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羅青羊夫婦的次日,二人來到廣陵的一座小鎮上。
魏無羨舉手搭在眉間,望見前方酒招飄飄的幌子,道:「前邊休息吧。」
藍忘機點了點頭,二人並肩前行。
雲夢觀音廟那一夜過後,魏無羨和藍忘機結伴而行,帶著小蘋果一起四方遊獵,依舊是「逢亂必出」,聽到哪地有邪祟作亂、侵擾民生,他們便前去探訪,舉手解決,順便遊山玩水,領略當地風土人情。如此三月,閉耳不聞仙門事,好不逍遙自在。
進了酒肆,坐到不惹眼的角落桌邊,店夥計上前招呼,觀二人容貌氣度,看到藍忘機腰間佩劍,再看魏無羨腰間笛子,心中忍不住把他們和這段時間傳得沸沸揚揚的某兩位聯繫到一起。可使勁兒瞅了好一陣,這位白衣客人又確實沒佩戴姑蘇藍氏的抹額,終是沒敢確定。
魏無羨要了酒,藍忘機則點了幾個菜。魏無羨聽他低沉的聲音報著菜名,一手支腮,另一手在桌子底下,手指纏繞著一條雪白的抹額,臉上笑意盈盈。等那夥計下去了,他才道:「這麼多辣菜,你吃得下去麼?」
藍忘機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淡聲道:「坐好。」
魏無羨道:「杯裡沒茶。」
「……」藍忘機將茶杯斟滿,重新送到唇邊。
過了一會兒,他又道:「……坐好。」
魏無羨道:「我坐的還不好?我又沒像以前那樣把腿放到桌子上面。」
隱忍片刻,藍忘機道:「那也不要放到別的地方。」
魏無羨茫然道:「我放哪兒了啊?」
藍忘機:「……」
魏無羨道:「藍二公子要求真多。要不你教教我怎麼坐。」
藍忘機放下茶杯,看了看他,一振衣袖,正欲起身好好教教他,大堂中的那張桌子卻陡然爆發一陣狂笑。
桌上一人幸災樂禍道:「我就知道金光瑤這麼個搞法遲早要倒!我等這一天好久了,終於被捅出來了,哼!真是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回!」
乍一聽,魏無羨感到十分親切,這人叫駡的語氣和內容都十分熟悉,無非是把叫駡的物件換了一個,忍不住側耳細聽。一名修士拿著筷子,指點江山道:「果然古往今來說的都沒錯!這些上邊的人哪,表面越是光鮮,背後就越是齷齪不堪!」
「不錯,沒一個好東西,什麼尊什麼君子,哪個不是披著張皮出來混給人看的。」
一人就著一口酒,大口吃肉,邊吃邊唾沫橫飛道:「話說這個思思當年也是大紅大紫過的勾欄名人,老成那樣,我都沒認出來,真他媽倒胃口,金光善這死的也是夠慘,哈哈哈哈哈……」
「也虧金光瑤想得出來那種法子整死他爹。絕配!絕了!」
「我就奇怪了,這個金光瑤怎麼不殺那個老妓女?人證就該滅口啊,他是不是傻。」
「你怎麼知道他是傻,他可是金光善的種,說不定也是個風流種子,說不定人家口味特殊,跟思思也有那種……嘿嘿,不可告人的關係呢?」
「嘿嘿,雖然我也這麼想,但不是還傳著嗎,金光瑤因為跟自己的親妹妹通奸,把自己嚇得搞出了隱疾,他就是有心也無力呀,哈哈哈……」
這些流言蜚語和編排之詞,當真熟悉至極。魏無羨想起當年無數人還傳過他在亂葬崗魔窟擄奪千名處女日夜淫亂只為修煉邪功大法,莫名滑稽,心道:「好吧,怎麼說傳我這種也比傳金光瑤的那種強點。」
後面言語越來越不堪入耳,藍忘機的眉頭也皺了起來,好在那一桌上有正常的人也聽不下去了,一人低聲道:「小點聲兒吧……又不是什麼好聽的話。」
大笑的那幾人滿不在乎道:「怕什麼,這兒又沒人認識咱們。」
「就是!況且就算被聽到了又怎麼樣?管天管地還管人說話放屁?」
「你以為現在的蘭陵金氏還是當初的蘭陵金氏?管得住旁人的嘴麼?有本事像以前那樣再橫啊?不愛聽憋著!」
一人岔開話題:「行了行了,老談這些做什麼,吃菜吃菜。這金光瑤生前再怎麼做興風作浪,現在也只能困在棺材裡和聶明玦打架了。」
「我看夠嗆,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他屍體骨頭都得被聶明玦拆碎了。」
「可不是!我去了封棺大典,那棺槨周圍怨氣重得方圓一裡都寸草不生!我很懷疑,那棺材真能封住他們一百年?」
「封不封得住,也不要你來操心啊,都是那幾家頭疼的事。反正蘭陵金氏算是完了,徹底變天嘍。」
「不過,封棺大典上,澤蕪君的臉色好糟糕啊。」
「能不糟糕嗎,棺材裡裝的是他兩個義兄,家裡小輩整天跟一具凶屍跑來跑去,夜獵還要凶屍來幫忙解圍!難怪整天閉關了。藍忘機要是再不回去,我看藍啟仁就要駡街了……」
藍忘機:「……」
魏無羨撲哧一笑。那邊繼續議論:「說起來,這次封棺大典還挺讓我刮目相看的,聶懷桑竟然辦得不錯啊?原先他主動請纓的時候,我還以為鐵定要搞砸呢。畢竟一問三不知。」
「我也是!誰知道他居然主持得不比藍啟仁差。」
聽他們驚訝紛紛,魏無羨心道,這算什麼?今後的數十年裡,說不定清河聶氏的這位家主,會逐漸開始展露鋒芒,繼續給世人帶來更多的驚訝呢。
菜上來了,酒也上來了。魏無羨斟滿一杯,慢慢飲下。
忽然,他聽到一個少年的聲音道:「那陰虎符究竟在不在那口棺材裡?」
酒肆內忽然一陣靜默,須臾,一人道:「那誰知道,也許在吧。金光瑤不把陰虎符放在身上,還能放哪裡呢?」
「不過也說不準,不是說陰虎符現在也只是一塊廢鐵了嗎?已經沒有用了。」
那少年獨坐一桌,懷中抱劍,道:「那口棺材,真的夠牢固嗎?萬一有人想看看陰虎符在不在裡面,會怎麼樣?」
立即有人大聲道:「誰敢!」
「清河聶氏、姑蘇藍氏、雲夢江氏都派了人圍守那片墓地,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
眾人紛紛附和。那少年不再發話,執起桌上茶碗喝了一口,似乎是被打消了念頭。然而,他的眼神卻並未改變。
這樣的眼神,魏無羨在很多人臉上看到過。並且他知道,絕對不會是最後一次看到。
離開酒肆之後,還是魏無羨坐上小蘋果,藍忘機牽著繩子在前邊走。
晃晃悠悠地蹬著小花驢,魏無羨取出腰間笛子,送到唇邊。清越的笛聲飛鳥一般越過天空,藍忘機頓足,默默聆聽。
正是被困在屠戮玄武洞底時,他唱給魏無羨聽的那支曲子。
也是魏無羨重生後,鬼使神差在大梵山吹出來、讓藍忘機確定他身份的那支曲子。
曲終,魏無羨對藍忘機眨了眨左眼,道:「怎麼樣,我吹的不錯吧?」
藍忘機緩緩頷首,道:「難得。」
魏無羨知道,「難得」的意思是難得他記性好了一回,忍俊不禁道:「你不要總氣這個呀,從前是我錯了還不行麼?再說我記性不好,這應該要怪我娘。」
藍忘機道:「為何。」
魏無羨把胳膊撐在小蘋果的驢頭上,陳情在手裡轉得飛起,道:「我娘說過的,你要記著別人對你的好,不要去記你對別人的好。人心裡不要裝那麼多東西,這樣才會快活自在。」
這也是他所能記住的,關於父母,為數不多的東西。
思緒飄飛片刻,又被魏無羨拉了回來,見藍忘機正專注地望著他,道:「我娘還說了……」
聽他遲遲不說下半句,藍忘機問道:「說什麼。」
魏無羨對他勾勾手指,神情肅然,藍忘機走近了些。魏無羨俯下身,在他耳邊道:「……說你已經是我的人了。」
藍忘機眉尖微動,正要啟唇,魏無羨搶著道:「不知羞,不正經,無聊,輕狂,又在胡說八道,對不對?好啦,我幫你說了。來來去去就那麼幾個詞,真是跟從前一樣一點都沒變。我也是你的人,扯平了,行不行?」
逞口舌之快,藍忘機永遠也比不過魏無羨。他淡聲道:「你說行便行。」
魏無羨扯了扯小花驢的韁繩,道:「可是說真的,這曲子我取了八十多個名字,你就沒有一個滿意的?」
藍忘機堅定地道:「沒有。」
魏無羨道:「怎麼這樣?我覺得叫藍湛魏嬰定情曲挺好的。」
藍忘機不語。魏無羨又胡言亂語道:「或者含光夷陵天天曲也很好。一聽就很有故事……」
藍忘機像是不想再聽到任何一個新的名字了,道:「有。」
魏無羨道:「有什麼?」
藍忘機道:「名字。」
魏無羨驚訝道:「有?有的話你早說啊,究竟叫什麼。那你還一直不告訴我,害我幫你想了這麼久的名字,浪費我的聰明才智。」
沉默片刻,藍忘機道:「《忘羨》。」
魏無羨道:「啊?」
藍忘機道:「曲名《忘羨》。」
魏無羨睜大了眼睛。
須臾,他捧腹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難怪你一直不肯告訴我了,原來是偷偷摸摸取了這麼個名字,用心昭然若揭。可以啊藍湛你,什麼時候取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藍忘機似是早就料到魏無羨會是這個反應,看著他在小蘋果背上前仰後合,只能微微搖頭,神色看似無奈,唇角卻已悄然無聲地淺淺一彎,眸中也有朦朧的漣漪散開。
他揚手扶住魏無羨的腰,防止他從驢背上一頭栽下來。好容易笑夠了,魏無羨嚴肅地道:「《忘羨》,很好,好極了!我喜歡。是的,就是應該叫這個名字。」
藍忘機面無表情地道:「我也喜歡。」
魏無羨道:「聽起來非常雅正,非常姑蘇藍氏,我看能直接收錄進你們家的曲譜集,要求所有姑蘇藍氏子弟必須修習此曲。他們要是問,含光君,曲名何解?你就可以告訴他們,這曲子是怎麼來的了。」
聽他又開始胡說八道,藍忘機直接牽起載著魏無羨的小蘋果,將細細的繩子緊緊抓在手心,繼續朝前路走去。魏無羨還在說話:「咱們接下來去哪兒?好久沒喝天子笑了,要不咱們回姑蘇,先去彩衣鎮玩兒一趟?」
藍忘機道:「好。」
魏無羨道:「都這麼多年了,那兒的水行淵都該除乾淨了吧?你叔父要是勉強能見我呢,你就把我和那幾罎子酒一起藏在你房間裡;要是見不得我呢,咱們就去看看溫寧吧,聽起來他和思追他們夜獵還玩兒得挺好。」
藍忘機道:「嗯。」
魏無羨道:「不過聽說姑蘇藍氏的家規又新修一版了?我說,你們家門口山前那塊規訓石,還寫得下嗎……」
清風徐來,兩人的衣衫都如春水一般泛起波瀾。
魏無羨迎風看著藍忘機的背影,眯起眼睛,盤起腿,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能夠用這種清奇的姿勢在小蘋果背上保持不倒。
這只是一件無聊的小事,他卻像發現了什麼新鮮有趣的稀奇,急於和藍忘機分享,叫道:「藍湛,看我,快看我!」
如當年一般,魏無羨笑著叫他了,他也看過去了。
從此,就再也移不開眼睛了。
《魔道祖師》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