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分鐘之後,偌大海岸,視線可及之內,只剩了一輛敞篷越野車。
衛來躺在後車座上,撥可可樹的電話。
接通的剎那,氣不打一處來:「送個裝備,搞那麼大陣仗,把老子嚇得魂都飛了一半。」
岑今正倚在車架上吹海風,聞言看了他一眼,衛來馬上手掩住話筒,解釋:「誇張而已,我怎麼會被嚇到。」
可可樹理直氣壯:「知道我在南蘇丹保護的誰嗎?軍-政要員!為了你,厚著臉皮開這個口,不然就我的本事,頂多去給你搞輛麵包車。誰的手能伸到邊境去!也不想想!」
「我客戶發了話,才叫得動駐-軍的大兵給你送的車和裝備!就這還不知足,囉囉嗦嗦……」
衛來笑。
剛那幾個大兵是說過:上頭髮了話,他們很當回事,天不亮就到了——海岸線太長,搞不清「聖誕樹」上岸的地點,索性開車沿岸兜巡,興致來的時候,還飆了幾回車。
不是不感動的:可可樹保護了重要人物一場,末了沒為自己謀算,反而幫他討了個大人情。
衛來說:「那我鄭重感謝你。」
可可樹趾高氣揚:「當然!」
「衛,這車可不能隨便扔,人家還要的——你最後停哪了跟我說,我讓人把車開回去。還有啊,認識我算你運氣,你看見通行證了沒?」
通行證?
衛來坐起身。
剛翻看帆布袋裡的裝備,確實看到地圖裡夾了幾張紙,還以為是隨意塞的,沒留意。
他把那幾頁拿出來:紙質略厚,眉頭有國-徽標誌,蓋滿印章,主體內容是阿拉伯文,看不懂。
可可樹得意:「普通人想要都沒有呢,那是特別通行證!邊境可以通行,憑這個可以進埃高。昨晚上特意為你們加急辦的,也是我客戶的面子。你知道辦起來多難嗎,審批都得好幾週,記得和護照一起出示……」
衛來心裡驀地一沉。
掛了電話之後,他覺得頭疼,摁揉著眉心躺回後座。
可可樹可能好心辦壞事了。
之所以不走回頭路,就是想儘量避開對岑今不利的那一夥人,儘管隱約覺得,對方終有一日會找上門——但這個特別通行證一辦,增加了暴露方位的危險。
而知道位置之後,想打聽他們的行跡就會很容易——這種地方,兩個亞裔的外國人,還是很顯眼的。
岑今察覺到他的異樣:「怎麼了?」
衛來坐起身,伸手把她拉坐進懷裡:「問你個問題……你真的不知道想殺你的是什麼人?」
岑今說:「你第二次問了,你覺得我應該知道嗎?」
第二次問,第二次答,問和答都如出一轍。
衛來沉默。
第一次問時,她這麼答,他覺得正常,畢竟那時在赫爾辛基,她因為社論四面樹敵,給她寄恐-嚇物件的人也不止一個。
但現在,可可樹的那句話是有道理的。
——從北歐追到非洲,這種仇,可不是你罵我我罵你就能結得下的。
——是人都該有點意識、有點輪廓、有點懷疑的方向。
衛來試圖引導她:「你好好想想,有沒有招惹過什麼人,對方一直追著你不放?」
「有啊。」
衛來一怔。
「招惹過一個男人,他追著我不放,我跟他好了,現在還跟著他走了。」
衛來哭笑不得,末了大笑,摟住她狠狠親暱了一回。
行吧,隨便吧,不管來的是誰,他都得保護她不是嗎。
岑今問他:「咱們去哪呢?」
這車在泥濘地裡停了很久了,滿滿的裝備、補給,萬事俱備,只差一個方向。
去哪呢?
衛來實話實說:「論理應該選擇最適合的路線回赫爾辛基,但我們都知道,只要你的威脅沒解決,回去還是留在這,同樣危險,沒太大差別。」
岑今嗯了一聲:「那你就當沒這個危險,這個時候,你會想去哪?」
衛來大笑。
如果沒這種危險,剛接完單,賺了一大票錢,還得到了自己喜歡的女人,心情大概要上天的。
「當然會帶著她看新鮮,一路遊山玩水,也會去可可樹家裡逍遙,吃窮他。」
岑今說:「那就這麼著唄。」
什麼?
衛來還沒反應過來,岑今已經舒服躺進他懷裡,從帆布袋裡拿出地圖,張開了細看。
「埃高……這裡,西北,有米恩國家公園,賽門山地,很多動物,獅尾狒、埃狼、還有豺……」
「援非的時候,當地的同事給我講過非洲哪裡好玩,肯尼亞的動物遷徙,博茨瓦納的荒野雄獅……都沒看過,卡隆之後,離開得很匆忙,再沒來過。」
她抬頭看衛來:「埃高這麼近,去看看吧。你不喜歡熱,以後估計也不會再來,趁這機會,我們去看看,嗯?」
衛來沉默了一下。
她說得認真又自然,不是鬧著玩的,也不是央求。
衛來覺得,自己不會真地去駁回她任何一個要求,只是——「知道有人要殺你嗎?這種情況下,真的有心思考慮去玩?」
岑今笑,她眯起眼睛,把地圖搭在車架上,給兩個人搭起一方小小的涼棚。
說:「衛來,我們要約定一些事。」
「你說。」
看不清她的表情,地圖把光遮住了,她的臉藏在陰影裡。
「剛到非洲的時候,有一天,前輩把我們這些新人召集起來,有男有女,在一間房間裡,傳看一些因為太過血腥、不能對外公開的照片,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女人你懂得,會更悲慘一點。」
「說,你們來到這裡,機構會極力保護你們的安全,但世事沒有絕對,我需要你們清楚:當世態失控的時候,最極端、糟糕和沒有尊嚴的情況,也有可能發生在你們身上。」
「我們一張張地傳看,有人看吐了,有人哭了,我一直攥手裡的照片,把照片的角都攥皺了。」
「前輩說,現在,請囑咐你最親密的同事:當這種情況真的發生,而你又無能為力的時候,你希望他怎麼做。現在就約定好,不要臨到關口再去猶豫,來不及的。」
「我們沉默了很久,然後互相拜託。我對每個人都說了,與其受到那種輪番的欺辱後毫無尊嚴地被殺,請預先就把我殺了:對比有些照片裡的情形,死得早點是一種幸運。」
衛來大致猜到,心裡有些難受,環抱住她的手臂略收緊了些。
岑今笑:「人都不喜歡討論那些討厭和避諱的事,但這不代表它們不發生。衛來,我知道你聽過我和白袍在溫室裡的談話,我有些想法至今還是沒變。」
「我不知道是誰想殺我,但我很清楚,再強的保鏢陪著,流彈也可以要我的命——或許有一天,我正笑著跟你講話,一顆子彈就會在我腦子裡炸開。」
「又或許,海上的那種爆-炸會再次發生,對方會加派人手,情形會更凶險……」
她壓低聲音:「我們要約定好:如果再次發生,如果你自己都身陷險境,衛來,請你不要拚命去保護我。」
衛來沉默了很久,笑起來。
說:「怎麼可能,我是你保鏢啊。」
「我跟你走,不當你是我保鏢,我當你是我愛人。」
「愛人比客戶重要的多,當我是愛人,不是更應該為你拚命嗎?」
岑今低聲說:「你不懂,就好像那次傳看照片一樣……你要是因為我死了,比我自己死,更讓我難受。」
衛來嘩啦一聲掀開遮擋的地圖。
岑今微微閉上眼睛。
沒有溫度的亮光照過來,照樣刺眼。
衛來說:「岑小姐,你要是這麼悲觀,我可就不高興了。我還在想著以後怎麼過日子,你盡在這說些要死要活的話,掃不掃興?」
岑今笑:「就知道你不喜歡聽……只是做個約定啊,未必發生。」
「這麼喜歡約定?那行,來,做。」
他伸出手,其它手指內屈,只留小手指拉勾用:「手指,來。」
岑今笑,有樣學樣,小手指輕輕勾住他的。
衛來說:「我們約定,首先,這位岑小姐,如果想嫁人,我活著的時候,只能嫁我,嚴禁考慮醫生、律師、教授。我死了的話,你隨意——漂亮姑娘,追求的人一定大把,不用為我守寡,不人道。」
岑今眼圈泛紅,努力維持笑容。
「第二,如果其中任何一個人死了,另一個人絕對不能死。要好好生活,吃好穿好睡好,要好好想念對方、紀念日送花、每年掃墓。可以適當流淚排解情緒,但一次不能超過十分鐘,不然傷身。」
岑今埋頭進他胸膛,吸著鼻子點頭。
「第三,從現在開始,不說喪氣話,不被不相干的人影響心情,買衣服買鞋買口紅,遊山地游公園看埃狼,白天補妝,晚上親熱,這是我要特別強調的,嗯?」
岑今噗地笑出來。
衛來也笑,頓了頓柔聲說:「答應的話,蓋章吧。」
他勾緊她小手指,大拇指與她指腹相抵,然後低頭,輕輕吻在她手面上。
真奇怪,從前他覺得,上了-床是男女關係告一段落。
麋鹿和伊芙關係確定之後,他和可可樹輪流在邊上鼓噪:「行啦,到手了,了卻一樁心事,把她放邊上涼一涼吧——現在可以陪兄弟打牌、喝酒、泡夜場了吧。」
現在發現,不是告一段落,只是剛剛開始——怎麼會是了卻一樁心事呢,她會藤生蔓結,長成他一輩子的牽掛。
……
車子順著泥濘的土路,歪歪扭扭開離海岸。
路上居然看到路牌。
路過一棵樹,枝椏上掛了幅畫,風把畫幅吹得動搖西蕩,偶爾晃向這頭,衛來看得分明,上頭畫了塊肥皂。
這什麼風俗?
岑今說:「廣告,沒處貼,他們會往樹上掛。」
好孤獨的廣告。
車進科姆克小鎮,運氣很好,趕上一週一次的集市,其實這集市規模不大——從頭走到尾五十米都不到,兩邊各類攤頭,賣雞、棕櫚油、肥皂、編織的鞋帽,還有衣服。
賣衣服的是個小窩棚,一根繩拉出十來件色彩繽紛的廉價長裙,不過聊勝於無,岑今下去翻揀,衛來車子停在外圍,笑著看她。
有個當地女人過來兜售小商品,手臂上掛幾十串金燦燦的飾物,墜子做成貝殼形狀,粗看不錯,細細端詳就知道做工蹩腳低劣,衛來搖頭,那女人著急,語言又不通,急地掰開小貝殼給他看。
原來小貝殼裡有紅色的油膏,衛來還是不明白,女人索性手指頭抹上一點,往嘴唇上送。
這是當地人自制的口紅,用的天然染料和混合油膏,衛來起了興致,掰了幾個看,大概是技術不過關,沒色號之分,顏色都一樣。
他買了一個,鏈子在手背上繞足了兩圈。
有隻雞咯咯地亂跑,殺雞的操刀在後頭追。
窩棚裡,岑今正在比一條海藍色的長裙,賣主抱著一面四方的鏡子圍著她轉,給她看前後效果。
衛來拿起衛星電話,撥了麋鹿的號碼。
說:「幫個忙,幫我查一下……岑今當初牽涉到的那樁謀殺案。」
麋鹿沒反應過來:「哈?」
「她的死亡威脅如果跟那些社評無關,到底是誰追著她不放呢,想來想去,也就人命可以關天了。」
「你不是提過她曾經被牽連進一樁河豚毒素的命案嗎?幫我起起這案子的底,可能會有線索。」
麋鹿納悶,頓了頓問他:「你是不是喜歡上岑小姐了?」
否則憑白無故,怎麼會對她的事情這麼上心。
衛來說:「是啊。」
麋鹿悻悻,承認得這麼爽快,讓他除了幫忙,無話可說。
他提醒衛來:「她當初是嫌疑人,聽說是證據不充分,所以洗脫嫌疑——如果你查到末了,發現她真的是凶手呢?」
真的是凶手,反而詭異地說得通了:也許是被害者的家人,陰魂不散地想復仇。
岑今轉向這邊,給他看衣服的效果,衛來衝她眨了下眼睛,意思是:很漂亮。
然後回答麋鹿:「真的是凶手也沒什麼,要看死的那個人,是不是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