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無羨道:「那你所言之事,有什麼證據嗎?」
思思道:「沒有。」
姚宗主立刻道:「她細節說的這般清楚,絕對不是撒謊!」
藍啟仁眉頭緊蹙,轉向另一名女子,道:「我似乎見過你。」
那女子一臉惶恐,道:「應該……應該是見過的。」
旁人一怔:這思思是一名野娼,該不會這女子也是吧?藍啟仁怎麼會見過她?
那女子道:「樂陵秦氏舉辦清談會的時候,我時常伴隨我家夫人左右。」
「樂陵秦氏?」一名女修道:「你是樂陵秦氏的使女?」
有更眼尖的女修直接喊出了名字:「你是……碧草,秦夫人的貼身侍女碧草!對嗎?」
她說的秦夫人是指秦蒼業的妻子,也就是金光瑤之妻秦愫的生母。這女子點頭,道:「不過現在我已經不在秦家了。」
姚宗主大是興奮,拍案而起,道:「你是不是也有事情要告訴我們?」
碧草紅著眼眶,道:「我要說的事,發生得更早一點,十二三年前。
「我服侍我家夫人多年,是看著我家小姐長大的,夫人一向對小姐關心有加,但在小姐即將成親的那短日子,夫人卻一直心情不好。她天天晚上做噩夢,白天有時也會突然以淚洗面,我以為是小姐要嫁人了,她心中捨不得,一直安慰她說,小姐要嫁的那位斂芳尊金光瑤年輕有為,又是個溫柔體貼,專一不二的男子,小姐會過得很好的。誰知夫人聽了之後,看上去更難過了。
「婚期將近的時候,有天晚上,夫人忽然對我說,要去見小姐未來的夫婿,而且是現在,要我悄悄陪她。我說,您可以召他來見您啊,為什麼要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地去見一個年輕男子?教人知道了指不定要傳得多難聽呢。可夫人卻態度堅決,我只好跟著她一起去了。但是到了之後,她卻讓我守在外面,不要進去。所以我什麼也沒聽到,不知道她到底和金光瑤說了什麼。只知道過了幾天,小姐成親的日子定下來了,夫人一看到帖子就暈了過去。而等到小姐成親之後,夫人也一直悶悶不樂,生了心病,病得越來越嚴重。臨終前,她還是撐不住,把所有的事情都和我說了。」
碧草一邊流淚一邊道:「斂芳尊金光瑤和我家小姐秦愫,他們哪裡是什麼夫妻,他們根本是一對兄妹呀……」
「什麼?!」
就算此時一道天雷在試劍堂內炸響,也不會比這一句有更大的威力了。魏無羨的眼前浮現出秦愫那張蒼白的臉。碧草道:「我家夫人實在是太不幸了……金老宗主那個東西不是人,他貪戀我家夫人相貌,一次在外醉酒後強迫她……夫人哪裡抵抗得了,事後也不敢聲張,我家主人對金光善忠心耿耿,她怕極了。金光善記不清小姐是誰的女兒,我家夫人卻不可能忘。她不敢找金光善,知道小姐傾心于金光瑤,掙扎很久,還是在大婚之前悄悄去找了他,吐露了一些內情,哀求他想辦法取消婚事,萬萬不可釀成大錯。誰知……誰知金光瑤明知小姐是他親妹子,卻還是娶了她呀!」
更可怕的是,不光娶了她,兩人還生了孩子!
這可當真是一樁驚天的醜事!
眾人討論的聲潮一浪比一浪高。 「秦老宗主跟隨了金光善多少年啊,竟然連自己老部下的妻子都要染指。這個金光善!」
「世上終歸是沒有不透風的牆……」
「金光瑤要在蘭陵金氏站穩腳跟,就非得有秦蒼業這位堅實的岳丈給他助力不可,他怎麼會捨得不娶?」
「論喪心病狂,他真是舉世無雙!」
魏無羨低聲對藍忘機道:「難怪他當初在密室對秦愫說,『阿松必須死』。」
試劍堂中,也有其他人想到了阿松,姚宗主道:「如此看來,我斗膽猜測,他的兒子恐怕根本不是別人暗害的,而是他自己下的毒手。」
「怎麼說?」
姚宗主分析道:「近親兄妹所生之子,十之八九會是癡呆兒。金如松死時剛好才幾歲,正是幼子開蒙的年紀。孩子太小時旁人看不出來什麼端紀,可一旦長大,就會暴露他與常人不同的事實了。就算不會懷疑到父母的血緣上來,可若是生出一個癡呆兒,旁人都未免會對金光瑤說三道四,指指點點,說是因為他帶了娼妓的髒血才會生出這種孩子之類的風言風語……」
眾人大感有理,道:「姚宗主真是犀利!」
姚宗主又道:「而且當時毒害金如松的人剛好是反對他建瞭望台的那位家主,哪有這麼巧的事?」他冷笑道:「反正,無論如何,金光瑤都不需要留著一個很可能是白癡的兒子。殺了金如松,栽贓給反對他的家主,然後以給兒子報仇的名義,光明正大地討伐不服他的家族——雖冷酷無情,卻一箭雙雕。斂芳尊真是好手段啊!」
忽然,魏無羨轉向碧草,道:「金麟台清談會那晚,你是不是見過秦愫?」
碧草一怔,魏無羨道:「當晚在芳菲殿內,秦愫和金光瑤有一番爭吵,她說她去見了一個人,這個人告訴了她一些事,還給了她一封信,這人絕不會騙她,是不是說的你?」
碧草道:「是我。」
魏無羨道:「這個秘密你守了這麼多年,為什麼忽然決定要告訴她?又為什麼忽然要公之於眾?」
碧草道:「因為……我得讓小姐看清她的丈夫是什麼樣的人。原本我也不想公之於眾的,但是小姐在金麟臺上莫名自殺,我一定要揭露這個衣冠禽獸的真面目,給我家夫人和小姐討回公道。」
魏無羨笑了笑,道:「你難道不知道嗎?正是因為你告訴了你家小姐,所以她才會莫名自殺。」
碧草道:「我……」姚宗主不滿道:「你這話我可不同意了,難道隱瞞真相才是對的?」
立即有人幫腔:「怨不得旁人啊,唉,金夫……秦愫還是太脆弱了。」
幾名年長的女修則道:「秦愫真可憐啊。」
「當初我還羡慕她呢,心說真是命,出身好,嫁的也好,金麟台的不二女主人,丈夫一心一意,誰知道,嘖嘖。」
一位夫人狀似超然地道:「所以這些看上去很美的事物,背後往往都是千瘡百孔的。根本沒什麼好羡慕的。」
魏無羨心道:「恐怕秦愫正是因為無法忍受旁人這些聽似同情憐憫、實則津津樂道的碎語閑言,所以才選擇自殺的吧。」
他低頭看了看,忽見碧草手腕上帶著一隻翡翠金環,成色極佳,絕不是一個使女能戴得起的東西,笑笑,道:「鐲子不錯。」
碧草連忙拉了袖子,低頭不語。
聶懷桑愣愣地道:「可……可今天送這兩位到這裡來的人……究竟什麼來頭啊?」
姚宗主道:「何必糾結這些!不管是誰,有一件事可以確定:他是一位義士,絕對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頓時附和聲聲:「不錯!」
魏無羨卻道:「救了思思姑娘的這位的確不簡單,有錢又有閑。不過,義士?這可未定。」
藍忘機道:「頗多存疑。」
若是魏無羨說這句話,沒幾個人會理,可說話的人是藍忘機,眾人頓時收斂聲息。藍啟仁道:「何處存疑?」
魏無羨道:「那可多了。比如,金光瑤如此心狠手辣,為何殺了二十人,卻單獨留下一個思思?現在人證是有了,但物證呢?」
他一直發出不同聲音,在一片群情激憤中顯得格格不入,有些人已怫然不悅。姚宗主大聲道:「這便叫做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聞言,魏無羨微微一笑,不再說話了。
他知道,現在沒人聽得進去他的話,也沒人會仔細考慮他的疑惑。再多言幾句,旁人說不定又要開始針對他了。若是在十幾年前,他根本不會理會旁人,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你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可如今,魏無羨已經沒什麼興趣非出這個風頭不可了。
於是,廳內眾人一浪高過一浪的聲討開始了:
「沒想到這人如此忘恩負義,喪心病狂!」
「忘恩負義」和「喪心病狂」這兩個詞十幾年來幾乎是和魏無羨捆綁的,乍一聽他還以為又在罵自己,須臾才反應過來。罵的人是同一批,罵的詞還是同一種,罵的物件卻換了一個,略不習慣。
緊接著,另一人道:「當初金光瑤就是靠討好赤鋒尊和澤蕪君才能一步一步往上爬,否則他一個娼妓之子,何以能坐到今天的位置?他竟然對赤鋒尊下毒手!澤蕪君現在還在他那裡,只盼萬萬不要有什麼閃失才好!」
原先他們都不相信聶明玦之死、分屍之事、以及亂葬崗群屍圍攻與金光瑤有關,現在卻忽然都相信了。
「不光義兄,親兄弟更是難逃一劫。金光善死前那幾年他忙著到處清理他爹的私生子,生怕有人殺出來跟他搶位置。莫玄羽還算好的,要不是瘋了被趕回去,說不定也和其他的幾個那樣,因為各種原因消失了。」
「金子軒的死也肯定和他脫不了關係!」
「誰還記得當年的曉星塵?明月清風曉星塵。還有櫟陽常氏案,那件事裡薛洋也是這位斂芳尊一力保下的呢。」
「曉星塵道長剛出山的時候,不是很多家族都想請他做客卿嗎?蘭陵金氏也邀請他加入過的,不過被婉言謝絕了。金家那時候正得意呢,結果被一個小道士拒絕了,覺得沒面子啊,所以後來蘭陵金氏要保薛洋,也有這個舊仇的緣故,總之就是要看曉星塵下場慘慘囉。」
「呸!他們家以為自己是什麼啊,不加入就要你好看?」
「唉,可惜了。當年我曾有幸目睹曉星塵道長夜獵時的風采。霜華一劍動天下啊。」
「金光瑤後來又把薛洋給清理了,好一出狗咬狗。」
「我聽說當年金光瑤在岐山溫氏臥底的時候,根本不老實,打的是這樣的主意:若是射日之征戰況不佳,那就繼續在溫家為虎作倀,討好拍馬溫若寒。要是溫家要倒臺了,他就反戈一擊,做這個英雄。」
「溫若寒九泉之下估計要被他氣死了,當年他可是把金光瑤當親信在培養的。金光瑤如今這份劍法,十之七八都是溫若寒教給他的呢!」
「這算什麼,我聽說當初赤鋒尊之所以奇襲失敗,就是因為他故意傳送了虛假情報!」
「我也說個秘密吧,他建瞭望台的錢和物資不都是從別家搜刮來的嗎?出力各家也都有份,我聽說他會自己悄悄扣下……這個數。」
「天哪……這麼多,當真是不要臉,虧我還以為他真心想做事呢,我們一片赤誠都餵了狗了!」
魏無羨微覺滑稽,心道:「既是傳聞,何必急著相信?既是秘密,你們又是如何得知?」
這些傳言並非第一日流傳,然而,在過往金光瑤得勢時,它們被很好地壓制著,根本沒人當真。而在今夜,傳言們卻仿佛一下子都變成了證據確鑿的事實,成為金光瑤罪行累累的磚瓦基石,用以佐證他的喪心病狂。
「如此看來,這位金某人殺父、殺兄、殺妻、殺子、殺主、殺友……還亂倫。當真是可怕啊!」
「蘭陵金氏蠻橫霸道,金光瑤更是獨斷專行,從來不聽取旁人意見,如今這驕奢淫逸、仗勢欺人的風氣,也都是金光瑤一手帶壞的。真以為我們會一直忍著這口惡氣嗎?!」
「他是看這些年來各家勢力都不斷擴大,實力漸長,生出了威脅感,害怕像當初岐山溫氏被傾覆那樣被推翻,所以才一不做二不休,想乾脆將我們一網打盡吧?」
姚宗主冷笑道:「既然如此,我們就讓他最害怕的事變成事實。」他拍桌道:「攻上金麟台!」
滿堂叫好喝彩聲中,魏無羨心道:「就在今天之前,這位可怕的人物還是人人交口稱讚的斂芳尊呢,一天之間就人人喊打了。」
忽然,一旁一人轉頭道:「魏先生,金光瑤這廝手裡有陰虎符,這東西可要拜託你了。」
魏無羨道:「啊?」
他沒想到有人會主動來和自己說話,而且這麼熱情,還用上了先生,而不是魏賊魏狗之類的蔑稱,微微一怔。隨即,另一位家主也道:「不錯!此道之上,無人可出夷陵老祖之右啊!」
「這下金光瑤踢到鐵板了,哈哈哈哈……」
魏無羨一時頗為無語。上次旁人對他如此吹捧奉承,已經是在十幾年前的射日之征裡了。雖然終於熬到有人接替他坐上百家公敵的位置了,可魏無羨並沒嘗出多少苦盡甘來的味道,更沒有什麼終於被世人所接受的感動。只在心裡忍不住懷疑:「當年他們是不是也像今晚這樣,一群人聚集在某一個地方,開了一場秘密的會議,指天指地罵了一通,然後就決定要圍剿亂葬崗了?」
會議結束之後,雲夢江氏的宴廳也剛好準備完畢。然而開宴之後,席上卻少了兩個身影。一名家主奇道:「怎麼少了魏……夷陵老祖和含光君?」
江澄坐在首席上,問身旁那名客卿:「人呢?」
那名客卿道:「他們二位出了內廳之後去換了衣服,說是就不入宴了,出門走走,等會兒再回來。」
江澄冷笑一聲,道:「還是老樣子,不知禮數。」
這話似乎把藍忘機也罵進去了,藍啟仁面露不快之色。如果藍忘機都能被說是不知禮數,那世上就沒有禮這個東西了。想到這裡,他又對魏無羨咬牙切齒起來。那頭江澄調整了顏色,客氣地道:「諸位先行用餐吧,待會兒我去請他們二位回來。」
蓮花塢外,碼頭之前,藍忘機任由魏無羨帶著,也不問去哪裡,悠閒地走動。
碼頭上還有幾個小食攤,魏無羨走過去一看,笑道:「不跟他們一起吃飯是對的,藍湛來來來,這個餅好吃。我請你啊!麻煩來兩個吧。」
攤主喜笑顏開地用油紙包了兩個餅,魏無羨正要去接,忽然想起來,他身無分文,拿什麼去請?而藍忘機已經代替他接了過來,一手付了錢。魏無羨道:「哎呀。不好意思,怎麼總是這樣呢?好像每次我要請你吃什麼東西都沒請成。」
藍忘機道:「無妨。」
魏無羨低頭咬了一口,道:「以前我在碼頭這邊要東西吃都不用付錢的,隨便吃隨便拿,吃著就走,拿了就跑。過了一個月攤主自然會去找江叔叔報帳。」
藍忘機在手裡圓圓的餅子上留下了一個小小的半月缺口,淡聲道:「你現在也不用付錢。」
魏無羨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三兩下吃完了,把油紙揉成一堆,在手裡拋著玩兒,四下望望,道:「沒什麼其他攤子了。以前這裡不管多晚都擠滿了攤子,賣各式各樣吃的。因為蓮花塢裡晚上出來吃宵夜的人不少。船也很多,不比你們那邊的彩衣鎮差。」
他又道:「現在少多了。藍湛,你來的太晚了。沒趕上這裡最好玩兒最熱鬧的時候。」
藍忘機道:「不晚。」
魏無羨笑道:「當年在雲深不知處上學的時候我說了好幾次要你來雲夢玩,你都不理我。我應該再蠻橫一點,直接把你拖過來。怎麼吃得這麼慢?不好吃?」
藍忘機道:「食不言。」
他進食從來細嚼慢嚥,如果非要說話,那就得保證口裡絕對沒東西。魏無羨道:「那我不和你說話了,你吃吧。以為你不喜歡,還想叫你把剩下給我吃算了。」
藍忘機對攤主道:「請再來一份。」
最終,魏無羨把第三個餅都吃完了的時候,藍忘機還在慢慢啃他的第一個,而魏無羨已經領著他走得離蓮花塢越來越遠了,一路上到處指這指那給他看。
他特別想把自己長大、玩耍、撒潑打滾過的地方都給藍忘機看一遍,給他講自己在這裡幹過的壞事、打過的架、捉過的山雞,然後再觀察藍忘機細微的表情變化,期待他的每一個反應。
魏無羨道:「藍湛!看我,看這棵樹。」
藍忘機也吃完了他的那份餅,把油紙折成一個整整齊齊的小方塊,捏在手裡,順著魏無羨指的方向望去。那只不過是一棵普通的樹,樹幹筆直,枝葉伸展,該有好幾十年了。魏無羨走到樹下,繞著它走了兩圈,拍拍樹幹,道:「我爬過這棵樹。」
藍忘機道:「方才來的路上,每一棵樹你都爬過。」
魏無羨道:「這棵不一樣嘛!這是我來蓮花塢後爬的第一棵,大半夜裡爬的。我師姐打著燈籠出來找我,怕我摔了在樹下接著我。可她那麼細的胳膊能接住啥,所以還是摔斷了一條腿。」
看了看他的腿,藍忘機道:「為何半夜爬樹。」
魏無羨彎腰笑道:「沒有為什麼。你知道的,我就喜歡半夜出來鬼混。哈哈。」