切割的痛感便再也沒有過,這是怎麼回事?
*
古庭在榻上一躺便是三天,依舊氣若游絲,看起來好像隨時會斷開,但又始終頑強地撐著。
延霞幾乎一天十二個時辰都待在殿內,一會兒哭幾聲,一會兒又給他擦擦臉擦擦手,此等情形連偶爾來看看情況的太堯都看出不對勁,不由悄悄問玄乙:「延霞師妹是怎麼了?」
玄乙無辜搖頭,看起來延霞是注定跟夫蘿糾纏到底,在明性殿她倆搶少夷,做戰將又開始爭古庭,真是個苦命的小公主。
太堯回頭看看榻上的古庭,又奇道:「芷兮怎的不來?辛酉部近來應當沒下界罷?」
以前她跟古庭關係最好,古庭重傷,先生都來了,她怎能不來看?
「芷兮師姐申請調去戊辰部了,可能不知道罷。」
戊辰部?那可是最辛苦的地方,怕是離恨海不恢復,根本回不來上界,她自己申請過去?太堯沉思片刻,他素來通透,忽地恍然大悟,如果他沒記錯,少夷好像就是在戊辰部?自他辭學後,芷兮便一直鬱鬱寡歡,他只當是玄乙不在的緣故,原來……
他不禁搖了搖頭。
時近午時,太堯又匆匆趕回文華殿,臨別見玄乙還穿著廣袖長衣,腳踏木底鞋,他便笑道:「小師妹,雖是安排了扶蒼師弟來指導你劍道修行,卻也莫要太憊懶,他這般縱著你,可不大好。」
明明她不練劍他就不給吃飯,怎麼就成了縱著她?何況他這幾天自己有事忙,怎麼又成了她憊懶?
華胥氏名聲太好,他做什麼事大家都覺得合情合理,世道如此荒謬。
玄乙摸著一棵棵木火梧桐回白甲院,此時正值深秋時節,金青交織的葉片反而泛出越發濃烈的鮮艷色彩,磅礡的清氣蒸騰其間,似氤氳不散的濃霧。
今天她的右手疼得不是那麼厲害了,前兩天簡直難受至極,上回被鯰魚妖傷了右腿也沒這種疼法,像是傷口被撒滿了鹽,再被不停撕扯,晚上睡覺都不安生。
這詭異的疼痛,究其源頭,大約也只有一個。
爽利的秋風颯颯拂面,金青交織的葉片似大雨般落下,玄乙隨意一瞥,忽見一株木火梧桐下靠了位身著玉色長衣的神君,額上的火紅寶珠艷麗奪目,她登時吸了口氣——巧的很,正想著,源頭就來了,世上會有這麼巧的事?她從來不信。
他抱著胳膊不知在出什麼神,連她走近了都沒發覺,實在是少見。
木底鞋踩在乾枯的梧桐葉上發出清脆的裂響,少夷立即回神,狹長的鳳目對上玄乙平靜的眉眼,瞇眼看了片刻,隨即微微一笑。
「小泥鰍,你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