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無羨狂摘一氣,貪得無厭,堆得渡船上幾乎沒有落足之地,三個人都坐在碧綠的蓮蓬山裡。撕開綠皮,一顆一顆嫩青的蓮粒藏在蓬鬆的棕衣裡,一個一個摳出來剝了皮,蓮子雪白又嬌嫩,甜絲絲的爽口極了,蓮心也是水靈的淡青色,一點也不苦。溫寧坐在船頭不停地剝蓮蓬,藍忘機自己剝了兩個吃了便沒再動手,見溫寧遞給他們剝好的蓮子,搖頭讓他給魏無羨。魏無羨一個人幹掉了一船,順水又飄了一兩個時辰,他們才到達雲萍城的碼頭。
碼頭淺水處聚滿了小小的漁船,有女子聚在臨水石階上擣衣,一些光著膀子、麥色皮膚的少年在江邊游來遊去扎猛子,忽見一艘渡船悠悠而來,船尾的一人低著頭,船中那兩名年輕男子卻都容貌出眾。端坐在最前的那名白衣男子素衣若雪,氣度出塵,身旁那個笑嘻嘻的小青年也是個極為漂亮的小白臉,平時可難見到這樣的人物,不由得都瞪圓了眼使勁兒往這邊瞅。幾名江邊游水的少年魚兒一般地聚了過來,七八顆腦袋浮在渡船邊。魏無羨道:「請問一句,這兒是雲萍城嗎?」
一名河邊洗衣的少女紅著臉道:「這兒就是雲萍城。」
魏無羨道:「到了,上岸吧。」
渡船靠岸,藍忘機率先站起身來,上得岸去,回頭拉魏無羨。他們兩人都上了碼頭,可溫寧還在船上舉步難行,那群游水的少年見他膚色慘白,脖子面頰上還有奇怪的紋路,低著頭默默不語,怪模怪樣,不覺得害怕,反而覺得好玩,十幾雙手扒著船舷不住搖晃,晃得溫寧幾乎站不穩。魏無羨回頭一看,道:「喂!幹什麼,不許欺負他。」
溫寧忙道:「公子,我下不來啊。」
正求助著,又有兩個少年用手拍打水面,拍起水花去濺他。溫寧苦笑著束手無策。若是這群少年知道,被他們圍著瞎鬧騰的這個「人」,輕而易舉就能徒手把他們撕成血塊,連骨頭渣子都捏得粉碎,哪還敢這樣找樂子。魏無羨把僅剩的幾個蓮蓬拋了過去,道:「接著!」那幾名少年立即一哄而散,搶蓮蓬去了。溫寧這才狼狽地跳上岸來,拍了拍濕淋淋的衣服下擺。
放眼整個雲夢,雲萍城也不算個小地方,甚為繁華,三人步入城中,沿路人來人往,店鋪眼花繚亂。溫寧不喜人多的地方,過了一會兒便又默默消失。魏無羨憑記憶裡看到的地址一路問過去,可等到終於找到了目的地,二人確認所見是什麼之後,卻都是微微一怔。
望著面前這間氣派非凡、香火旺盛的建築,魏無羨道:「這是……觀音廟?」
藍忘機道:「嗯。」
金光瑤可不像是什麼善男信女,二人對視一眼,一齊穿過絡繹不絕的香客,邁過高高的門檻,跨入廟中。三進的寺廟,處處香煙嫋嫋,木魚聲聲。要走完一圈,並不用花太多時間,最後一間是觀音大士殿,二人在門口站了沒一會兒,便有僧人雙手合十過來施禮,二人還禮,魏無羨寒暄幾句,隨口問道:「尋常的廟宇都建在山中,處於城中的倒是少見。」
僧人笑道:「城中之人,終日勞碌奔波,豈非更需要這樣一座觀音廟祈福求願,尋求內心寧靜?」
魏無羨也笑道:「喧囂人氣,不會驚擾了觀音大士麼?」
僧人道:「大士普度眾生,又怎會為人所驚擾?」
魏無羨道:「這間廟裡是只拜觀音麼?」
僧人道:「不錯。」
二人在觀音廟中走了幾圈,心中已有數,出了廟後,魏無羨拉著藍忘機來到一條巷子裡,撿了根樹枝,在地上畫了幾個方陣,扔到一邊,道:「金光瑤好大的手筆。」
藍忘機撿起他扔掉的那根樹枝,在方陣上添了幾筆,輪廓形狀愈發明顯,赫然便是方才那座觀音的俯瞰圖。魏無羨又從他手裡把樹枝拿過,道:「這觀音廟裡面有個大陣,有東西被壓著。」他點了一個地方,道:「這個陣有點複雜,還是挺保險的,不過只要破了這個陣眼,被鎮著的東西就會出來了。」
藍忘機站起身來,道:「晚間無人時破陣。先尋一處落足修整,再作計議。」
不知道觀音廟裡鎮的邪祟有多厲害,自然不能在白天人多時貿然行動。魏無羨道:「不知道端了這觀音廟裡的東西要多久,來得及去蘭陵麼?會不會耽誤行程?」
藍忘機道:「你身體狀況未明,不可勉強。」
亂葬崗那一戰魏無羨消耗了太多精力體力,精神和身體都長時間維持緊繃狀態,幾個時辰前又被江澄氣得幾乎七竅流血,好一陣才緩過來。雖然他現在感覺並無大礙,但萬一有什麼岔漏沒發現,勉強硬撐著趕去了蘭陵,難保關鍵時刻不突發意外,反而壞事。而且這兩天耗神耗力的不止他一個,藍忘機也是片刻都沒有消停。想著就算他不需要休息,藍忘機也需要休息。魏無羨道:「好,那就先找個地方歇腳吧。」
魏無羨本人是什麼地方都能住,有錢睡豪房,沒錢睡樹根。但此時藍忘機在他身邊,他是絕對沒法想像藍忘機躺在樹下、或者擠在髒亂小房間裡的模樣的,所以二人走了許久,最終在雲萍城的另一邊挑了一間體面又氣派的客棧。老闆娘熱情地沖出來,幾乎是把他們往裡面拖。客棧收拾得井井有條乾乾淨淨,一樓客人差不多坐滿了,足見打理的是個能幹的人。店裡做事的大多是女子,下到十幾歲水靈靈的掃地小姑娘,上至膀大腰圓的廚娘大嬸。看見門外邁進來兩個年輕男子,皆是眼睛一亮,一名正在給客人加水的少女更是看藍忘機看得茶壺嘴對歪了也沒覺察。老闆娘喝了兩聲,要她們小心做事,親自領著魏無羨與藍忘機上樓去看房,邊走邊問:「二位公子要幾間房啊?」
乍一聽,魏無羨的心猛地往上一提,不動聲色地瞟了藍忘機一眼。
若是在兩個月前,這個問題根本不需要問。剛回來那段時間,他為了儘快脫身,使勁渾身解數噁心藍忘機,藍忘機也看出了這一點,所以乾脆從此只要一間房了,反正不管要幾間,最終魏無羨都是會纏到他床上去的。
不光如此,仗著當時沒人知道他是誰,什麼丟人現眼的事魏無羨都敢做。下雲深不知處的第一天晚上,他就迫不及待地搶先鑽進藍忘機的被窩,藍忘機推門而入就看到他在床上打滾,面無表情地站了一會兒便到隔壁他訂的另一間房去了。魏無羨哪會這麼便宜就放過他,追了過去嚷著要和他一起睡。爬上床之後還把一個枕頭扔出窗外,非要和藍忘機共枕一個,並且質問藍忘機為什麼和衣而臥,強行要幫他寬衣解帶。睡到夜半三更忽然把冰冷的腳伸進藍忘機的被子裡,抓著他的手強行貼到自己心口,「你聽聽我的心跳含光君!」,再無辜而含情脈脈地注視著他的雙眼……最終被藍忘機輕輕一掌拍得渾身僵硬,再也動彈不得,這才安靜下來。
往事不堪回首,魏無羨第一次為自己的無恥而感到震驚。
瞟到第三眼,藍忘機還是垂著眸子沒說話,也看不清表情。見他遲遲不答,魏無羨開始胡思亂想起來:「以前藍湛都是要一間的,為什麼今天不說話了?如果他這次改要兩間房,就說明他確實介意了。可如果他還是要一間,也不能說明他就不介意,也許只是為了讓自己看上去不介意好讓我也不介意……」
介意來介意去,老闆娘果斷自己回答了自己,鏗鏘有力地道:「一間房是吧?一間房就行了!我這的房間兩個人住也舒服。床不擠人的。」
等了片刻,藍忘機沒有出言反對,魏無羨的心和腳底這才不飄了,暫時落到了實處。
老闆娘推開一扇門,帶他們進去,果然夠大,她道:「哎,二位要用飯麼?我們廚娘手藝可好了,做好了給你們送上來?」
魏無羨道:「要的。不過現在不用,晚點兒吧,戌時再送過來。」
老闆娘滿口答應著出了門。她前腳走,魏無羨後腳剛要關門,忽然追了出去,道:「老闆娘!」
老闆娘道:「公子有什麼吩咐?」
魏無羨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低聲道:「晚上送餐時,煩請弄些酒來……勁越足越好。」
老闆娘笑道:「那是自然!」
交待完了,他這才若無其事地回了房,關上門,坐到桌邊,藍忘機伸過手來,按住了他的脈。雖然明知這只是在給他檢查身體狀況,但在那兩隻白皙修長的手指順著他的腕部往上游走,慢慢揉壓的時候,魏無羨放在桌下的另一隻手,還是微微蜷起了手指。
花費了將近小半個時辰給他檢查身體,藍忘機道:「並無大礙。」
魏無羨伸了個懶腰,笑道:「多謝。」他見藍忘機神色凝肅,眉宇不平,道:「含光君,你在擔心澤蕪君?我想,金光瑤對澤蕪君還是留了幾分敬意的,而且澤蕪君修為比他高,也對他已有了防備,倒不一定會中他的招。我們儘快破解了觀音廟的陣法,爭取明日便繼續趕路。」
藍忘機道:「此事蹊蹺。」
魏無羨道:「什麼?」
藍忘機道:「兄長與金光瑤交好數年,金光瑤並非衝動嗜殺之人,從不貿然動手。」
魏無羨道:「嗯,我對他印象也是這樣,金光瑤不是說不狠,但能不得罪的就儘量不得罪。」
藍忘機道:「此次亂葬崗之事,鋪張且急躁,不似他行事風格。」
魏無羨想了想,道:「亂葬崗上那一場,成了便成了,萬一暴露了那就是逼著玄門百家與他為敵。風險是挺大的。」
藍忘機道:「也許有更多隱情需要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