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篷裡一通桶撞、水翻、羊叫。
再然後,飄門一掀,衛來出來了,全身水淋淋的,大概還沒顧得上擦,套了條短褲,手裡……沒錯,他一隻手攥並山羊兩隻前腳,沉著臉往外提拖,山羊一臉被侵-犯的驚恐,兩隻後腳在沙地上踢踏,屁股死命往後賴。
——你幹嘛,你幹嘛,我就看看,你幹嘛。
岑今掀起披綢多出的一角,慢慢給自己搧風。
「衛來,你是外國人,剛到人家的村子。這羊是村民的財產,你要是把它弄死弄殘了,村民再合夥把你弄殘了——這可是外-交事件。」
衛來咬牙,有那麼一瞬間,他確實起過把它宰了的念頭。
但就這麼放它出去了,心有不甘。
他繼續把羊往外拖。
岑今目光一直追過去:衛來停在棚屋外,挑了根又粗又牢靠的柵棍,把羊硬生生提站起來,兩隻前腳跟柵棍交叉,繩子三繞兩繞,捆了個紮實。
羊支楞著腿站著,發出「咩」的一聲,目光裡充滿絕望:按照達爾文的進化論,它本不該這麼快直立。
站著吧你!
衛來抹了把臉上的水。
幸好都快洗完了,桶雖然翻了,費的水不多——他進了屋,摘下帳篷撐架上掛的毛巾,悻悻地邊擦身上的水,邊坐到岑今邊上。
她繼續搧風。
衛來忍不住。
「你就沒看見那羊?」
「沒有。」岑今很誠懇,「當時我一直在想怎麼回答你的問題,所以……完全沒注意。」
行吧,明知道她脫不了關係,但能怎麼著?
衛來吁了口氣:「那說回索馬里,海盜是什麼情況?」
岑今看他:「發生那樣的事,就……過去了?」
至少抱怨兩聲、咒罵兩句……居然沒事人樣繼續聊海盜,心大的可以開船了。
衛來說:「怎麼著,不就被羊給看了嗎?」
岑今笑笑:「誰知道呢,帳篷裡的事,反正只有你和羊知道。」
衛來牙癢癢的:「它剛一進去就被我轟出來了,幾秒的時間,能發生什麼事?」
岑今偏過頭不看他,裙裾掀的不緊不慢,自言自語:「那誰知道啊,一眼萬年,瞬間即永恆,宇宙大爆炸,也就一兩秒啊,然後萬物生。」
衛來氣笑了。
齒縫裡迸出字來:「岑今。」
岑今轉過頭。
他伸出手指點她,沒戳到,還算是克制。
說:「你也是運氣好,是我客戶。」
僱傭關係、一紙合同,這些對他,確實還都有約束的效力。
換了是麋鹿,這麼挑釁他,老早拆了骨頭下鍋燉了。
換了是可可樹,老早劈成柴燉麋鹿了。
你運氣好,還能在這坐著,你要真是我女朋友,還跟你費這話,早就拖過來……岑今斜眼看他:「是客戶怎麼了?」
她微側著頭,下頜揚起,脖頸一側漂亮修長的美人筋把他的目光一路牽向鎖骨的淺渦和圓潤的肩膀。
他喉嚨發乾,再說話時,聲音低沉沙啞,急需一盆冷水內淋外澆。
於是他說:「你現在給我講一下海盜。」
是該說回海盜了。
照明棒的光又快耗沒了,整個漁村都沒有亮,風送來海浪聲和略腥鹹的氣息。
岑今說:「海盜就是漁民,很窮的漁民。」
「索馬里內-戰以來,社會和教育體系都已經崩塌,文盲率很高,接近八成。官方語言也不是英語,有時候,小一點的海盜團-伙,一群人中也沒一個會英語的,想和船東談判,還得掏錢雇個懂英語的、支付長途話費。」
衛來想笑:給他打電話的那個海盜,英語還算順暢,看來虎鯊是當地最大的海盜頭目這話是說的通的——手下的各類「人才」還算齊全。
「他們的仇恨一直在發酵:一是世代打漁的海域,自己不能去,去了還要被外國漁船驅趕;二是滅絕性的捕撈政策,使得海裡很難捕到魚,斷了生活來源;三是軍-閥混戰,本來就餓殍遍野,聯合國送來的救濟糧,還都讓有槍的人給搶了……」
衛來沉默。
記得白袍跟他說過,虎鯊起初,也只不過是個領糧食的難民。
「幾年前的印度洋海嘯,又意外地掀開一樁生-態災難:歐洲一些國家,利用這裡的政府無能,將本國的核-輻-射垃圾、化工有-毒廢料運到這裡傾倒。」
「但是海嘯把這些有毒垃圾翻上了海岸——那些沿岸居住去撿垃圾廢料的人,很多受到輻-射感染,一年內就有300多人死亡。」
衛來納悶:「歐洲離這挺遠的啊,千里迢迢過來倒垃圾?」
「歐洲對核輻射垃圾有處理標準,一噸的處理成本是1000美元左右。但是他們輾轉和這裡的政府簽了合同,傾倒一噸,支付8美元,這麼一算,運輸成本,根本不算什麼。」
衛來嘆息。
他想起那個唐人街老頭搖頭晃腦念古文:人之生,譬如一樹花。
子-宮結胎,都是同一棵樹上,同一樹花,但飄去哪裡就很難說了:糞坑、酒席、堂前、腳下。
那裡金貴,有毒垃圾要封存、隔離、高科技處理。難道這裡就低賤?8美元,嘩啦一倒,繼之以感染、變異、死傷。
「所以可以理解為什麼當地漁民仇恨一切,仇恨外國人,也仇恨政府。起初,有外國船隻經過,他們上去打-劫、搞破壞、扣押船員,純粹出於洩憤。」
「忽然有一天,他們發現,船東居然找中間人向他們遞話,表示願意支付贖金把船給拿回去——原來不打漁,也能賺到錢。」
「然後,一個行業就產生了。」
照明棒徹底不亮了,羊立起的影子斜拉在沙地下,伴著一兩聲嗚咽似的咩音。
「除非將來這個國家可以真正強大,否則海盜問題很難解決,越壓-制越猖狂——現在亞丁灣的護航-艦-隊越來越多,但海盜的襲擊不減反增。」
「而且,有人做過調查。索馬里的民眾,有超過半數贊同這種行為,他們覺得海盜是英雄,給他們出了氣。另外,海盜拿到贖金之後,會去花天酒地——那一地帶依託著海盜的消費,又形成了一條特殊供應鏈:食品、菸酒、女人,換言之,海盜又養活了一大批人。」
她看向衛來。
太暗了,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他的輪廓,和眼睛。
說:「明天見到海盜,不要帶著很獵奇的目光看他們。除了那些頭目,他們大多是跟風的窮人,赤腳、不識字、滿懷憤懣、生了病沒錢治、分到了錢就去花天酒地。不用跟他們爭辯邏輯、道理、是否違法,他們不懂。」
衛來沉默了一會,笑起來。
「口口聲聲跟我說這條船不重要,暗地裡,還是做了不少功課啊。」
「功課倒沒怎麼做——在土耳其的時候,有個人塞給我一本分析海盜的雜誌,無聊的時候,我就翻了一下。」
衛來心中一動。
「你看了?」
「不然呢,拿來搧風嗎?」
「雜誌上還說了什麼?」
「還說有專家譴-責那個第一個付錢的船東,覺得他開了個很爛的頭——如果海盜不知道還能贖船這回事,也許就沒有後來那麼多劫-案了。截至目前,亞丁灣的船隻劫-持,支付出的最高贖金,是150萬美金。」
難怪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天狼星號,這一次,海盜叫出了2000萬美金的高價,船東們都怕沙特人再開一個爛頭。
衛來壓低聲音,形同耳語:「能問一個……問題嗎?」
他想問的,應該屬於商業機密,所以不自覺低聲,生怕隔牆有耳——儘管牆外其實只有羊。
岑今身子傾過來些,聲音也故意壓的很低,像接頭:「你說。」
真是……也挺能演的。
「沙特人的心理價位,是多少錢?」
岑今伸出手,指尖觸到他手背,然後輕輕寫了個「5」字。
「500萬?」
「最多500萬,給我的酬金是30萬。」
2000萬和500萬,這都不是對半砍了,要從海盜的牙縫裡,生拉硬拽出1500萬來。
衛來皺眉,總覺得無從下手。
「有把握嗎?」
岑今笑:「開始我答應了,後來我又漲價了,我要50萬。」
「真巧,漲價那次,我好像看到了。」
記得白袍亞努斯被她的坐地起價氣的跳腳,這還不止,她還不接受一半定金制,要求所有的錢一次性進賬戶,拿到錢之後再出發。
衛來一直想不通:「他怎麼就答應了?」
「因為我跟他說,給我50萬,我把贖金談到300萬。」
衛來倒吸一口涼氣。
300萬。
海盜捨得嗎?這都不是吐骨頭,是直接往外吐肉了啊。
「小姐,你要怎麼談?」
她說:「上了船之後,你別漏過我跟虎鯊的每一句話,就知道我怎麼談了。」
又說:「你不信我談得下來是不是?」
衛來說:「我信。」
他躺下去,雙手交疊著枕到腦後,床上的樹棍削的凹凸不平,有一些枝瘤還在,硌地他後背疼。
他又說了一次,刻意輕佻和無所謂的語氣:「我信啊。」
岑今冷笑了一聲站起,披綢裹緊,說:「那走著瞧。」
她一路走進帳篷,衛來躺在床上,看著她的身影微笑。
自己都說不清:當她說出「我把贖金談到300萬」的時候,他居然有一種莫名的興奮和驕傲。
她離開的背影,像個衝鋒陷陣的鬥士。
去吧,去海盜的世界裡興風作浪,攪它個人仰馬翻好了。
願意為你保駕護航。
他閉上眼睛,將睡未睡的時候,唇角還忍不住彎起,喃喃了聲:「300萬。」
……
月色皎潔。
棚屋外,那隻前腳被吊起的山羊認命了,腦袋耷拉到一邊,百無聊賴。
我不就看看嘛……不就舔了你一下嗎……
矯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