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村醒的早。
先是又一隻山羊遛彎,然後有炊煙上揚,人聲漸雜,有人扯網綴補,有人在岸礁上晾海貨,天色只微亮,已然拉開了這一日鬧騰過活的節奏。
麵包車很顯眼,也稀奇,有幾個拽山羊來洗澡的小孩好奇的圍看,衛來跟他們講話,他們都大笑,聽不懂,然後七嘴八舌說話。
衛來也聽不懂。
回頭看岑今,她也不懂:「非洲有些國家語言不統一,地方部落語言上百種,但漁村要對外出海貨,一定有會英語的,你問問。」
衛來壓服下一群爬上竄下的小孩,吼:「English! English!」
小孩們大笑,拖拽著山羊回村,過了會又回來,簇擁著一個臉膛發紅滿頭鬈髮的中年男人,尖著嗓子回應衛來:「English!」
衛來很納悶:就不能把山羊留在這去喊人嗎——小孩腿腳活,跑的太快,小山羊跟不上,四肢趴在地上被拖著走,一臉的生無可戀。
那人叫桑托斯,自己有條快艇,經常駕去公海跟也-門的漁船交易——臨近的幾個國家局勢都不穩,幾乎沒監-管,小打小鬧的走-私越界比比皆是,漁民也不懂什麼法規條例,只覺得打魚賣魚,天經地義的事。
這裡像個貧瘠的世外之地。
桑托斯說,這小村叫布庫。
「沒有電話,想打電話,開車出去,往北二十多里地有個大點的村子,設了村公所,裡頭有部電話。那裡還有警察,一個星期去一次村裡,處理糾紛。布庫村沒有,警察不來,出事了大家自己解決。」
一個星期去一次村裡,這警-力配備……
「大家都在海邊釣魚,村裡就我有船,有幾家買得起網——我們的網都頭天張在公海裡,第二天開船去拉魚……」
「住的地方?你們自己去村裡看,哪家沒有人,你們就住吧。」
「你們是國家地理的嗎?」
他居然知道國家地理。
「前年來了個美國人,說是國家地理的攝影師,拍了一堆照片走了。去年來了個法國人,也說是國家地理的攝影師,拍了一堆照片走了。你們的機器呢?」
桑托斯探頭朝車內看。
衛來指給他看破了的車窗:「路上遇到沙塵暴,攝影機被吹跑了。」
桑托斯恍然。
漁村裡的棚屋,真是……一言難盡。
難怪歪歪扭扭——沒有技術難度,他看一眼就知道怎麼蓋的:全部都是樹枝樹棍,粗粗削磨了打樁進地裡,用稻草綁了圍起來,樹棍間縫隙有大有小,頂上拉一張大塑料布,講究點的人家會在塑料布上鋪蓋茅草。
風大一點,就倒一點,再大點,再倒點,還有羊來啃,因為是用稻草綁的,有些羊會貪方便來吃草,啃著啃著,棚屋更歪了。
歪的不能住了,就再蓋。
這樣的棚屋,蓋的有成本嗎?真是談笑間就蓋了房子,風一大,羊一啃,卒。
哪家沒人住?越歪的棚屋越沒人住。
衛來把車子停在門口,進棚屋裡搭帳篷,日頭一正,馬上又會熱浪滾滾,棚屋雖然歪,加上帳篷,兩重陰涼,岑今會待的舒服點。
想起岑今,他回頭看了一眼。
她坐在車裡等,沒什麼表情,垂著眼簾,並不管好奇的村民怎麼看她。
海裡游泳出來,一切就不對勁了,衛來隱約覺得,昨天晚上,他可能做錯什麼了。
他想不明白。
帳篷搭好了,他去車裡提行李,岑今想下車,眼前忽然一暗。
衛來擋住了。
她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坐回去。
衛來說:「是不是我昨天晚上親了你,你覺得我太浪-蕩了?」
「不是。」
「那是為什麼?」
「因為你太不浪-蕩了。」
衛來聽不懂。
這一路,孤男寡女,了無人煙,欲望一個控制不住,他可以對她做任何事。
他沒有,只偶爾放肆地想一下。
昨天晚上,他可以更肆無忌憚,他也沒有,甚至有些捨不得:有時候喜歡了,會不自覺地輕聲細語、輕拿輕放,就好像愛花,他從來不攀折,情願去養,撮細土壤,架起蔭涼,風來擋風,雨來遮雨。
折了花,只在床頭香一宿有什麼意思呢,他比佔有想要的更多。
岑今笑:「那天,在飛機上,確實是我先招的你。你讓我想清楚,是不是一時衝動,在找安慰。」
「是,就是在找安慰。」
「我以為你也一樣,難得聊得來,看的對路,這一路無聊,你情我願的話,接吻、上-床,未嘗不可。畢竟你沒娶我沒嫁,衝動一下,又不傷天害理。」
「但是你認真了,你吻我的眼睛,我就知道你在意了。」
她揚起頭看衛來。
哪個急色的男人,會那麼有心情,那麼溫柔去吻一個女人的眼睛?
「這樣就太不好意思了,我是玩玩,你是認真的,這怎麼行,多不公平。」
「不過也還好,談判要開始了,三五天內,我可以了結這條船,到時候,大家各走各路——你應該知道吧?我們的合約是到談判結束,虎鯊點頭的那一刻,你就自由了。」
她再次下車。
這一次,衛來讓開了。
岑今走過他,一直走進棚屋,低頭掀開帳篷,矮身鑽了進去。
地布鋪的平展,她坐下來,帳篷的飄門在晃,晃出縫隙的同時,晃進外頭的嘈雜和白亮。
天真熱啊。
小漁村裡的外國面孔和麵包車,比岸礁上擱淺了鯊魚還要新鮮,衛來幾乎經歷了全村人前仆後繼的指戳和觀看,還沒收著門票。
其中以小孩最為好奇和熱衷,再加上無所事事,圍著他簡直不走了。
桑托斯覺得,外國朋友既然不通土語,自己有責任在一旁陪伴,哪怕沒有酬勞,也是件風光榮耀的事兒。
有他居中翻譯,衛來和小孩兒們很快打成一片。
門口嘰裡呱啦,鬧騰得岑今腦子疼,她把飄門掀開一條線——衛來坐在棚屋門口,旁邊居然還有頭馱水袋子的灰毛驢——驢都跑來看熱鬧了?
他身側圍滿上竄下跳的小孩,有一個最矮的小黑孩,兩手攀著他肩膀,拿他後背當山爬。
你不知道自己背上有傷嗎?
有那麼一瞬間,她想大踏步過去,把小孩拽下來扔到一邊。
她咬牙。
不是她該管的事,隨便他,後背被踏爛了都活該。
衛來忽然回頭。
她飛快掩上飄門。
過了會,有人進來,在帳篷撐架上敲了兩下:「岑今?」
「嗯。」
他掀開飄門,半蹲在門口:「跟你商量個事。」
「這村裡沒有水井,最近的淡水窪在兩公里開外,漁民要打水的時候,都向有驢的人家借,馱水袋子去打。」
「剛有個小孩,打了水回來,我看了,水都是混的。」
「倒了點我們的水給他們喝,都稀奇壞了,說沒見過這麼清的。」
「我想了一下,明天就上船的話,我們車上的水還挺富裕——我給你留足喝的,剩下的,我用我們的,換他們的。」
「他們的水,我可以簡單做一下過濾,你洗澡沒問題。可以嗎?」
岑今沒看他:「隨便,可可樹送你的水,又不是我的。」
衛來有些感慨。
「剛開始倒給那些小孩,都不敢喝,說沒喝過這麼清的,怕喝死人。」
岑今說:「覺得這世界差別好大,是吧?有人捧一手金都覺得不夠,而有人為了一口水會送命。」
衛來沉默了一會,起身。
岑今以為他要走,但並沒有。
她抬頭看他。
衛來笑起來。
初次見面的時候,就發現他很喜歡笑:滿不在乎的、敷衍的、促黠的、笑裡藏鋒的。
他說:「岑今,其實,你不想跟我產生瓜葛的話,說一聲就行,不用講那麼多。」
「我喜歡你了,我就說出來了,沒別的意思。我只是不喜歡讓人猜,也不喜歡藏。」
就好像那一次,察覺了埃琳是來真的之後,他很直接地跟她提:「埃琳,我們之間,真的不來電。」
埃琳說:「電要靠摩擦才生啊,你老離我那麼遠,都不摩擦,怎麼來電啊?」
他頭疼:「我覺得你連自己都搞不清楚,你想明白了再來找我。」
生活中確實充滿太多疑問了:埃琳怎麼想著想著,忽然發現自己喜歡的其實是女人了呢。
……
衛來說下去。
「現在我懂你的意思了,我會約束一下,不會讓你不舒服——談判結束沒幾天了,不想看到你總板著臉,友好相處行不行?我比較喜歡看到你笑。」
「還有啊……」
他蹲下-身子。
「不要說你是玩玩的,玩不是你這樣的。真的玩玩,不會在乎我認不認真,吻你哪裡,也不會在乎要把薑玟救回來——玩家沒有心的,你有。」
他知道她有,她在白袍面前蓋上蓋碗的時候,他就知道。
岑今的嘴唇極輕的翕動了一下。
這棚屋好熱。
她慢慢閉上眼睛,說:「你這個人,也真囉嗦。昨天晚上沒睡好,我睏了,睡會。」
她躺下去,側過身,臉頰隔著地布,貼住溫熱的沙地。
衛來看著她。
為什麼要閉上眼睛?
他也曾經這麼做過,因為不想讓人看到真實的眼神、發紅的眼睛。
他笑起來。
真像個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